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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楚辞》:淮南小山《招隐士》

 百城主人 2014-09-13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

    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

坱兮轧,山曲岪,心淹留兮恫荒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慄。嶔岑碕礒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白鹿麏麚兮,或腾或倚,状    兮峨峨,凄凄兮漇漇。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读《招隐士》,立即给人一种森然可怖,魂悸魄动的特殊感受。诗人以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通过对山水、溪谷、巉岩以及奔突吼叫在深林幽谷间的虎豹熊罴的描绘,以将山水景物经过浓缩、夸张、变形处理,使自然界的飞禽走兽和真山真水变成艺术形象的方法,渲染出一种幽深、怪异、可饰的环境气氛,弥漫着郁结、悲怆、而又缠绵悱恻的情思,表现了王孙不可久留的主题思想。让人们仿佛听到一声声回荡在崖谷间“王孙兮归来!”——那招魂般凄厉哀怨的呼唤。

    此诗为“淮南小山”所作。最早载录《招隐士》的王逸《楚辞章句》说:“《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昔淮南王安(刘安),博雅好古,招怀天下俊伟之土。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以类相从。故或称小山,或称大山,其义犹《》之有《小雅》、《大雅》也。”看来,“淮南小山”并不是某个诗人的名号,而是淮南王幕下文人集团的类别或所作诗赋类别的名称。班固《汉书·艺文志》说:“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也只说“群臣”所作,其姓名在班固时代已不可考知了。

    诗题既命之《招隐士》,那么,所招的“隐士”是谁?

王逸说是“屈原”。是小山之徒“闵伤屈原之作”。但屈原与隐士并无联系,所以他解释说:“怪其文升天乘云,役使百神,似若仙者。虽身沉没,名德显闻,与隐处山泽无异,故作《招隐士》之赋以章其志。”这种说法不兔牵强附会,故信奉者不多。

王夫之《楚辞通释》说:“今按此篇,义尽于招隐,为淮南召致山谷潜伏之士。绝无闵屈子而章之之意。”然而,细绎其意,诗中“王孙”并非泛指“山谷潜伏之士”,而是针对某个具体对象说的。而诗中急    切、焦虑,预示大祸将临的口吻,更与怀才不遇、隐居山水之间贤者的身份不相契合。故近人对王夫之的话亦表示怀疑。金秬香《汉代词赋之发达》一文说:“小山《招隐》,何为而作也?详其词意,当是武帝猜忌骨肉,适淮南王安入朝,小山之徒,知谗衅已深,祸变将及,乃作此以劝王亟谋返国之作。”据《史记》记载:“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淮南王入朝,对当时皇上无太子而自己为高皇帝孙日后当君临天下充满了幻想和信心,故滞留朝中,“团结宾客,拊循百姓”。而不知黄雀之在后,最后终于在刘氏宗室统治集团内部残酷激烈的矛盾斗争中死于非命。也许就在刘安滞留朝中,团结宾客之际,门客小山之徒以  山中景物之惊心可怖暗示朝中政治形势的复杂和淮南王处境的危险,并以淮南王喜爱的楚辞形式予以规劝,这样的揣测应该是比较合乎情理的。

    全诗可分两部分:

    第一部分从篇首至“蟪蛄鸣兮啾啾”。主要描写为追慕桂枝芬芳(象征美德)的王孙在虎豹出没、猿猨哀鸣的深山幽壑间淹留,引起人们的焦虑与不安,并以春草、秋螀写我萦回之思和怊张之情。

    第二部分从“坱兮轧”始至篇末,以山石之荤确,雾岚之郁结,虎豹之奔突,林木之幽深,极力渲染山中之阴森可怕,并以离群禽兽失其类的奔走呼叫,规劝王孙之归来。

    屈、宋以后,汉代继作楚辞的作家模拟词句,陈陈相因。不是“无所疾病,而强为呻吟”(朱亮《楚辞辩证》),便是贫乏薄弱,才力不逮,变成概念化的陈词滥调而缺乏真切动人的艺术感染力。诚如王夫之所讥:“蹇涩肤鄙之篇,虽托屈子为言,其漠不相知,徒劳学步。正使湘累(屈原)有灵,实应且憎。”那么,淮南小山的《招隐士》却何以能“绍《楚辞》之余韵”,“步余芳于别径”(均见王夫之《楚辞通释》),表达出深曲的情致和婉转怊怅的意绪呢?

