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传奇,只随生活都称上海为十里洋场,姨太奶奶勾心斗角,孽情欲河难以翻身。“上海女人”更似乎早在戏文、言情小说、电视剧、电影甚至花边新闻中定格了意义。然而程乃珊笔下的上海女人,似乎与生俱来地带着一丝暖意。她并不在恢弘的时代背景下构筑“传奇”,而是以生活本来的状态将其所见所闻娓娓道来。尽管在怀旧中隐隐透着对浮华世界的某种向往,却也不失为对昔日上海繁华的一种真实写照。
你的姓氏,我的名字 总觉得,有怎样的城市,就有怎样的女人。 女人是城市的韵味,犹如诗的意境。女人,是都会风情的演绎,都市传奇的催化剂,成功男士的动力…… 城市与女人,犹如灯笼里的那一点火,因为有了女人,城市才生动起来。 女人是不讲逻辑的,但冷眼看她们,在传统与现代、自由与约束、出格与规范之间婉转徘徊、挣扎游移,完全是胸有成竹,其中的千姿百态,真个是风情万种。众多的都市传奇,原本就是这样产生的。 “东方巴黎”上海,更是一众决意活出彩虹的女人的神往之地,著名如一代影后胡蝶、阮玲玉、陈云裳,她们是广东籍,但令她们大红大紫的却不是与她们语言、生活习俗相近的香港,而是大上海。连1933年在全运会上争得游泳冠军的香港队运动员杨秀琼,在上海扬起的风头,也远胜过香港。是上海,为她缔造了一个“ 美人鱼”的包装。上海,圆了无数中国灰姑娘的梦。 女人都爱美,上海女人尤其。 即使在全国一片“蓝海洋”的年代,上海女人一身合体的蓝,再在领口、袖口上变下小花样,配上薄如蝉翼的尼龙花边,一头用牛皮纸卷过的长发波浪,照样风情万种。 她们优雅地穿行在旧租界的旧建筑、巨幅领袖像及红色标语牌之间;在香水、唇膏等被视为资产阶级腐朽之物而逐出市场之时,上海女人的手提包里仍持一支唇膏——防裂润唇膏。这种小尾指长的、套在制造粗劣的塑料壳里,或粉红或大红烫金字的、散发着俗气廉价香味的防裂唇膏,当时在市场上很走俏,也因着这些上海女人多多少少脱离了点市俗之气。记得那时我还在杨浦区上班,时尚之风较难吹抵那里,因此当淮海路和南京西路上的防裂唇膏已给扫空时,我受友人之托,在杨浦区扫货。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卖相粗糙、色泽艳俗的小塑料筒,一旦离开百货公司的柜台,跳入这些上海女人的小拎包里,与她们的麻纱绢头、百雀灵冷霜小铁盒放在一起时,顿时似有了生命,也变得千娇百媚了。 上海女人,不时拎开塑料筒,推出那乳白色的一截往唇上一抹,再两片唇上下一抿,唇上只是多了一层透明无色的润滑剂,那姿势还是那样诱人,那样风情万种。而上海女人的心灵之中同时也已抹上了一片嫣红,她们至少已明白,虽然不得已套上一件面粉袋样不显线条的蓝布解放装,自己也可以完成一个抹唇膏的动作。 “文革”后有部名为《女英烈传》的英国旧片在上海公映,讲述一位英国女特工人员深入德国占领下的巴黎,进行反法西斯活动。其中有一幕,是集中营内一个英国女人对着一片残镜在扑粉。 “你哪儿弄来的粉?”她的难友很惊讶。 “ 是石灰粉。”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只是觉得这样做了心里好过点!” 意大利名片《罗马十一点》里,在大战后经济尚未复苏的艰难时期,一位小姐用炭笔在腿上涂一层深色冒充玻璃丝袜…… 看来,上海女人对美的追求,其不屈不挠已颇有国际水准,不愧为十里洋场催谷出来的。 上海,之所以不止在中国,而且在东南亚也属最有性格的城市,就是因为—上海女人。 上海女人的层次分布极细微、极清晰,太太和师母、姨娘和娘姨、小姐和大姐、名媛和明星、女同志和女同事……一字之差,充满了阶级身份和政治气候的微妙又敏感的界限,透过那精巧的细节,你会感到一层哀丽的空蒙。难怪张爱玲在“小姐”被禁称,“大姐”到处出现在里弄街道和机关办事处时,去意已定。其实,上海女人在从“小姐”到“大姐”再回到“小姐”的历程中,始终不脱那么一股微微溢着呛鼻的夏士莲雪花膏和明星花露水的、带市俗的香味,即使是香奈尔五号或迪奥,都无法掩盖上海女人那股与生俱来的亦正亦邪的女人香。 上海Baby,属女人结构层中一个界限最模糊、行为最扑朔的一族。 称女人为“宝贝”——Baby,由西方传入上海不过近百年,一如Darling(达令) 和Honey(蜜糖) 及Sweet Heart(甜心),是西方人对女人的昵称。 如汉语一样,英语词汇也有微妙细致的区分。一般讲,Darling之称会较文学、较斯文,用得也最普及;Honey较口语化,而且对象可以不止是太太或女友,女儿、小孙女都可被称为Honey。 