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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1后最值得重读的文章──E.B.怀特:这就是纽约

 真友书屋 2014-09-13

“纽约再清楚不过地显示了普遍的困境与全面的解决方法,掩在钢与石之后的这座迷宫,既是一个绝好的目标,也是非暴力和世界大同的完美象征,这一目标高耸入云,飞机只能拦腰撞向它,它是所有民族,所有国家的家园,一切事情的发源地,在这里进行的审议,将拦截飞机,抢先阻止它们的毁灭行动。” 911 后最值得重读的长文章,一则精彩的城市预言。


E.B.怀特一手奠定了影响深远的 《纽约客》文风,他的《 On Writing 》一书自出版后就成为了文字爱好者的写作圣经。



这就是纽约

| E.B.怀特


有谁指望孤独或者私密,纽约将赐予他这类古怪的奖赏。正因其大度,城市的高墙里面,才容纳了众多这一类人;纽约的居民都是些外来客,离乡背井,进入城市,寻求庇护,寻求施展,或寻求一些可大可小的目标。纽约的一个神秘特点就是有本事派发这类暧昧的礼品。它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成全他,很大程度上就看运气。除非愿意碰碰运气,否则,不来纽约最好。纽约是艺术、商业、体育、宗教、娱乐和金融荟萃之地,在这么一个浓缩的竞技场上,挤满了角斗士、布道者、企业家、演员、证券商和买卖人。它的西服翻领上浸润的味道,年深日久,洗也洗不掉,结果,不论你身在纽约何处,都免不了与伟大时代、辉煌事功、奇人、奇事、奇闻发生感应。此刻,我坐在中城闷热的旅馆房间里——房间紧靠高楼天井的半截腰处,忍受华氏九十度的高温。房间里没有一丝风,然而,我仍不由地感受到周遭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隔二十二个街区,是鲁道夫.瓦伦蒂诺的遗体安葬处;隔八个街区,内森.黑尔给人处决;隔五个街区,欧内斯特.海明威在出版商的办公室直捣马克斯.伊斯曼的鼻梁;隔四英里,沃尔特.惠特曼坐在桌前,埋头为《布鲁克林鹰报》写评论;隔三十四个街区的一条街上,薇拉.凯瑟住过,她来纽约,写一些关于内布拉斯加州的书;隔一个街区,马塞林曾经在竞技场剧院的舞台上插科打诨;三十六个街区外一处地方,历史学家乔·古尔德当了众人的面,将一台收音机踢得粉碎;隔三十个街区,哈里·索枪杀了斯坦福·怀特;隔五个街区,我曾经在大都会歌剧院为人引座;仅隔一百零二个街区,老克拉伦斯·戴在主显教堂洗去了他的罪恶,(这份单子,我可以没完没了地续下去。)如此说来,我现在栖身的这个房间,很可能住过不知多少不朽的名流,他们中的一些,也是暑天坐在这里,热得喘不上气,孤独而又闭塞,感受着外界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几分钟前,我下楼用午餐时,瞥见弗雷德·斯通坐在我旁边。(靠墙隔了大约十八英寸)十八英寸是纽约为其居民定下的一个分寸,彼此之间,有联系,又保持距离。我与弗雷德·斯通的联系,只在本世纪初,我看过他演的《绿野仙踪》。但我们的侍应生见到仙境来客,一样也很激动,斯通先生离开餐厅后,侍应生告诉我,他(侍应生)刚来美国时,年纪轻轻,一句英文不懂,头一次约女孩儿看戏,就是《绿野仙踪》。侍应生回忆,演得真是好极了,有稻草人,有铁皮人。精彩!(我俩之间,也是十八英寸。)斯通先生胃口真好,他深沉地说,很满意似乎参与了历史,与仙境扯上些关系。