    我以为,首先是作者对屈宋《楚辞》的学习继承,并采用了“衔其山川”、“猎其艳词”的态度和方法。

所谓“衔其山川”,指本篇对山川景物、烟岚林莽的环境描写,及其描写中运用比兴象征、气氛烘托等艺术手法,主要是从屈宋辞赋中移植、借鉴过来然后重加剪辑而别出机杼的。

    在对山川景物、烟岚林莽或虎豹走兽的描写,尤其将自然界经过一番浓缩、夸张、变形处理,渲染气氛,使之成为人神杂糅的艺术形象和艺术境界上,屈宋辞赋中早已有许多成功的范例,这可以以《九歌》中的《山鬼》,《九章》中的《涉江》为代表。

    《山鬼》对山中之神所处幽深昧险的环境描写是:“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描写以雷声、雨声、风声、木声、猨狖鸣声,组成萧瑟而令人怵目惊心的山中夜半:“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

    《涉江》对屈原独处深山幽昧环境的描写同样慑人心魄:“入溆浦余佪兮,迷不知吾之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另外,与山川景物、林深猨鸣的描绘相对应,《山鬼》中写了“独处”“山之阿”的山中女神;《涉江》中出现了“独处乎山中”的屈原自我形象。而淮南小山的《招隐士》,正是以屈原作品中山川景物、环境气氛的渲染烘托和山中人感情效应的描写为张本而发端,进一步高浓度地描写山中崖断路绝、虎豹纵横的险恶景象,然后将“攀援桂枝”的王孙置之其间的。王孙是古代对贵族子弟和一般男子的尊称。《史记·淮阴侯列传》:“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司马贞《索引》:“言王孙公子,尊之也。”这里指所招和思念的人。也有学者以为:“淮南王刘安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子。《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王曰:吾高帝孙,亲行仁义……’称刘安为王孙,身份极为适当”(见马茂元《楚辞选》)。

  在描写山川景物、环境气氛时,《招隐士》写了山石之突兀,草木之荒芜,禽兽之奔突,虫声之哀鸣。写山石的有“石嵯峨”、“溪谷崭岩”、“坱(yang养)兮轧(ya压)、山曲岪(fu弗)”、“嵚(qin钦)岑碕礒(qi yi其蚁)兮,碅磳(jun zing君增)磈硊(kui wei傀伟)”。其中“嵯峨”、“崭岩”、“坱”、“轧”、“曲岪”、“嵚岑碕礒”、“碅磳磈硊”都是形容山高路险、崎岖曲折和荦确不平之貌。写草木的有“偃蹇连蜷兮枝相缭”、“春草生兮萋萋”、“丛薄深林兮人上栗”、“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fa wan伐丸)。青莎杂树兮,薠(fan繁)草靃(huo霍)靡”。写禽兽奔突、虫声哀鸣的有“猿狖群啸兮虎豹嗥”、“虎豹穴”、“白鹿麏麚(jun jia君加)兮,或腾或倚”、“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虎豹斗兮熊罴咆”、“蟪蛄鸣兮啾啾”等。

首二旬“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以描写南方珍贵名木桂树蟠曲交柯之姿和色泽芬芳象征的君子懿德为起,而与下王孙“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相呼应,写法与《山鬼》首二旬“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类似,均首句出现贞洁芬芳的抒情形象,次句进一步修饰。其中树生“山之幽”,与人在“山之阿”句式亦相同。王孙滞留山中的原因是“攀援桂树”(追慕圣贤之德),与《涉江》中屈原“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的表白相近。不同的是,《招隐士》改变了《山鬼》中的抒情气氛和《涉江》环境描写中的愁苦色彩,亟写山中景象之险恶。《山鬼》的环境描写,是为了表现山中女神“怨公子兮怅忘归”的情愫,《涉江》的环境描写,是为了抒发屈原“济乎江湘”的悲戚;而《招隐士》中的王孙,仅仅是一个被召唤的对象,并没有《山鬼》和《涉江》中主人公的哀怨抒发和内心独白。这种描写,只在篇末对王孙归来的呼唤声中才化成一种感情因素,成为一种缠绵、悲凉的情绪充塞读者心间而驱之不去。

