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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克.沃兹沃斯》by 奈保尔

 昵称14979747 2014-09-25
     每天都有三个乞丐准时来到米格尔街好客的住户门口乞讨。十点钟左右,一个穿着白衣、缠着腰布的印度人首先来到,我们把一小罐米饭倒进他背上的一只口袋里。十二点钟,那个叼着泥烟斗的老太婆来了,我们给她一分钱。下午两点,一个盲人由一个男孩引路,来讨他的那份钱。
     有时,我们也布施流浪汉。有个男人一天来到这儿,说他饿坏了,我们就让他饱餐了一顿。而后,他又要了枝香烟,直到我们替他把香烟点燃后才肯离去,以后那个人再也没来过。
     一天下午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流浪汉。我已经放学回家,刚刚换好便服,听到他在叫我:“小弟弟,我可以进你家的院子吗?”他身材瘦小,穿戴整齐,戴着一顶帽子,穿着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黑裤子。
     我问道:“你想干啥?”
     他说:“我想看看你们的蜜蜂。”
     我家院里有四棵大王棕桐树的幼树,上面聚满了不请自来的蜜蜂。
     我跑上台阶,喊道:“妈,有个人在院子这里,他说想看看蜜蜂。”
     妈妈走出来,上下打量着他,极不友善地问:“你要干吗?”
     那人说:“我想看看你们的蜜蜂。”
     他英语讲得太好了,简直近乎做作。我看出妈妈有些不放心。
     她对我说:“待在这儿,他看蜜蜂时盯着他点儿。”
     那人说:“谢谢您,太太。今天您做了件好事。”
     他讲得极缓慢而清晰,仿佛说出的每个字都要花掉他的钱一样。
     我们一块儿看着蜜蜂。他和我,蹲在棕桐树下,大约有一个小时的光景。
     那人说:“我喜欢看蜜蜂,小弟弟,你喜欢看蜜蜂吗?”
     我说:“我可没那工夫。”
     他沮丧地摇着头,他说:“我就干这个,就是看。我能一连看上好几天。你看过蚂蚁吗?还有蝎子、蜈蚣和两栖鲵什么的,你都看过吗?”
     我摇摇头。
     我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先生?”
     他站起身来说:“我是诗人。”
     “是个好诗人吗?”我问道。
     “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B.沃兹沃斯。”
     “B是比尔的意思吧?”
     “是布莱克,布莱克·沃兹沃斯。怀特·沃兹沃斯是我哥哥,我们心心相通。就是看到一朵像牵牛花一样的小花,我都想哭出来。”
     我问:“你为啥哭?”
     “为啥,孩子?为啥?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啦。要知道,你也是个诗人。你成了诗人以后,任何一件事都会使你哭出来的。”
     我笑不出来。
     他问:“你喜欢妈妈吗?”
     “她不打我的时候,喜欢。”
     他从后裤兜里掏出一张印有铅字的纸片,说:“这上面是首描写母亲的最伟大的诗篇。我打算贱卖给你,只要四分钱。”
     我跑进屋,说道:“妈,你想花四分钱买一首诗吗?”
     妈妈说:“你听着,告诉那个该死的家伙,赶快给我夹起尾巴滚出去。”
我对B.沃兹沃斯说:“妈妈说她没有四分钱。”
     B.沃兹沃斯说:“这就是诗人的遭遇。”
     他把那张纸片放回裤兜,好像并不介意。
     我说:“像你这样到处转游着卖诗倒挺有意思。只有那些唱克利普索小调〔(〕一种起源于西印度群岛,临时编唱的小调,常以讥讽时事为主题。〔)〕的人才干这种事。有很多人买吗?”
     他说:“从来没人买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四处转游?”
     他说:“这样我就可以看到许多东西,我还一直希望遇到别的诗人。”
     我说:“你真认为我是个诗人吗?”