纽约给人参与的快感,又搭赠了私密,与大多数拥挤的社区相比,它成功地将人们隔绝开来,(只要你有此愿望,而几乎每个人都愿意并需要这种隔绝。)免得他们因为随时可能发生的轰动、暴烈或妙不可言的事件受到打扰。就我在这空气污浊的天井旁小坐的这会儿工夫,城里出了不少热闹。一名男子因妒生狂,枪杀了他的妻子。没人大惊小怪,除了他那个街区,报纸也三言两语带过。我亦不去理会。我来纽约后,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航空展也搬来纽约。我没去看,这里的八百万居民,大多数也没去看,虽然据说现场人满为患。我甚至不曾听见飞机的噪音,只有几架西去的商业航班,惯常从大楼天井上空飞过。北大西洋上的远洋巨轮来而复去。我从不注意它们,其他纽约人也是如此。我听说,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港,滨水区方圆六百五十英里,这里停泊的船只来自世界各地。但我来后,只留意过一艘小小的单桅帆船,是我前日晚上走过布鲁克林大桥,碰巧见它趁落潮前抢风驶出东河。不过,有一日午夜,我听见玛丽女王号邮轮鸣笛,那声音传述了一整部别离、思念和伤逝的历史。国际狮子会的名流忙于集会。狮子无影无踪。我的朋友见到一位,对我讲了他的事情。(他跛腿,穿西班牙式短上衣。)在棒球场和赛马场,体育大赛激战正酣,我不看棒球,也不看赛马。州长进城了,我听到警笛呼啸,但也不过如此而已——仍是十八英寸的距离。一块檐板落下,砸死了人。我与这场悲剧毫无干系,而举足轻重的又是这毫厘之差。我说这些,只为表明,纽约的结构奇特,几乎包容了一切,(从东区上千英尺长的邮轮,到西区两万人众的集会。)断不会转嫁到居民头上,如此一来,所有事情的发生,一定程度上都无可无不可,纽约人乐得自行选择他们的热闹,保全了自己的灵魂。在或大或小的多数都市里,个人往往完全没有选择。他就好比给抛进了狮子会。狮子会压倒一切,躲也躲不开。檐板坠落,就像砸在每一位公民的头顶,城里的每个人都在劫难逃。有时我想,惟一还能惊动纽约人的事情,怕是每年一度的圣帕特里克日游行了,它的渗透力极强——爱尔兰人是一个想不理会都不行的民族,五十万人居住在这里,家里就有自己的警察。人在纽约,却与世隔绝,这个特点,很可能削弱了他们作为个人的存在。或许,融入某个社群才更健康些,在社群中,檐板落下,人人感受冲击,州长过路,你至少能瞧见他的帽子。


在这一点上,我不想替纽约辩护。许多人定居这里,可能只是为了逃避而不是面对现实。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稀罕的馈赠,我想它对纽约人的创造力产生了积极影响——所谓创造,一定程度上,不过是懂得如何放弃大大小小的诱惑。虽然纽约经常给人孤苦伶仃、遭世人遗弃的感觉,但它从来都不沉闷或呆滞,你始终觉得,只要愿意搬出十个街区,或者少赚五块美元,就能重新焕发活力。许多人,其实精神上不能自主,他们从这座城市的千变万化和种种刺激中汲取营养,守住了自己的精气神儿。在乡下,也有些机会让人突然焕发活力——比如,天气的变化,或邮件带来什么消息。而在纽约,机会是无穷无尽的。我想,许多人来这里,许是因为精力过剩(他们为此离开了家乡的小镇),但也有些人,倒是因为意气消沉,他们发现纽约是个避风港,也没准儿等闲就帮你换了一种活法。大体说来,有三个纽约。一个属于土生土长的男男女女,他们眼中,纽约从来如此,它的规模,它的喧嚣都是天生的,避也避不开。一个属于通勤者,他们像成群涌入的蝗虫,白天吞噬它,晚上又吐出来。一个属于生在他乡,到此来寻求什么的人。在这三个动荡的城市中,最伟大者是最后一个——纽约成为终极的目的地,成为一个目标。正是这第三个城市,造就了纽约的敏感,它的诗意,它对艺术的执着,连同它无可比拟的种种辉煌。通勤者使它如潮涨潮落般生生不息,本地人给它稳定和连续性,移居者才点燃了它的激情。意大利来的农夫,在穷街陋巷开一间小杂货店,密西西比河岸小镇来的姑娘,只为逃避邻人的流言蜚语,中西部玉米地带来的小伙子,提箱里塞一部手稿,心里充满忧伤,无论是谁,都没有区别:每个人都像初恋一样,心情激荡地拥抱纽约,每个人都以探险者的好奇目光打量纽约,每个人发出的光和热都胜过爱迪生联合公司。通勤者是最怪诞的一群了。他居住的郊区没有活力可言,不过是白日终了时供他歇息的地方。一些人住在玛玛隆耐克或小耐克或逖耐克又在曼哈顿上班,除了极少数例外,他们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仅限于火车或汽车班次,或者午间的快餐路线。他终日伏案工作,从不曾漫步夕阳下,惊喜地撞见中央公园的贝尔威德城堡,池塘水面,石堡耸立,男孩子在岸边钓鱼,女孩子随意平躺在突起的岩石上。他决不会在纽约闲逛,突然发现点什么,毕竟,他得忙着赶火车。他将钓丝瞄准曼哈顿的钱夹子,起获点小钱儿,顾不上倾听纽约的呼吸,也不曾清晨随它醒来,夜里又伴它入梦。每个工作日的早晨,都有大约四十万男女,从地铁和隧道涌出,奔入曼哈顿岛。他们中间,很少有人去纽约公共图书馆,度过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阅览室窗外,栎树飒飒有声,室内更显得寂静,传送图书的升降机(像架老水车)不断把书吐在托盘里。通勤者守在威切斯特,守在泽西家中的炉前,从没有见过包厘街的火炉,那里,冬夜气温降至零下时,大油桶燃起熊熊火焰。他们可能供职于下城的金融区,从没有见过洛克菲勒中心葳蕤的花圃——水仙花、麝香兰、白桦,还有清晨迎着和畅春风飘飞的彩旗。也或许,他们在中城的写字楼工作,一年到头忙得团团转,却从不曾凭临海堤,远眺总督岛。通勤者生前,跑了不知多少里程,但他从来不曾漫游过。他们的进出路线,要比土拨鼠群落更迂曲,困在东河隧道的泥浆里时,听天由命地打桥牌。仅长岛铁路公司,去年就搭乘了四千万通勤者,不过许多人,都是踏了自己的足迹,哪儿来哪儿去。纽约有它独特的地形,到头来,城里的居民,有时倒比通勤者走得还远。欧文·柏林沿小街从下东城的樱桃街去上城的公寓,三四英里的路程,却好像绕世界转了三匝。


