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于吉作品《石肉》系列:缺憾的身体,磨练和滋养|身体|石肉

 披发行歌 2014-09-25

缺憾的身体,磨练和滋养

--于吉作品《石肉》系列及其他

文:赵川

很难想像,如果没有经历“观念”的洗礼,我们正参与进去的当代艺术该是什么样子。也难想像,若没有“现代”的冲击,中国传统艺术会怎样绵延至今。这里面蕴含了我们如何从前现代通往现代,并加入到后现代里的复杂问题。在艺术上,“现代”的冲击,首先意味了我们被迫从对自然精神的想像里抽身出来,直面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强大起来的身边物的世界。“观念”则是在现代性的笼罩下,人们如何能够跨越物被生产出来的实用理性,让它转而成为重新理解和想像世界的途径。遭逢这些格局变迁的艺术家,难免、不得不要碰上这堆讲起来庞大,其实细如尘埃般弥散在时空里的问题。但就艺术家而言,在他们那里,迎对和回应,也往往早已不自觉地散落在作品、思考和堆了工作残片的工作室角落里。

于吉作品《石肉》系列

于吉作品《石肉》系列

于吉作品《石肉》系列

于吉看似远离那些问题的讨论。她每日走向租在一座工厂里的工作室,在工厂食堂中吃饭,在两间不大的工作间里摸索手边的材料,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工活计。她将自己的艺术,首先当作是一场势必旷日持久的劳作。并且,像是出于对往昔和当下生产劳作的珍视或揣摩,她总偏向于在创作中,带进劳动的现场感。

我相信,这不是对“劳动”的意识形态或道德判断,而显然已是她艺术信赖的基本价值观。据说左拉曾在给塞尚的信中写道:“艺术家体内住着两个人,诗人和工人。诗人是天生的,工人是后天造就的。”在这个被奇技淫巧和机会主义深度浸染的当代艺术领域,现在住进了更多商人。于吉的方式并不特别,决意投身漫长的劳作,显然已铺出一层底色,透出志向:对人与物质关系的朴实调整。她甘心承续在艺术创作中早已开始沦落的,对手工劳作传统的敬仰之心。

于吉科班出生。她雕塑学业的基础,是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已主导审视世界方式的科学观察系统,和以此成就的写实艺术。但她后来对亚洲古典雕塑有着浓厚兴趣,并着重考察。尽管她曾讲,接近古代佛教造像,但却并不感觉亲近宗教。但在我看,那仍近乎是通向世界观的改造。

希腊雕塑彰显肌体的强盛。从这条路线,欧洲后来终于走向解剖成果。那是将身体的知识,当做能脱离开人的知识,并以此为理性和具普世性。他们的艺术,对身体存在的理解,即是以解剖为核心的,对肌肉带动骨骼、做重心控制为基础的运动的理解。至廿世纪初,那种对身体的期待,是完美体魄,是动能和力量。而从观察亚洲,主要是佛教造像,于吉想要尝试抛开解剖学以为的普世常识,像是要直接通过对特定个体肉身的把握,真切地把握到一个人的存在状态。每个身体千差万别,都来自、并走在自己的特殊人生境遇里,他/她会如解剖标本那样吗?但抛开解剖学的规定,那皮肤和肉怎么长?于吉在《石肉》系列里的部分身体,甚至试了从十分平淡的姿势上,那意味了十分平淡的生活表面,去找到那个身体自己长成的起伏和样子。

在这些作品上,于吉偏离曾学习的欧式写实,因重新开始对身体的研习,而把握到别样的感触。原先的写实要求预设出一个绝对的空间和时间点,在这之上对时空做切片式的焦点观察和推算。离开这样的点,便像是离开具体情境,创作上的时间和空间或被解放出来。在于吉《石肉》系列的雕塑身体上,纳入的时空经验变得复杂,刻画情景的肌肉扯动因此含糊而笼统。另外,这些塑像在水泥翻铸后,翻铸痕迹尽留,表面水泥的色泽自然不匀,这些令得身体上的光影也变得不真切。那种生产和材料造成的浑浊,与皮肤和肉的起伏混在一起,如痕似影,让身体在生活中的得失印迹不易辨析。这时,作品传达出的信息,像是弥散在更绵长的时间段落里。身形被推远,他们的人世,在距离里被审视和理解。

于吉在这种别样的写实探索中,避开解剖知识在个体身上的落实。我想,被她避开的是一种对人或身体理解的机械态度。那样的机械性里,有一种假设出的生命完整状态;里面潜伏着近现代思想中,种种将生命现象物化的企图。法国人类学家大卫.勒布雷东曾发现,人们因此总爱陈词滥调地“不将机器比作身体,而将身体比作机器。”

