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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简朴的纪念册

 红瓦屋图书馆 2014-10-01

一本简朴的纪念册


  □沈建中
  掐指算来,岳父缠绵病榻已有十来年了。这个暑假,岳父昔日同事为祝贺他90华诞而冒暑聚集进行学术研讨座谈,自制了数量极少的纪念册。我有幸得到这本平装册子,实话实说吧,以目前装帧规格显得简朴。但照九四老人、金融学家洪葭管先生赐函所说,“……也算是‘风烛残年’者报平安的一种方式”。
  我一页页浏览纪念册,为岳父丰富的阅历,为其中蕴涵的那份深沉的师友感情,一遍遍动容。戚教授回忆1980年代教研室最缺人手时,老师从学科长远打算,送他去医科院、军科院进修,又赴美做访问学者。1989年回国后,老师全力支持他建起我国第一个丙型肝炎病毒实验室。缪晓辉教授说老师“是一个可敬可爱的‘老头子’”,“大年初一早晨,老师如同平常,不例外地来到教研室,看到我刚刚从折叠式钢丝床起来,老人家见面的问候是:‘缪大夫值班啊,好!’”远方的陈景山教授“回顾恩师对医学事业的贡献”后又写:“我不知道老师最遗憾的事是什么,但我为我们教研室最遗憾的是,我们当年没能掌握分子生物学的技术,未能克隆干扰素基因,制备重组干扰素。当时我们已经有戚中田老师创建的干扰素纯化系统,也知道用PEG去稳定纯化的干扰素。”“我带着遗憾到了美国,学习分子生物学,但也因此误入歧途,远离了病毒学和干扰素学,这是我学成后没回国的一个重要原因,违背了老师对我的教诲。不过我记住他让我报效祖国的话,一直在做力所能及的事。”这些回忆在令人感动同时,也启人深思。
  连续几个晚上读这本80页的小册子,思绪翻腾,想起许多往事……
  1985年春寒料峭时节,我结识一位姑娘。她说起她爸爸小时候家里虽穷,但奶奶“砸锅卖铁”供他上私塾,她爸识字之余到寺庙帮工;“文革”时她随爸爸去了西安,她爸还去贺兰山养猪。她又说,最近她爸又获得研究成果。我不懂专业术语,没能记住,现在得知应该是国内首次成功制备重组人γ干扰素单克隆抗体;不久再说,她爸获得解放军三总部嘉奖(现查纪念册是“从事国防教育三十年,为我军建设做出贡献”)。那口气颇为自豪。
  深秋了,一个周日下午,我随她踩着小道落叶,拐进小楼她的家,进入她爸那明亮整洁的书房。傍晚军号照例吹响,过半小时,她爸走进客厅,挂好脱下的军装,与我寒暄几句坐下吃饭,给我倒酒,居然像熟人似的与我聊起来。这大大出乎我的预测,我准备考问的答词一点儿没用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老人家。一年后,他成了我的岳父。
  去了几次,我知道他每天作息听从院里军号,就连大年初一也按部就班,直到1990年代后期,“每天都徒步走来教研室,一年365天风雨无阻”。因此,家里中午开饭固定十二点半,晚饭六点半。我那时饭量大,挨到开饭总饿得慌,还得装秀气,被他一眼看出:“哈哈,用大碗吃。”我才一改装模作样。他总是先吃饭,不大说话,至多叫我多吃点。吃完饭时,端起小酒盅,与我边喝边聊天,像我当时喜欢到处见的学问家老先生一样,和蔼虚怀。
  这么多年来,我与岳父的交流大都在饭桌上,很随意。他在报上见到我的文章,谈起也笑笑,后来他说,写文章要有新材料、新观点,哪怕是不成熟的想法;切忌洋洋洒洒地写,却是内行皆知的东西。他闲聊时也会插入英语单词,发现我不通英语时,说外语好比帮你打开学问门窗的工具,我虽认同,却无意学习。这或许是因患了病,浮躁多动无定力,与岳父那种“坚信路是人走出来的”作风,相去甚远。
  他聊起1950年代初练字,觉得“海”字难写,没有退缩,发现把握习字结构的问题,深入练习,逐步驾轻就熟。我觉得他把练字作为一种修养。他不跟我讲大道理,可他闲聊却颇蕴含些许儒道释,偶尔觉察他熟读《庄子》《淮南子》,我悟出他熟谙传统哲学思想,他的恬淡中透出充满睿智、勤奋、自信和执著的气质。有时我在他书房里遐想,他幼年做工时耳濡目染禅学,是否对他产生过影响。而我近三十年来,在修身处世方面,确实受到他的影响。
