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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到传统与现代的骨髓里去——邱振中访谈录

 清虚堂 2014-10-02








  当代艺术已经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它必须具有出色的内涵,同时又必须是精彩的视觉作品。即是说,它必须在图形、观念两个方面同时具有原创性。

   ——邱振中

  对 话:邱振中VS姚传玉

  时 间:2013年6月21日

  地 点:邱振中北京寓所

  姚传玉(以下简称姚):对于外界而言,您有好多身份:艺术家、诗人、学者、教育家。您自己是怎样给个人的身份定位的?

  邱振中(以下简称邱):你的意思是说我做的事情比较多吧。这让我马上想到一些有意思的问题。人一生下来就是一个社会的个体,这里有没有一个“身份”的问题?不少人都写诗,但没几个人被称为“诗人”,但是你为什么承认这个人是“诗人”?是别人都这么称呼他,还是你觉得这个人本质上就是个“诗人”?——这里便包含“存在”“定义”“感知”“接受心理”等各种问题。

  我从小开始,喜欢什么便去做什么。——这种情况,对于许多人来说,并不陌生,但是我十七岁进入大学的时候,做了一个选择:既然通常意义上的成功与我无缘——那时我已经认定了我一生的“际遇”,我决心把精神生活的无限发展作为人生的唯一目标。这是可以不受任何限制、不依赖任何外界条件的,对自己内心生活的许诺。它在很长的时间里成为我生活的目标。——或许正是由于这一点,我的爱好都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只是朝着那个朦胧的理想而努力。

  我决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会去寻找这个领域的代表人物,去寻找他所代表的这个领域的最高水准,设计一种能够不断接近这种水准的训练方法。从高中开始,我便决心从事文学创作,进入大学,在一篇回忆录中看到,列夫?托尔斯泰六十岁的时候还一本接一本做造句练习。我立刻就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买来最小开本的笔记本,随身带着,一有空就做造句、描写、想象练习,写完一本换一本。

  你看,身份的问题实际上牵涉到一个人成长的问题,牵涉到爱好、兴趣与一个人才能与精神生活全面发展的关系。我更关心的是这些。

  姚:能不能说说您的书法与绘画的关系?

  邱:好像还没有人肯下大力气深入传统书法的同时,如此热衷于当代艺术。——当然,我理解的当代艺术与别人理解的不尽相同。我同时做两方面的创作,我不觉得它们有冲突,例如线的质量的提高,不论对于书法还是现代创作,都具有重要意义。

丛林猛兽 宣纸上水墨 250cm×503cm 2012

  当代艺术注重观念,注重作品所包含的复杂的含义,这是有道理的,但观念、意义不能用简单的方式注入,它与图像的糅合需要大智慧。现在我们见到的当代作品大部分只是观念与图像简单的粘贴。这种作品是没有生命力的。当代艺术已经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它必须具有出色的内涵,同时又必须是精彩的视觉作品。即是说,它必须在图形、观念两个方面同时具有原创性。这是非常高的要求。

  我在70年代就有一种信念:从书法中一定能生长出一种特殊的当代艺术。我想,我所有作品都和自己的这种信念有关。

  姚:您作为艺术院校的教授、博士生导师,在培养书画人才的过程中,您看重哪些能力的培养?请您根据当下书画圈的现状,谈一下书画家应具备的艺术修养。

  邱:毫无疑问,在学校首先应该培养专业技能。因为一个人获得专业学习的机会很不容易。专业教育有它的弊端,也有它的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集中精力来学习。一个学书法的学生,通过几年技术上的磨练,会打下一个良好的专业基础,如果机缘凑合,还可以让你获得一个不断进步的机制。当然,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现在书法领域字写得还好的人不少,但真正能够不断自我完善,不断向高处走去的人罕见。我们经常会对一个年轻人说“前程无量”,其实真正“前程无量”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是有限度的,能触摸到他的极限。艺术教育就是要培养这种“前程无量”的人,他们才是这个领域未来的希望。艺术创造必须是一件不可预计的事情。只有不可预计的人才可能做出不可预计的事情。

  你提到这个问题,肯定想说的是修养问题。你担心的是会不会培养出一些形式主义者,只会写字,其他什么都不行。——现在大家都在批评这种现象。

  一个从事艺术创造的人,毫无疑问需要有良好的修养和广泛的知识储备。但是这样说我觉得还不够。我跟学生说得最多的是,随便你们做什么都可以,但是首先你要把自己培养成一个精彩的人。我强调的是一个人精神生活的品质。敏锐度、兴趣的广泛性、想象力、判断力、对人性的体察能力,还有坚毅、宽容、热情等等,这些都是精神生活的要素,我希望我的学生在这些方面达到尽可能高的水准。一个这样的人,感觉新奇而充满智慧,面对任何问题他都有精彩而独特的反应和见解。这样的人,随便做点什么,都会有价值。