诗歌压缩在很小的空间,加上韵律,必然意味深长。纽约就像一首诗:它将所有生活、所有民族和种族都压缩在一个小岛上,加上了韵律和内燃机的节奏。曼哈顿岛无疑是地球上最壮观的人类聚居地,数百万常住居民能够感觉这首诗的魔力,但谁又能说得清它的全部含义。高入云端,美轮美奂的写字楼下,是破烂不堪的贫民窟。河滨教堂必恭必敬地举行圣餐礼,隔几个街区,哈莱姆区的伏都教就在施展魔法。商界大亨乘豪华轿车沿东河快行道直驶华尔街,路经几百码外吉卜赛酋长的栖身处,但此大亨与彼酋长从不照面,况且,酋长们还没起身,他们的生活比大亨悠闲,醉酒的时候更多。纽约与巴黎不同,与伦敦也不同。它不是斯波坎市乘六十倍,也不是底特律市乘四倍。它让所有城市望尘莫及。它甚至想法儿在大萧条最低迷的时刻,凌空达到了最高点。帝国大厦拔地而起,高达一千二百五十英尺,而此时,草木长出地面六英寸也是疯狂。(大厦顶部有一座飞艇系留塔,但从没有飞艇造访过;不景气的时候,需要雇人冲洗厕所;它还在大雾中给一架飞机撞过,无数次遭受雷击,时常有人想不开,从楼顶纵身跃下,以致行人经过第五大道和三十四街交界处时,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曼哈顿东西南北,再无可以扩张处,只有向高空发展。这一点,便是它气势恢弘的主要原因了。它对美国的意义,如同乡下教堂的白色塔尖——那是理念与信仰的实在象征,飞升的白翎呼唤,道路就在上面。夏季的游客,乘车晃晃荡荡驶过地狱之门大桥,在皇后区的鸽舍和后院上空滑行,从卧铺车厢的窗子眺望西南,第一抹晨曦投射在中城钢铁铸造的尖顶上,他能清晰无误地看见城市腾身而起:高墙与塔楼升高,烟雾升高,温度暂时还没有升高,千百万醒来的人们,希望和激情也在升高 ——如一柄犀利的长矛直逼苍穹。


纽约竟能运转,简直是个奇迹。事情让人完全难以置信。居民每日刷牙,得从卡兹基尔山区和威切斯特县山中汲来几百万加仑清水。曼哈顿的小伙子给他在布鲁克林的女孩儿写信,爱的信息是通过充气管道吹给她的——“的一声,就这样子。电话线、电力线、蒸汽管、煤气管、污水管的地下系统,已经是个足够的理由,让人把曼哈顿岛丢给上帝和象鼻虫了。每次切开人行道,手术的噪声都吵得人毛骨悚然。按理说,纽约早就该毁于恐慌、大火、骚乱,或者循环系统某些攸关重大的供应管线的失灵,或者哪种莫名其妙的短路。城市早就该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瓶颈处,发生难以收拾的交通混乱。食品供应线若是中断,只须几天,城市就将饿毙。贫民窟流行或船只上的老鼠传播的瘟疫会扫荡它。海浪会从四面八方席卷它。每隔几天,从泽西吹来的烟雾,就像恐怖的裹尸布,大白天遮挡了所有的光线,大楼的办公室仿佛悬在半空,人们摸索,沮丧,只觉得世界末日来临,如此这般,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巢室里工作的人,怎能不精神失常。集体歇斯底里是一股可怕的力量,然而,纽约人似乎每次都能与它擦肩而过:他们坐在半途停顿的地铁车厢里,没有幽闭恐惧感,他们靠几句俏皮话,摆脱惶恐局面,他们咬定牙关,耐心承受混乱和拥堵,凡事总能对付过去。所有设施都不完善——医院、学校和运动场人满为患,高速路乱乱哄哄,年久失修的公路和桥梁动辄寸步难行,空气窒息,光线不足,供暖要么过头,要么差得远。可尽管麻烦不断,效率低下,纽约却以大剂量的维他命补偿了它的居民,这就是对一种独特的、国际化的、强大的、无与伦比的事物的从属感。外来人小住纽约,可能而且往往陷入一连串的尴尬、不便和失望:听不明白饭馆里侍应生的话;分不清哪儿是诓人的酒馆儿,哪儿是规矩的酒吧;进地铁搭错了车;为个小小不言的问题招公共汽车司机顶撞;街上的噪声吵得人一夜无眠。游客奔来纽约,尤其是在夏季——他们一窝蜂地涌向自由女神像,(城里的许多居民从不涉足。)围攻自动售货餐厅,访问广播电台播音室,参拜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在商店橱窗前流连。他们大都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但有时在纽约,也会碰上失意者——一对青年男女,显然是游客,可能刚刚结婚,他们的灿烂梦想破灭了。这地方让他们吃不消,他们没精打采地坐在一家小馆子里,闷头吃饭,一声儿不吭。


