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须鬼与樟树仙
□赵霞
河须鬼是我们小时最惧怕的物事之一。这是河里传说的一种鬼怪，在大人们口中被赋予了浑身乌毛的骇人面貌。更令人惧怕的是，这鬼怪还掌有奇谲的幻术，尤擅变化幻像，迷惑大人小孩。村落间流传着有关河须鬼变幻捉人的若干故事版本。某年某月某日，一家两姊妹划船外出，忽见浅水底生有两枝娇艳的红花，欢喜不已，相继赴水去折，从此再没上岸。这花便是河须鬼的幻像。又有某年某月某日，某家青年在河里游水，见着一尾大鱼，发力长追而去，也未见归来。这鱼也是河须鬼的化身。大人由此告诫我们，但凡在水里碰着新鲜好看的物事，千万不能好奇贪心，那往往就是河须鬼招人的伎俩。 我们这些河边长大的小孩，没有一日不与水打交道，河须鬼的传说自然深入人心。大伙儿虽长于游水，却从不敢孤身往不大熟悉的水域乱闯。有更胆小的，潜水时触着一把毛茸茸、软糯糯的水草，一惊之下，以为摸着了河须鬼的毛发，也会惊叫着跳起。跳起后，必定要把这一触渲染得神乎邪乎，叫人相信那真是河须鬼贴着他的手臂倏忽游过。也有掉落河里被及时撩起的小孩，从受了惊吓的木然中清醒过来，告诉大人落水的缘由，是在岸边近处见着一尾金色小鱼，伸手去捞，不知怎么就落在水里了。大人庆幸自己的孩子躲过了河须鬼的纠缠，此消息经知情人添枝加叶，又迅速传开。这来自亲历者的讲述比莫须有的传说更加激发起我们对神秘的河须鬼的畏惧。 然而，一面心里发颤，一面又实在好奇得很。夏天去河里游水，偶见水底开有金黄灿烂的小花，马上想到是河须鬼幻化，兀自不敢去采。但又忍不住猎奇的心，远远地绕着那花左右细瞧，想要从其中看出河须鬼的端倪。传说中狰狞的河须鬼，竟然也有这样一朵小花的细腻心思，这使我在一瞬间居然生出些对它的钦佩。 时值河里涨水的时节，我家近处水面上漂来一座硕大的水草岛。这种漂浮无根的水草团子原是涨水季节的常见，岛上多是密密纠葛的水花生草，无甚新鲜。但那一天的草团子边上，却独独耸立着一大枝亮晶晶、蓝莹莹的水葫芦花。这雅致的蓝紫色是我们所见的野花中罕有的亮色，又是那样娇嫩的一簇，亭亭立在几片光滑饱满的水葫芦叶中央。 我马上想到了河须鬼。这无疑正是它摆下的迷魂阵，一旦有人伸手去折花，就会给它拽进水里。我是决计不能上这个当的。 然而这座小岛竟朝着岸边一直漂过来，还有那簇花，随着草团巨大而缓慢的转动，偏偏又朝着我的方向慢慢转了过来。我站在河埠头的台阶上，只要一伸手就够得着它。 这花的诱惑太大了，我明知河须鬼的本事，还是蹲下去，抖抖索索地把手伸向它。水葫芦花被折断的刹那，肥硕多水的花茎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我恍惚觉得那也是什么东西轻轻撩起的水声——一定有一只毛茸茸的手正从草团子底下伸长上来，要把我拉下水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枝水葫芦花就在我的手里，蓝得有点不真实的样子。我持着花，从最底下的石阶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埠岸，庆幸自己没有给河须鬼拉走。不知怎么，心里竟也有些失落。这水葫芦花，到底不是河须鬼变的吧。 我心中河须鬼的面目，自此变得模糊起来，那藏着河须鬼的水面，也开始慢慢变得寻常起来。我后来独自捉过红色的小鱼，也敢去摘水底的小花，河须鬼的形象渐渐成为了记忆中的一个符号。 有关樟树仙的传说，似乎比河须鬼来得更亲切些。村中村尾的两棵大樟树，树龄已逾百岁。老年人讲，这樟树本是三棵，年岁久了，树里都住着精怪，最常见的便是筷仙。人们到河埠头洗碗，总会无故丢失几根筷子，日子一长，一把筷子就得换新，据说正是被樟树里的筷仙收了去。有一年，村头樟树边几户人家一时起兴，将大樟树的树干斫断，见里面满满的尽是各家丢失的竹筷，以为从此除了一害。然而自此往后，附近的人家小祸不断，最后竟纷纷败落。人们说这是失了筷仙的庇佑。我每次走过剩下的两棵大樟树，都对它们粗大的树身充满畏惧的好奇。树干上留有过去伐落的树桩留下的大孔洞，我们从不敢扒上去看，怕自己也连人给樟树里的精怪收进洞去，却又在想象中尽力揣摩着树洞里的神异世界。那种惶恐又兴奋的感觉，大大地滋养了我们平平淡淡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偶尔听见大人们议论，筷仙原不过是杜撰出来的故事。竹制的筷子本就轻浮，搓洗时稍一松手，难免漂走一两根。村里每年必要发一次大水，竹筷随水漂浮，经过樟树的大洞，自然容易被吸进洞里。 我一惊，回头再看那樟树，觉得笼罩在树干和树枝间的神秘气氛也逐渐散去。风吹过，它们的枝叶不再摇晃着神奇的讯息。它们变成了我眼中普普通通的两棵大树。 告别了河须鬼和樟树仙的世界，像告别了一种遥远的生活。我觉得自己从一个摇曳而迷离的国度走进了另一片清明而稳当的天地。回想起来，哪一个时间的片段更有意思呢？我说不上来。或许，每个大人都曾经是由这样的河须鬼和樟树仙的童话里走出来的孩子——向前走，是丰饶而广阔的现实的世界，但在我们背后，有一种生活向我们永远地阖上了大门。 2014年9月17日于浙江师大红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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