     “你像我一样有才华。”他说。
     后来,B.沃兹沃斯走了。我暗自祈祷,但愿还能再见到他。
     大约一周以后的一天下午,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在米格尔街的拐弯处又见到了他。他说:“我已经等你很久啦。”
     我问:“卖?诗了吗?”
     他摇摇头。
     他说:“我院里有棵挺好的芒果树,是西班牙港最好的一棵。现在芒果都熟透了,红彤彤的,果汁又多又甜。我就为这事在这儿等你,一来告诉你,二来请你去吃芒果。”
     他住在阿尔贝托街上的一间小棚屋里,正好在街中段。院子里绿茵茵的,还有一棵高大的芒果树、一棵可可树和一棵李子树,这地方看上去很荒凉,好像根本不在城里。在那儿一点儿都看不到街上高大的混凝土建筑。
     他说得不错,芒果汁又多又甜,我一连吃了六个。橘黄色的芒果汁顺着胳膊一直流到臂膀上,从嘴角流到下巴上,我的衬衫也染上了果汁。
     回到家后,妈妈问我:“你窜到哪里去啦?你以为你已经长成大人了,可以到处疯去啦?去,给我拿根鞭子来!”
     她打得可够狠的,我从家里逃出来,发誓再也不回去了。我来到B.沃兹沃斯家。我气极了,鼻子流着血。
     B.沃兹沃斯说:“别哭啦,咱们一块去散散步吧!”
     我停止了哭泣,却还在抽抽搭搭。我们散着步,走过圣克莱尔大街,来到“大草原”,沿着跑道漫步。
     B.沃兹沃斯说:“嗳,咱们到草坪上躺一会儿,看看天空,我想让你猜猜那些星星离我们这儿有多远。”
     我按他说的做了,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忘记了一切,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骄傲和愉快。我的气愤一扫而光,我忘掉了眼泪,忘掉了刚刚饱尝过的那顿鞭挞。
     当我告诉他我觉得好些的时候,他就开始告诉我星星的名字。搞不清为什么我对猎户星和猎户星座记得尤其牢,直到今天我还能一下子指出它来,其他的却早已忘得精光。
     忽然,一道光束照在我们脸上,一个警察出现在面前。我们赶紧从草地上站起来。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警察问道。
     B.沃兹沃斯说:“已经四十年啦,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B.沃兹沃斯和我。他对我说:“关于我,还有芒果树、可可树和李子树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一定要保守秘密。假如你告诉了别人,我会知道的,因为我是诗人。”
     我起了誓,而且一直守信用。
我很喜欢他的小房间,里面的家具还没有乔治家临街的那间屋里的多,但看上去更干净,也更舒服,可也显得很冷清。一天我问他:“沃兹沃斯先生,你为什么在院里留这么多灌木丛?会不会使这儿太潮湿呀?”
     他说:“听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孩遇见一位姑娘,他们很快相爱了,他们彼此深深地爱着,后来就结婚了。他俩都是诗人,少年喜欢优美的文学,姑娘酷爱花草树木。他们在一间小房子里生活得非常愉快。有一天,女诗人对那位少年诗人讲:‘咱们家里又要增加一个诗人啦!’但是,那个小诗人并没有出生,因为姑娘死了,他也随她去了,死在姑娘的肚子里。姑娘的丈夫非常难过,决定从此再也不去动姑娘花园里的一草一木。于是,花园留下来了,树木、花草没人管理,越长越高。”
     我看着B.沃兹沃斯,当讲述这个动人的故事时,他显得更加苍老。我听懂了他的故事。
     我们总是一起去做长距离的散步,我们去植物园和岩石花园。黄昏时,登上了“校长”小山,观看西班牙港渐渐被黑夜所笼罩,城里和码头上的轮船渐渐灯光闪烁。
     他做每一件事,都像参加圣典一样郑重其事,似乎是平生头一回做一样。
     有时他会问我:“喂,去吃冰激凌怎么样?”