  我只去过一次他的实验室。那天午饭时,他谈起用显微镜观察细胞,当时我正沉湎摄影,他叫我午休后去实验室参观。一路上碰到的同事、学员纷纷行军礼,他一一还礼;踏进教研小楼,大家亲切称呼他“老师”。这是我在家里从未见过的情景。看到放大近两千倍的细胞显现奇异的色彩形象,我很新奇,他鼓励我以此专门摄影,要我能沉得下去,钻得进去。可我兴奋一时却没有列入工余计划。
  他常在看似不经意间关心我,有时在饭桌上见我心绪欠平,会微笑地与我碰一下小酒盅。有一次,他淡淡地对我说:“要以极大的耐心……”我牢记了。后来他老人家病了,竟病得无法言语,这是2003年的事。那年入春传染病闹腾,又遇小人之厄,加上有位敬重的老先生也远走,颇像我的华盖年,我心绪低落。就是这句“极大耐心”,伴随我跌跌撞撞中走了过来。
  说起来,我的岳父我当然熟悉,如今读此册,他在我心目中向来平淡的印象,忽然变得有些高大起来。“前言”称他“是一个传奇式人物”,我一下子不太习惯,可仔细想想,他由一位穷苦孩子成长为“我国著名的病毒学家及干扰素研究家,也是我国知名的医学微生物学教育家”(闻玉梅院士贺信),又按他自己的说法由“战火硝烟”(从戎)转为“学路烟云”(治学)。他参加过浙西天目山三次“反顽”、迫降高邮日寇、苏中七战七捷,以及淮安、涟水、枣庄、莱芜、孟良崮、确山保卫战和淮海、渡江战役。我还在册内见到他获得的数枚奖章,如中华人民共和国“解放奖章”“独立自由奖章”等。
  1998年他自撰《战火硝烟录》,回忆身经战役的战况战绩,也不乏幽默。一次部队在向火线运动时,从后方来的记者直喊:“不要把老百姓的瓜踏坏了!”战士们都发笑,打仗还顾这个。战斗打响了,副营长端起卡宾枪就是一梭子,吓得两位从无战斗经验的记者在瓜田里乱爬一气。但他写到自己,每战均“从事火线救护”。惟在孟良崮战役里多写一句:“我在战役开始时丢失手表。”我想象,对于守时如命的人来说,不啻是最大的财产损失,难怪五十年后他仍然耿耿于怀。
  我对岳父的专业研究一窍不通,对其学术成就也不甚了了。1996年他把自己代表性的论文编为《学路烟云集》,我一点都看不懂。但有一次,我在他书房里等开饭,顺手把书橱里他的出版专著点数一下,共有20部,大都关于病毒学、微生物学、免疫学和干扰素学等学科的,我只能对他的勤奋用功肃然起敬。读过此册,让我有了大致了解。他转向“学路”的最初成果是1956年发现“金葡菌滤过形态及其再生株的形成条件与特性”,否定苏联学者认为细菌滤过型是细菌“发育阶段”的论点。1957年流感流行期间,发现了“亚洲甲型(A2)流感病毒的实验性相变异”,研制出“A2流感活疫苗”。
  册内说他最重要的学术贡献是在干扰素及细胞因子研究领域,是我国干扰素学术事业发起人和奠基人之一;陈景山教授说“他也是中国生物技术工业革命的开拓者”,1979年前后,美国刚创建Genetech和Amgen,而老师在国内首次研制成功人白细胞干扰素,已带领同事开展小规模生产,能够这样快地赶上美国,是个奇迹。此后侯云德、闻玉梅、刘新垣教授常从国外带回先进的实验材料,凭着老师面子,从三位著名同行手里得到细胞株和纯化的重组干扰素,这样的合作精神是老辈科学家树立的典范。
  戚教授还在纪念册中写到,早期国内从事干扰素研究的知名学者有三位:侯云德从事基因工程重组干扰素;刘新垣研究干扰素诱导的抗病毒蛋白2′–5A′合成酶及基因工程γ–干扰素并产业化;而自己老师则致力于自然干扰素:利用NDV病毒,诱导人胎盘脐带血中的白细胞产生α-干扰素。三位各有所长,经常交流。目前侯、刘二位院士仍活跃在学术界;而自己老师在研发兼具α-β-干扰素活性的Namalva干扰素并率先在临床应用后,由于年龄、身体的原因,壮志难酬,“这是我们为老师感到最遗憾的地方”。
  岳父病卧后,仍心存高远,可能还在不断思考研究。病魔阻断他学术攀登的步伐,不然,他会贡献更多的研究成果——这是我在读了纪念册后的感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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