说起纽约,人们听到的一句话经常是:棒极了,可我讨厌住在那儿。我感觉,住在乡下和小镇上的人,习惯了方便,习惯了邻里间隔着篱笆和睦相处,想不到纽约生活也有街坊四邻的模式。城市实际上是成千上万个紧凑的居民单位的集合。当然,有大的区和单位:切尔西和默里小丘和格拉默西(居住单位),哈莱姆(种族单位),格林尼治村(热衷艺术和其他事情的单位),还有无线电城(商业开发单位),彼得·库珀村(住宅单位),医疗中心(保健单位)和许多其他部分,各有各的特点。但纽约的事情就妙在,每个大的地理单位都由无数小区组成。每个小区都自给自足。通常,它长不过三两个街区,宽不过几个街区。每个小区都是城中的城中之城。因此,不管你生活在纽约何处,一两个街区内都能找见杂货店、理发店、报摊、擦鞋摊、卖冰卖炭的地下店铺(路过时,可以把你要买的东西写在门外的便笺上)、干洗店、洗衣店、熟食店(啤酒和三明治随时外卖)、花店、殡仪馆、电影院、收音机修理店、文具店、服装店、裁缝铺、药店、泊车场、茶馆、酒吧、五金店、修鞋店。在纽约的大多数小区,每隔一两条街,都有一处小小的商业街。人们清早出门工作,走不上两百码远,就能完成五六件事情:买份报纸;把鞋送到店里钉鞋掌;买盒香烟;订一瓶威士忌吩咐下班时送来;留个字条给煤炭铺的隐身人;通知干洗店有条裤子等着穿。八小时后的回家途中,买一束绒柳、一个马自达灯泡,喝上杯酒,擦擦皮鞋 ——都在街角下车处与家门之间。这些地面儿事事完备,人们油然而生归属感,许多纽约人一生都守在其中,还大不过一个村子。多走出两个街区,他就仿佛到了异乡,浑身不自在,非得回来。小店的店主对小区的界限尤其敏感。我的一位女性朋友最近搬家,住进另一处公寓,在三个街区之外。搬家后第二天,她出现在多年来一直光顾的杂货店,店主见到她,激动得几乎落下眼泪。你这一走,他说,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对他来说,三个街区,或者大约七百五十英尺,就是离开了。