     当我表示同意时,他变得非常严肃,说:“那么,咱们去光顾哪家冷食店呢?”好像这也是桩异常重要的事一样。他常常为这合计好半天,最后才说:“依我看,我该先去这家打听一下价钱。”
     这世界真是个令人振奋的地方!
     一天在他院里,他对我说:“我准备告诉你一个重要的秘密。”
     我说:“真的是秘密吗?”
     “这会儿还是秘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说:“记着,只有你我知道。我正在写一首诗。”
     “噢。”我失望了。
     他说:“这可不是一首普通的诗,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篇。”
     我嘘了一声。
     他说:“到现在,我已经写了五年啦。再有二十二年就完成了,也就是说,如果我能保持现在这个速度的话。”
     “那么,你现在每天都写很多吗?”
     他说:“不像以前那样多了。每月只写一行,不过肯定是非常出色的一行。”
     我问:“上个月写的那行是什么?”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说:“往昔深邃而奇妙。”
     我说:“是行很美的诗。”
     B.沃兹沃斯说:“我希望能把一个月的体会感受全部倾注到这行诗句中去。这样二十二年以后,我就会写出一首震撼全人类的诗篇。”
     我充满了惊叹之情。
     我们像往常一样去散步,一天,我们沿着港口的防波堤走着,我说:“沃兹沃斯先生,假如我把这颗钉子扔到海里,你说它能浮起来吗?”
     他说:“世上无奇不有,把钉子丢下去,咱们看看会怎样?”
     钉子沉了下去。
     我又问:“这个月的诗写好了吗?”
     但是,他没有吟诗,只是说:“噢,就要好啦,你知道,就要好啦。”
     有时我们坐在防波堤上默默地望着进港的轮船。
从此,我再也没有听到那首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篇。
     我觉得他一天天在衰老下去。
     “你是怎么生活的,沃兹沃斯先生?”有一次我问他。
     他说:“你是问我从哪里弄来钱吧?”
     我点点头。他狡黠地笑了起来。
     他说:“每年唱克利普索小调的季节时,去唱小调。”
     “那够你一年生活的吗?”
     “足够啦。”
     “等写完了那首最伟大的诗,你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一天,我到他的小房子里去看望他,发现他躺在小床上。他看上去是那么虚弱、苍老,我真想大哭一场。
     他说:“诗写得不太顺利。”
     他并没看我,而是透过窗户看着那棵可可树,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喃喃地诉说着:“二十岁的时候,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劲。”这时,仿佛就发生在我眼前一样,他的脸骤然变得更加苍老、疲倦。“可那……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就在这时,我好像被妈妈打了一顿耳光。突然,我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我在他的脸上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谁都会看出的,死神已经爬上了那张布满皱纹的面孔。
     他看着我,看见我眼含热泪,挣扎着坐起来。
     他说:“过来。”我走过去坐到他的膝盖上。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嗯,你也看到它了,我一直说你具有诗人的眼光。”
     看上去他并不难过,这使我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他把我搂到他那瘦削的胸前,说:“你想听我再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吗?”他冲我鼓励地微笑着。
     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说:“我给你讲完这个故事后,你要答应我马上回家,再也不要来看我了,好吗?”
     我点点头。
     他说:“很好,现在听我讲,以前我给你讲过一个关于少年诗人和女诗人的故事,你还记得吗?那不是真事,是我编出来的。还有那些什么作诗和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也是假的。你说这是不是你听过的最好笑的事情?”
     他的声音中断了。
     我离开了小房子,跑回家,大哭了起来。像诗人一样,看到什么都想哭。
     一年后,我又来到阿尔贝托街,可是再也看不到那栋小房子了。倒不是它突然消失了,可是和消失差不多。它被人们扒掉了。
     一栋两层楼的建筑取代了它。芒果树、可可树还有李子树也被人们砍倒了,留下的只是一片水泥砖铺成的地面。
     一切都好像表明B.沃兹沃斯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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