  但是在我们的一生中,接触过几个这样精彩的人呢?这些都不是教学大纲里规定的,你只能从阅读里,从各种书籍里学来,然后在你每时每刻的生活里去体会,去打磨。能够作为榜样的人不多,很可能终身不能一见。他们在书本里,在传记里。但又有几个人会把这种人物作为自己的榜样,作为自己一生奋斗的目标呢?所以我们说的只是一种人文理想,但它非常重要。有理想和没有理想,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你想知道的是不是就是这个?(笑)现在大家都在谈修养的问题,不错,但是关键在于要有一个可以具体去实行的做法。

  姚:其实这个问题,也是为了引出下面一个话题,很多人在批评当前美术学院的教育,说它很失败,培养不出人才来。

  邱: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成功率。你可以说学院教育培养的人成才率不高,但不会低于其他的培养方式。我们来数几个艺术家,我们觉得还可以的,恐怕大部分还是院校毕业的。也有没进美术院校获得成功的例子,但是成功率肯定低于专业院校。

  姚:作为前辈,您对70后、80后的年轻画家怎么看,对于他们所呈现的创作面貌和所追求的审美取向,您是什么态度?

  邱:如果说到年龄,年轻人永远代表新的风格,新的趋尚。这些都是艺术史中的常规。我一直关心艺术领域出现的新风格、新作品。一位艺术家,他的成熟需要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长。在开始进入创作的阶段,模仿、探索,然后慢慢找到自己的道路。不管有多少次风格的调整,就内心而言,都是个连续的过程,不断积累的过程,孤独的过程。

辛弃疾·贺新郎句 83.5cm×53.8cm 1990

  艺术创作要求的是个体的尽可能的深入,风格、使命,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一代人都不一样。在社会层面上,所有人、所有风格或许都会有冲突,但是在艺术史上,无疑只存在独特、深刻的问题。任何风格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不同个体是这样,每一代人之间也是这样。

  从每一个时代出发的人,都有可能创造出伟大的作品。我从不认为“伟大”与我们相距遥远。有人说这个时代不是大师的时代,这是一个伪命题。真的没有大师吗?黄宾虹、林散之,最近去世的赵无极,他们离我们都很近。轻易断言这不是大师的时代,是他们自己没有信心。

  姚:中国画传统文化精神该如何与当代思想观念结合?

  邱:我有时思考整个中国学术的问题,与此相关。中国当代学术,要取得真正的进展,有三个要点。

  其一,对中国传统文化现象——文献、作品、社会现象等等的把握,要比目前所做到的更深入若干层面,到达人们从来没有到达过的那些细微之处。例如近年拍卖会上黄庭坚的《砥柱铭》,真伪争执不下,但有一个细节人们都没有注意:黄庭坚所有行书作品捺笔结束处,笔尖都是沿着捺笔的指向飘出,唯有这件《砥柱铭》的捺笔,结束时有一个小小的顺时针的圆弧,笔尖便沿着这段弧线的尾端飘出。这种飘出的动作指向从未被人道及,因此它是一个隐藏在潜意识中的书写特征,这是连作伪者也不曾注意到的特征,因此在书写时保留了自己书写的习惯。此即《砥柱铭》为伪作的重要证据。这是一个很小的例子,但文化就是由无数这样的细节汇合在一起。

  第二,准确地领悟、把握现代思想,同时对其得失有自己的洞见。当代许多思想、理论令人折服,但是这些大都依据中国之外的现象生发而来,看似普适的真理,其实用于解释中国现象时往往窒碍难通,因此在准确领悟之余,必须有更高层次的审视。这不是轻易能获得的能力。

  当你对当代理论有了很好的领悟,深入到它的骨髓里,把那一条一条最重要的东西拎出来,拆解、修正、调整,然后结合传统中有用的成分,重新创造出一套崭新的理论,用来解释中国现象。这就是第三方面的工作。

  只有同时做到这三点,中国的学术才有希望。至于创作中传统与当代思想的融合,与此相类似。

  对传统的精通与对现当代艺术的精通缺一不可,但这还不足以创作优秀的当代作品,还要有一种把它们融合在一起的才能,一种真正属于中国当代艺术家的才能。

  姚:我在读书的时候听老师讲课,他说文化也是一种资源,艺术也是一种生产力,审美也是一种终极关怀,让我对艺术与审美有了很多的憧憬。当前社会也在逐步的感受艺术所带来的愉悦,并放大艺术品的价值。在您看来,艺术的终极价值是什么?