Baby,旧时译为“ 贝贝”,也译为“ 宝贝”。称女人为Baby,出点都为俚语,多为货车司机之族的劳动人民用语。伴着这句昵称的动作,往往是“啪啪”打几下她屁股,或在她下巴上轻轻一扫。那应是《欲望号街车》里马龙·白兰度的用语。还有,在飞机上与后生仔津津乐道女人经的,《女人香》中的退伍兵阿尔帕西诺也常把Baby挂在嘴边。当然,当牛仔裤、T 恤也可登入五星级酒店之时,人们对用词已不太雕琢讲究,不过我始终相信,《诺丁山》的书店小老板休·格兰特,甚至《泰坦尼克号》里教富小姐罗丝当众吐口水的穷小子莱昂纳多,还有《廊桥遗梦》中浪迹天下的摄影记者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他们称心爱的女人时一定是“My darling” 而不会一声“Hi,baby”。毕竟,一声Darling,是甜蜜得令人迷醉的呼唤。 西洋文化进入上海滩以来,在华洋交杂的十里洋场风火炉里千锤百炼出一颗颇独特的金丹—“上海Baby”。当年倾倒德国元帅,并由皇太后特准可在紫禁城内策马的赛金花,如果立意南下上海,在这十里洋场悄悄地补下妆,修炼一阵,一定会再造一个紫禁城外的黄浦传奇,在她生命中再掀高潮。她犹如错过了一场王子的盛大舞会那样,错过了清末民初上海Baby初露头角的年华。当百乐门的霓虹灯将沪西的上海夜空映得一片嫣红之时,垂垂老矣的赛金花却在北平郊外寂寞地凋零。她当时的主要生活来源来自一些特地来探访前朝遗风的游客,与她合影一张,再由她签个名,然后留下几个钱给她。 我外祖父一度存有一张与赛金花的合影,还有一张她用毛笔书写“赛金花”三字的名片,可惜“文革”中给小将们毁掉了。想来当年的小将中一定也有今日成为史学专家的,他们会为此自责后悔的。 是那种一筒十二张胶卷的方形照片,当年外祖父参加“友声旅行团”去北京旅游,导游将他们带往这位昔日北平宝贝的住址——一间歪歪斜斜的平房。外祖父犹记得赛金花给他们签字的台子,只有三只脚,其中一角还是靠着窗棂台才得以平衡。记得照片中的赛金花只是一般平民妇人的打扮,眉眼间已找不到当年倾城倾国的余韵。那应该是在1920年代仲夏,那个时候,中国第一位女红星张织云笑盈盈的美人照已在各大戏院和《申报》的花边新闻版,被上海男人熟读。英国画家荷迦兹的“曲线美” 审美观已全然击败传统的樱桃小嘴和“侍儿扶起娇无力”的东方“病态美”,令一众上海男人开始欣赏女人波浪型的长发和起伏有致的胴体。可叹这朵开在大清暮年的金花如一片老去的枯叶,无声地掉落下来。与此同时,书场、戏台上,她的被喻为情天孽海的名字“赛金花”,依然在入夜时分变幻多端的霓虹灯中闪烁,让人遐想,叫人心醉。 还是这句话:赛金花错过了上海一场王子的舞会,如果加盟上海Baby的行列,相信她的传奇还会继续。 都会对男人,意味着机会和女人。 都会对女人的吸引,只有一个字— 梦。 城市与都会之分,不在建筑物,也不在人流的旺疏,只在其间走出来的女人。 一个女人哪怕再国色天香,如果仅生活在一个缺乏惊喜和传奇,没有高潮的呈单一状态的城市, 她至多是个小家碧玉,永远也成不了一位名媛或者明星,甚至一个Baby。正因为如此,我们听说过巴黎女郎、西贡小姐、东京玫瑰、香港苏丝黄……还有,上海宝贝! 单单为了一场虚幻的梦,足以令一个青春弱女子赤手空拳、离乡背井,来到大都会勇闯江湖。 上海Baby,顾名思义,被奉为“宝贝”和“贝贝”,可见她们通常不像一般的上海女人。她们既不温顺,也不娴静,在被宠被惯之际多少有点侍宠骄行,千娇百媚的骨子里是反叛和不安分。 但凡上海Baby,通常属先天不足,不靠点磨劲钻劲韧劲,再加点邪气甚至霸气,如何面对洋人冒险家和中国大男人的双重摧残? 上海Baby, 一概被良家妇女认为是最危险的敌人,与公馆太太和名媛千金本应正邪不两立的, 偏偏一些夫人太太的前身就是上海宝贝出身,因此也就有点说不清、理还乱的情愫在其中。 上海Baby,绝对不等同欢场女子,但她们个个风情洒俪,起码是不安分的。上海Baby,既嗲又娇,媚中带傲,在声声吴侬软语、浅笑烟视之中,有种豁出去的魄力。不像一般上海小姐,只是一个“嗲”字,全然没有一点泾渭条理。只是回顾这百来年在上海掠过的上海贝贝们,却总也似摆脱不了命运的咒语,不知为什么,到头还是免不了落花飘零的结局,果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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