我写这篇文章时,就住在纽约的某个小区,过客而已,或是漂泊者,从乡下来此盘桓几日。夏季是个好时光,可以重新打量纽约,领受私密这一馈赠,进入孤独的最高境界。夏天,城里只剩些死硬分子和响当当的角色。(旅游者除外。)临时性的、来去不定的住户没了踪影,惟有货真价实的老纽约。这里的气氛不觉轻松下来,人们只管围块腰布躺倒,一边呼哧哧喘气,一边缅怀往事。我在回想年轻人与大人物同居一城,是怎样一种感觉。我初来纽约时,心中的偶像是十几位专栏作家、评论家和诗人,大名时常出现在报刊上。我始终颇有点兴奋,像是发低烧,因为同一座岛上,还住了唐·马奎斯、海伍德·布龙、克里斯托弗·莫利、富兰克林·P·亚当斯、罗伯特·C·本奇利、弗兰克·沙利文、多萝西·帕克、亚历山大·伍尔科特、林·拉德纳,还有斯蒂芬·文森特·本涅特。我在商会街与百老汇夹角处徘徊,心想:那座大楼的什么地方,蟑螂阿奇夜里就在打字机键上蹦跳。那段时期,纽约没给我好日子,但它毕竟让我活下来。我时常快步走过西十三街第六大道与第七大道之间富兰克林·P·亚当斯的住宅,房子似乎在我脚下颤动,一如火车驶离中央车站时,花园大道也会颤动。这种兴奋(与大人物近在咫尺)是绵延不断的。纽约从来不缺慕名投奔的后生晚辈——青年演员、抱负不凡的年轻诗人、芭蕾舞女演员、画家、记者、歌手,每人都揣了自己的兴奋剂,每人都有自己的一群偶像。纽约不仅给人持续的兴奋,还是个从不谢幕的大舞台。我四下闲逛,重新审视这座舞台,希望能把它写在纸面上。现在是星期六,黄昏时分。我转入西四十八街。从架子鼓和萨克斯管练功房敞开的窗子里,传来音乐教师倦怠的指导声,器乐的嘈杂打破了夏日的沉静。考特剧院涌出日场观众。突然间,整条街响彻一名街头歌手震耳的歌声。他越走越近,寻找知音,是个欢快的黑人,一副唱大歌剧的派头,头颅扬起,恣肆的歌声回荡在高楼壁立的窄街上。长长的手杖,是他惟一的道具,穿着小心而又随意——休闲裤,皱条纹外套,口袋里露出一本书。献艺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考特剧院上演《可敬的妓女》,观众刚刚接受了种族关系教育,急着想要改善黑人的境况。硬币(多是两角五分的)哗啦啦洒向街头,几分钟的游吟,一名黑人的境况有大约八美元的改善。如果每次献艺都能如此,他就完全可以在这里过活了。人们说,纽约是个机会多多的城市。甚至几分钟后迟来的骑警,也信马由缰,在路边踅来踅去,寻找散落的镍币,像鸟儿寻找抛洒的谷子。现在是七点钟,我再度光顾了东五十三街一家旧日的无照酒吧,准备坐下来吃顿饭。人很少,夏夜电扇的嗡嗡声,偶尔给摇制鸡尾酒的声音打断。小酒吧里黑黢黢的(店主并不认为贩酒法变了,电费就有理由增加)。多么幽暗,多么诱人,渲染意大利湖畔风光的壁画多么绮丽——可能是店主的哪个侄子画的。店主亲手配酒。电扇吟咏祈求风凉的祷文。从另一个隔间传来广播电台主持人的声音,青菜沙拉散发蒜茸的味道。我身后(又是十八英寸),一位年轻文人正试图说服身边的姑娘搬到他那里,做他的恋人。姑娘戒心重重,但他的话入情入理,也并未自视过高。他认为,他们相互之间,应当提供知识与性。从吧台上方的镜子里,我可以看见他们饮了第二轮酒。随后他和她分头去洗手间,两人回来后,争论也无声息了。电扇又嗡嗡地响起来,我又感觉到热浪和轻松的气氛,勾起对许多有趣的非法小馆的记忆,在那里,我曾伴随爱的主题、通风机的声响和杜松子酒消愁止痛的短暂幻觉,多少次津津有味地享用一顿便餐。


另一个溽热的夏夜,我在中央公园林阴道停下脚步,听古德曼管乐队的音乐会。人们坐在乐台前呈扇形排开的长椅上,听得很入神,赞叹不已。林间晚风吹拂,树叶有了活力,哗啦啦地响,像在诉说什么;灯光从下方照亮绿绿的枝条,化作一种新的表达。头顶有飞机悠悠飞过,航灯一闪一闪的。就在我前排的椅子上,少年人坐在那里,搂着他的姑娘,他们相亲相爱,沉浸在音乐中。短号号手走到台前,表演独奏,始于用你的明眸为我祝酒……”,号声在辽远、温暖的夜空飘荡,那么纯净,那么迷人。随后,从北河那边,传来别一种喇叭的应答——是玛丽女王号邮轮在宣布她的去意。她的独奏与短号不是一个调子,低了半个音阶。乐台上的号手决不示弱。号声吵成一片,没人介意爱的承诺中暗示了远行。我将远走,玛丽号在抽泣。我的眼波会随你驻留,号手叹息。沿柏油马路,散步的人来来往往,他们举止小心,免得扰了这里的音乐气氛。棒冰销得很快。篱障外温暖的草地上,人们在阴翳里缠绵,女孩子走近林阴道,裙子给风吹涨,裸露的肩头映在灯光下。用你的明眸为我祝酒。迷人的时光,一切又都是免费的。夏季的周末,城里空空荡荡。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去了办公室。听不见电话铃响,没有东西填饱来文筐儿,没有纸张的窸窣声,这是座死寂的建筑,一段可怕的休止。整个城市成了空落落的蜂巢——囚犯逃狱后丢下的监牢。夜间,楼里什么地方偶尔响起铃声,有人要用电梯——听起来像是火警铃声。夏季星期六的办公室,恍如孤绝的深渊。我凭窗俯瞰对面一排一排办公室,回想冬日暮色中景象,一切都在全速运动,蜂巢的每个格子都亮着灯,眼前仿佛一幕哑剧,可以看见木偶般的人物翻弄文件,(但听不到纸张的窸窣声。)看见他们接听电话(但听不到电话铃声),铺天盖地的纸片悄没声地川流不息:纽约这个文电之都,与加尔各答联系,与雷克雅未克 1 联系,总有事情得折腾。