  邱:像这种对艺术本质的讨论有很多,我印象比较深的是英国一位历史哲学家。他说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世界由三大支柱支撑着,第一个支柱是哲学,第二个是宗教,第三个是诗。这是人类精神生活的三个支点。

  哲学代表人类的理性。这是人类精神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面。宗教代表的是信仰,而诗——和艺术一起,代表的是直觉和想象。

  诗和艺术是人类面对世界的一种方式,它无法被其他事物替代。只是人们通常把艺术当作愉悦人生的手段,忽略了它与哲学、信仰并列的作用。

杜甫·秋兴 50cm×95cm 2000

  中国从人性的完善立论:“志于道,据于徳,依于仁,游于艺。”艺术是完善人性不可或缺的手段。

  姚:有人说艺术就是一个职业,填饱肚子而已,也有人说艺术是修心养性聊以自娱的余事,还有人说艺术要成教化、助人伦。

  邱: 这件事可以从理想和现实两个层面来说。心理学家把人的生存需要划分为若干层次,最初的层次是作为生物的生存,实现以后便会有更高的需求,最后是精神的需求。艺术可以是实现各种需求的手段。

  当然,也有的人在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依然有很高的理想。

  一位文艺理论家说过,物质的东西力量比较强大,但作用比较短暂;精神的东西比较脆弱,但作用的时间比较持久。

  做艺术的人有各种不同的选择。

  姚:您对当代书法中一些非文字系列的东西,持什么态度?

  邱: “当代书法”中的“非文字系列”,这种说法有问题。没有文字的作品不能被称为“书法”。

  作品中有无文字,只涉及作品的分类问题,与作品的价值无关。

  姚:动荡的年代容易引起艺术的勃发,太平盛世也容易引起“艺术家”的勃发。展览、研讨会、出画册、媒体报导、拍卖……,这一生产线造就了大量的“艺术家”。每一次的个展背后往往伴随着一个相当阵容的研讨会,评论家的赞誉催生了名家名作。到底什么样的书画作品才是好作品,这里面就存在一个标准问题。作品的好坏到底应该是谁说了算,标准是什么,对此邱老师有何看法?

  邱:这里既涉及到理论问题,也涉及到运作机制的问题。比如作品的好坏谁说了算?这个“权威”是怎么产生的?

  “权威”既掌握着话语权,同时又受到聆听者的检验。良知的检验和历史的检验。人们凭着策展人和批评家的身份即可以获得一次性的或一时的“权威”,但要成为真正令人信服的言说者,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大众也不必盲目听信“权威”,真正的“权威”的产生也像真正的艺术家的产生,需要很长的时间。

  现在说说标准的问题。如果别人问我什么是一件好的书法作品,简单地说有两点:它能让人感到传统中最核心的东西,同时让人感到传统中没有的东西。

  这对观赏者也提出了要求:你要有一定的感觉水平,同时对传统要非常熟悉。这种能力需要通过一定时间的训练才能获得。

  姚:您去年11月在香港艺术门画廊的《从西厢记到马蒂斯——邱振中水墨作品展》是一个构思独特、引人入胜的展览,能不能说说您的想法?

  邱:这个展览提出的问题是,一位中国当代水墨画家,能不能从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艺术中转化一些东西,让它们变成中国当代水墨中的有机成分?如果有可能,有着哪些具体的途径?

顾况·题叶道士山房 37.2cm×25.6cm 2008

  今天,任何一位水墨画家,创作中都面临与传统、与当代艺术的关系问题,这是回避不了的,只不过有时隐藏在深处,有时被推到我们面前。我用自己的作品直接回答了这些问题。

  我挑选了明刻本西厢记插图与马蒂斯的作品,各做了三组,每组用不同的方法进行处理。

  马蒂斯第一组画和西厢记第一组画不改变原作的图形,把木刻线、钢笔线改写成我的风格的墨线;马蒂斯第二组画,用泼墨、线条改写马蒂斯的油画作品;马蒂斯第三组画,用毛笔线对油画、雕塑进行抽象化处理;西厢记第二组画,用擦拭的方法,把传统图形改造成现代构图;西厢记第三组画,把人物的脑袋擦去,只剩下衣饰在空气中飘行。

  2003年,当我创作《状态-Ⅶ》——那是对一束干枯的百合局部的速写——以后,我知道,我利用我对毛笔线条和空间的驾驭能力,可以去画世界上一切我愿意画的东西。那时我在巴黎待了两个月,每天都泡在博物馆、美术馆。我一边感受历代名作,一边考虑我下面要画的题材。我否定了我能想到的一切人和物,决定用毛笔临摹马蒂斯的油画。明刻本西厢记插图是后来加上去的。于是我构思了这样一个展览:《临摹:从西厢记到马蒂斯》。——“临摹”是一个出发点,目的是保留原作构图的成分,以突出“水墨”的作用。做到“马蒂斯第三组画”,实际上已经开始改造马蒂斯的构图了。马蒂斯是一位变形的大师,空间处理十分精彩,对他的作品再进行变形,对我是极大的挑战。

姚:期待看到您更多精彩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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