    在“猎其艳词”方面,《招隐士》中叠字的运用亦引入注目。

《楚辞》中多用叠字,《山鬼》中即以“云容容”、“杳冥冥”、“石磊

磊”、“葛蔓蔓”、“雷填填”、“雨冥冥”、“猨啾啾”、“风飒飒”、“木萧萧”,渲染烘托出失恋女神愁思百结、孤独无依的寂寞情怀和悲秋意绪。顾炎武《日知录》说:“诗用叠字最难”,“宋玉《九辩》‘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苃苃兮,右苍龙之跃跃。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前轻轲之锵锵兮,后辎车之从从。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连用十一叠字,后人辞赋,亦罕及之者。”淮南小山即吸取了屈、宋诗篇中善用叠字的修辞手法,在《招隐士》中用了“    ”、“啾啾”、“萋萋”、“峨峨”、“凄凄”、“漎漎”等叠字,并以“春草萋萋”、“蟪蛄鸣啾啾”暗示时间变化,表明对王孙一去不归的哀叹;其中运用屈宋诗篇中回环复沓的节奏,铿锵而又有时急促音调上的处理。对“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的复迭,以及“虎豹嗥”、“虎豹穴”(突)①、“虎豹斗”复迭整齐中的变化;诗中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八字句式奇妙地交错运用,遂使《招隐士》“音节局度,浏亮昂激”,而“嗣音屈、宋”(王夫之《楚辞通释》)。

    除此而外,《招隐士》所以有别于东方朔、王褒、刘向、扬雄等人的拟骚之作而独秀其类,嗣音屈宋,取得惊心动魄的艺术魅力,还因为它在思想主题、篇章结构表现上的单纯、提炼和集中。

    在思想主题上,《招隐士》删去了一切可能会冲淡主题的枝蔓。诗中既没有明确地写招唤者为什么要劝王孙归来,也没有说明王孙与招唤者之间是什么关系,更没有让王孙去作志行高洁的自我披露和内心独白——作者根本没有让王孙开口说话,王孙在诗中,如前所述,只是一个被召唤者日夜思念的攀援桂枝的高洁形象。全诗的思想主题仅是一句咏叹调般单纯、明朗、集中的呼唤——“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千年以来,一直回荡在人们的心里——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赋得古原草送别》中,写下了如此令人断肠的佳句:

 

又送王孙去,   萋萋满别情。

 

诗人王维在山中送别友人,掩上柴扉之际,忽然想起《招隐士》中“王孙兮归来”的呼唤,结以问归不言惜别,更加真切由衷:

 

              客草年年绿,          王孙归不归?

   

题名“淮南小山”作的诗赋,除了《招隐士》外,还有汉代舞曲歌辞中的《淮南王歌》一篇②:崔豹《古今注》说:“‘淮南王’,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淮南王服食求仙,遍礼方士,遂与方士相携俱去,莫知所往。小山之徒,思恋不已,乃作《淮南王曲》焉。”其辞云:

 

我欲渡河河无梁,愿化双黄鹄还故乡。还故乡,入故里,徘徊

故乡苦身不已。繁舞寄声无不泰,徘徊桑梓游天外。

 

此歌为淮南小山作,也许是崔豹的托名。但歌辞内容却与《招隐士》有关,仿佛是《招隐士》的续篇。回答了《招隐士》中王孙归不归的问题;以淮南王的口吻,说明“不归”的原因,是因为“河无梁而“归未得”,自有苦衷难言,故只能徘徊游于“天外”。我们若将《招隐士》与《淮南王歌》合读,不仅为同题“淮南小山”作而风格迥异的现象感到有趣,在一呼一应中发现委婉哀伤,令人怅然若有所失的情思,而且对《招隐士》中隐身人或为淮南王刘安的理解也有很大帮助。

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篇谈屈、宋诗赋对后代的影响时说:

 

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

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词;吟讽者衔其山川,

童蒙者拾其香草。

 

虽淮南小山(群臣)赋四十余篇今末睹见,其中有无“追风入丽”、“沿波得奇”之作不得而知。但就《招隐士》一篇看,短章虽未能谓之“鸿裁”,而吟讽性情之中,“衔其山川”、“猎其艳词”却兼而有之。可直视东方朔《七谏》、王褒《九怀》、刘向《九叹》、扬雄《反离骚》以下,为拾屈赋香草之童蒙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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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穴”,闻一多先生疑为“突”之坏字,“‘虎豹突’与上文‘虎豹嗥’,下文‘虎豹斗’句法同。”(见《楚辞校补》)

②郭茂倩《乐府诗集》载此歌辞为“晋拂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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