在拉斐特咖啡馆,来的尽是熟客,坐下聊天。这里忙乱而又沉静。我啜着咖啡,透过西窗,望见制造商信托公司和九马路北侧的红砖墙面,光线越来越弱,红色慢慢转成紫色。砖楼在向晚时分,自能改换颜色,就像玫瑰凋谢时,会泛出蓝色。这家咖啡馆是一方安歇之地。侍者从不见老,也不更换。决不追逐时尚。圣母守在旅游招贴上。咖啡浓烈,充满菊苣味,很香。夜晚走在包厘街上,头顶是高架铁道,你能感到的,只有冷冰冰的罪恶。有人向你讨一个硬币,你丢下钱,不想碰那手,手太脏了;你尽力避开他的目光,目光中流露谴责。与其说这是对个人的威胁,毋宁说它是一种整体性的威胁——无可奈何的人类苦难和贫穷,以及病入膏肓的酒精中毒咄咄逼人。夏日晚上,醉汉露宿街头。人行道是免费的床榻,没有虱子。行人走过、或跨过、或绕开这些静物,像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门廊下,银行台阶上,游民靠倒头一觉儿来醒酒。他们浇愁后丢下的空瓶子立在头前,像是伫立的哨兵,臂弯里搂定装了各种家当的纸袋子。旅游车上贫嘴的导游告诉乘客,这是堕落者一条街,但包厘街并不认为它已经堕落了,它用自己的办法对付自己的问题——酒坊,小客栈,漠不关心,街的尽头处,是贝尔维医疗中心。向东一两个街区,气象截然不同。陋巷里免不了贫穷和破旧的房屋,伴随这些,却是精细和安详的家庭生活。我沿着莱文顿街东行。但见一派欢快、污秽、熙熙攘攘。小店漫上了人行道,只剩下半边给人走路。灯泡没有罩子,明晃晃地照了西瓜和女内衣。楼上的人家逃离闷热的屋子,在人行道上乘凉。他们坐在橙色板条箱上,抽烟,悠然自得。这是广阔的下东城的露天晚会——毕竟,与你在乡间见到的绿草坪间鲜亮的帆布椅上坐着的一些人相比,他们这炎炎夏日里的一群要顺眼得多。热腾腾的肉体,挤烂的水果味,苍蝇嘬吮阴沟的垃圾,炒菜做饭,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家常。在刘易斯街的街角,铁丝栅栏后的操场上,正举行露天舞会——街道的某种活动,许是为了遏制少年犯罪。女人推了婴儿车在跳舞的人群中穿行,像是展示舞蹈的最终结果。头顶,滑轮线上挂满了短裤和乳罩,有如装点舞厅的彩旗。音乐停止了,漂亮的意大利姑娘从手袋里取出发刷,在街灯下梳理黑油油的头发,直到头发闪光。巡逻车上的警察怏怏地观望。爱迪生联合公司说,纽约的五个行政区有八百万人口,它当然有能力掌握这一点。如同每个人口稠密的社区一样,这里汇聚了各个种族、各个宗教、各个国家的人。人口数字不断变化——几乎刚刚分类罗列好,情况就变了。可以保险地说,纽约的八百万人中,有大约二百万犹太人——将近四分之一。这二百万犹太人,当然,来自许多国家:俄国人、德国人、波兰人、罗马尼亚人、奥地利人,长长的一串。大纽约城市联盟估计,纽约的黑人约为七十万。其中,有五十万左右住在哈莱姆,从一百一十街向北延伸的一个区。过去几年来,黑人人口迅速增长。今日纽约的黑人比一九四年多了一半。