于吉曾为她的《石肉》系列写道:“若那残缺来源于肉,肉会自找出口,这残缺便有了生命。”人的身体是种种生存成败的结果。她在《石肉》系列里做出的这些缺憾身体雕塑,加上粗放打造的铁具禁锢或支撑,撩拨起对生命成败和生生不息的遐想及悬念。看起来这些身体都不完全,是部分躯干,连带他们的动作,都像是片段。但是,尤其在《石肉1#》、《石肉2#》和《石肉4#》中,片段的截断处,像是又经历了时间的磨练和滋养,缺憾之处都已愈合成了身体本身。时间的历程得以进入到于吉作品里,身体因包含了自己的沧桑历史而丰富。

来自水泥表皮和这些雕塑身子骨里的信息,带动观者搅动自己的经验,去寻找或重组另外的辨别系统。我想争辩的是,亚洲古代造像除了因经历岁月打磨,而带出的人世理解;在那些佛教造像提供的身体美学里,并蕴含了创作者所感悟和期待的世界。这时,那些被于吉仔细观察和揣摩的造像里的世界观,不知不觉渗透进来,笼罩在这些身体雕塑和她自己的工作方式上。它们包含了对含辛茹苦、劳作人生的悲悯之心:让都有过生活之困的身体,在这里能超越丑美和苦乐之别,而更趋近于讲述生即如此的理解。

另外,制作这些作品所用的水泥材料,廉价、粗糙,在我们近几十年急速发展中大规模使用,近乎是时代象征。中国的当代性,正像从各种地里如雨后春笋般长出来的水泥毛坯建筑,粗劣,因卷入庞大人口和辽阔地域而铺天盖地。水泥是建筑材料,灰蒙蒙,用它做出作品中的人,又没有头没有脸,因此像是要湮灭在这时代里。然而,他们又以并不张扬的能量和生命悬念,静默地出现在观者面前。一些身体,在不易察觉的用力中保持平衡,沉稳下来,看似平静。

那种暗自较劲的能量和不安,也从固定他们的锈铁支架的暧昧使用上透露出来。几年前,当第一次看到于吉的《小人物-女》,那个面目含混的水泥小人,被超过实际需要的锈蚀厚铁箍,拦腰固定在墙上时,我感觉震撼。那是一面空阔白墙,那件作品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但空间因此被一种暗伏的暴力感笼罩。铁不算高贵,但与水泥的身价和硬度比,它们仍阶级分明。在《石肉》和《小人物》这两组作品里,铁做的支架帮助将那些水泥人型托挂上墙。冰冷的金属与水泥身体碰触、组合,它非主角,却明显强势,既扶持支撑,也像是强力约制,决定空间里的秩序……

当我试图辨析《石肉》系列带给我的,关于它们的创作背景,以及身体、人和物的复杂思考时,同时必须承认,在于吉的展览现场,她的作品看来并不沉重。相反,倒是有着某种安静、简洁,和年轻女性的轻质。在另一些类型的作品里,她也以更轻松的方式,讲述生命的趣味。比如《平衡练习》,她不借助任何辅助设施,在展厅中仅以硬币大小的横切面,自然竖起两根细长树干。她并在树干上以水泥为色,等距地画满平行于地面的圆圈。另几件不同材质的东西,被她一层层罩上蜡,看起来有点模棱两可、不知所谓。这种对物的涂改,从用意到结果,都显然脱离了原本功用。它们被移进展厅,是终结还是新生?于吉在她这路注重材料实验的作品里,流露出嬉戏的天性。但作品本身却并不渲染嬉戏或情趣,而是低调地似乎要躲开将它们堂而皇之当成作品的事实。但成为作品,却又已然被她做成事实。仅管我以为能理解一些艺术家对这类含糊边界问题的后现代兴趣,但在《转湖》这样的作品里,对我而言,有趣的则是其中对自然,和与之交流的单纯兴趣。她连续几个春天,都去踩踏湖边残冰。它们在她的脚步下咔咔作响。

人与自然,当我们持续劳动,投入生产和遭遇变迁,我们怎么来明白其中该有的劫难和生趣?从轮廓和色泽朦胧的残缺躯干雕塑,水泥和锈铁的漠然碰撞,还有经软蜡涂改带出异趣的物形,于吉的艺术,执着深入一类造像和材料语言课题;她在经意或不经意间,却令人惊叹地勾连出,人在时代里的复杂情景和尴尬处境。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