有大约二十三万波多黎各人生活在纽约。五十万爱尔兰人,五十万德国人。还有九十万俄国人,十五万英国人,四十万波兰人,大量芬兰人、捷克人、瑞典人、丹麦人、挪威人、拉脱维亚人、比利时人、威尔士人、希腊人,乃至荷兰人,他们很早就来到这里。很难说这里到底有多少中国人。官方宣布是一万二千人,但还有众多中国人非法居留纽约,他们不喜欢人口调查员。这数百万异乡人代表了不同种族、信仰和民族,纽约因他们之间的碰撞与融和,成为世界大同的常年展台。纽约公民的宽容,不仅是天性,而且是必须。这座城市必须保持宽容,否则就会在仇恨、怨愤和偏执的辐射云中爆炸。人们稍微偏离平和与豁达的心路,城市的火气就会蹿得比风筝还高。纽约郁积了各类种族问题,但引人瞩目的不是这些问题,而是大家相安无事。哈莱姆本身就是一座城,象征了种族隔离,但纽约的黑人生活,很少有黑人差别待遇的明显迹象。黑人可与白人一道搭乘地铁和公共汽车,但他们在饭店和餐馆,还感受不到这般平等。就职业而言,黑人在舞台表演、音乐、艺术和文学上很成功,但在许多就业领域,情况还很糟。黑人差别待遇信条主要体现在住房规章和惯例上。私人房东在法律上可以而且也确实排斥黑人。不过,根据最近的一项市政法规,公共财政出钱或享有税务豁免的公寓建筑,在接纳住户时,不得计较他们的种族、肤色或宗教信仰。对纽约人来说,这座城市是恒定的,又是不断变化的。在许多方面,它看上去与二十五年前不同,给人的感受也不同。高架铁路拆除了,除过第三大道,一点也没留。老住户走上第六大道,路过杰弗逊市场监狱,会怀念那铁路,它的轰鸣声,它的斑驳的阴凉,它的小型高架车站和那一阵阵颤动。百老汇的面貌也变了。以前,它在喧嚣繁华的表面下,有一副依稀可辨的骨架,如今的招牌巨大无比,建筑、商店和饭店大都给霓虹灯、文字招牌和蛋奶冰淇淋广告遮挡得没了踪影。百老汇就像一客蛋奶冰淇淋,表面光鲜,内里空乏。格林尼治村日趋幽暗:公寓楼挤进来,围住了广场,酒吧镶上镜子,镀铬。但村里毕竟还有徘徊不去的诗意、墨西哥玻璃器皿、敲制铜器、蜡染布、威士忌酒瓶改制的灯盏、涉世不深的处女作——这就是老格林尼治村,有小街,有简陋租房,一室而已,适应了一些人变幻无常的需要,他们都有一颗年轻又欢快的心。中央火车站成了夜总会,挂满超大幅的广告招贴,一心走旅游掮客的路线。其实,我曾一度住在中央火车站的终点站,(事事方便,我又没有其他地方好去。)宽旷的大厅对我来说,又是纽约一处予人灵感的室内景象,直到拉斯泰克斯松紧带公司和可口可乐跻身进来。环顾全城,深宅大院正走向衰败。施瓦布在河滨大道上凭眺哈德孙河的宅子消失了。古尔德在第五大道上的宅子成了古董店。摩根家族位于麦迪逊大街的宅子改为教会的办公室。范尼斯托克大宅现在出让给兰登书屋。今日的富人不住大宅子,改住公寓大厦的顶楼,在楼顶平台种树,高出街面几百英尺。报纸也比过去少了,这要拜已故的弗兰克.孟斯之赐。人们怀念《环球时报》、《邮报》、《先驱报》,对许多纽约人来说,自从《世界报》败下阵去,生活再不是原来的样子。


警察现在开警车巡逻,车上装备无线电,不再晃悠着警棍绕街区打转。地铁车票需十美分,座位往往是深绿色,而不是浅黄色。人们上酒吧是为盯了电视看,难得有谁再去沉思默想。这都让人感慨。甚至游行庆典也有些变化。上回在曼哈顿的凯旋游行,满城回荡重型坦克不祥的骇人轰鸣声。贫民窟逐渐让位于恢宏的住房建设——规模巨大,目的崇高,房租低廉。城里散布了几十处这类新的开发地段,每处都是一座城(其中一处在布朗克斯,可容纳一万二千户人家),闲置的天空面积得到开发,引导人们腾空而起,远离了地面,他们的卫生条件规范化了,从此也有个地方坐下,不必坐在橙色板条箱上。联邦的钱、州政府的钱、市政府的钱、私人的钱,都流入这些项目。银行和保险公司也在背后参与其中。建筑师让大楼在地基上略微偏转一点,好改善采光。一些公寓的房租,低得只有八美元一间。还需要而且最终也会建起成千上万的新单位,但纽约永远跟不上自己的脚步,永远无法平衡。经济景气时,人口激增,新住宅从岩石上纷纷钻出。一旦赶上萧条,人口星散,高楼大厦门前冷落,房产主衰败,终至死灭。我来纽约的这些年,纽约的节奏变了,性情也变了。紧张气氛加剧,更多暴戾。你可以在许多地方,从许多人脸上看到这一点。现代生活产生的挫折感,到这里就会翻番,放大—— 穿越城区的公共汽车跑上一趟,沿途的挫折和麻烦,足以让司机精神错乱:交通灯的转换总是快了半拍,乘客捶打关闭的车门,卡车挡住惟一的通路,硬币失手掉到地上,不该发问的时候偏偏有人啰嗦。气氛更紧张,速度更快。出租车跑得比十年前快了——他们十年前跑得就不慢。从前出租车司机乐呵呵的,如今他们时不时地很疯狂,像是有今天没明天。在进入城里的西区高速路,驾车人懵懵懂懂地随大流而行——那种无可逃逭的运动很是刺激,后面有人催,两侧给人夹裹,你的车像一片木屑在磨坊的水流中载浮载沉。纽约从未像现在这样糟心、拥挤、紧张。钱多得是,纽约的反应也不慢。餐馆很难挤进去,经理们为了史瓦夫餐馆的一顿午餐,乖乖候在门口,如同失业者排起长龙,只为领一碗热汤。(繁荣期人们排队等一口吃的,萧条期也一样。)曼哈顿的午餐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始于十二点或十二点半,指望能先于众人抢得一席之地。人人下班时间都比以往饿了一点。公寓张起恕无空房的告示。第五大道的公共汽车上,只有站立的份儿,而从前每个买票的乘客都有座位。旧日的双层汽车消失了——人们搭车再不是为了兜风。某些日子的某些时刻,几乎叫不上一辆出租车,争抢得厉害。你抓住车门把手,拉开车门,发现还有一位从另一侧长驱直入。看门人靠吹哨子调度出租车发了财,一些看门人其实无门可看——不过是在大街上溜达,见机行事,给出租车乘客拉拉车门。与以往稍许悠闲的日子相比,纽约变得不舒适,也不方便了,但纽约人原本就不在意舒适和方便——果真在意,他们会搬到其他地方。纽约最微妙的变化,人人嘴上不讲,但人人心里明白。这座城市,在它漫长的历史上,第一次有了毁灭的可能。只需一小队形同人字雁群的飞机,立即就能终结曼哈顿岛的狂想,让它的塔楼燃起大火,摧毁桥梁,将地下通道变成毒气室,将几百万人化为灰烬。死灭的暗示是当下纽约生活的一部分:头顶喷气式飞机呼啸而过,报刊上的头条新闻时时传递噩耗。城市的所有居民都须面对湮灭无存这一顽固的事实,而这一事实在纽约表现得更为集中,因为纽约本身就是集中的,还因为,所有目标中,纽约在某种程度上显然最受瞩目。在可能发动袭击的狂人的头脑中,纽约无疑有着持久的、不可抵挡的诱惑力。自由女神像一向是纽约的标志,并将纽约推向世界。今天,自由与死亡各行其道。沿东河,在推平的龟湾屠宰场上,好像是为了与鬼魅般逼近的飞机竞赛,人们破土动工,创建联合国的永久总部——所有建筑项目中最伟大者。纽约从容接纳了又一座城中之城,这次是供各国政府栖身,清理叫作战争的废墟。纽约不是政府所在地,它不是国家首都,也不是州的首府。但它正在成为世界的首都。建筑师设想的这座大厦,是个直立的火柴盒状。车辆在第一大道下面的新辟隧道中奔流。四十七街将拓宽,(如果我猜得不错,卡车将在夜晚悄悄开进来,栽种高大的树木,树木的根须与城市的管线纠结在一起。)城市将再一次几乎不动声色地吸纳又一批来访者。它已经表明自己有能力收藏联合国——过去两年来,大批代表活跃在纽约,居民们却很难瞥见他们的燕尾服或黑色礼帽。这场竞赛,这场制造毁灭的飞机与艰难降生的人类议会之间的竞赛,在我们所有人心中留下印记。纽约再清楚不过地显示了普遍的困境与全面的解决方法,掩在钢与石之后的这座迷宫,既是一个绝好的目标,也是非暴力和世界大同的完美象征,这一目标高耸入云,飞机只能拦腰撞向它,它是所有民族,所有国家的家园,一切事情的发源地,在这里进行的审议,将拦截飞机,抢先阻止它们的毁灭行动。龟湾的这座新的人类之城,向西一两个街区,有一株大柳树,枝条密匝匝遮盖了庭院。这是一株伤痕累累的老树,经磨历劫,攀爬过度,靠铁丝捆扎才不致摧折,但知道的人都对它很有感情。在一定意义上,它象征了这座城市:在艰难中存活,在困境中生长,在混凝土中蓄养元气,兀然挺立,迎向日光。如今我每次见到它,感觉飞机冷森森的阴影,都会想:必须拯救它,拯救这一棵树。如果它不复存在,一切都将陨灭——这座城市,这个怪异而又神奇的典范,如果抬头望去,消失不见,人将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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