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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风物志|香尘:落水鬼

 享道 2020-09-11

落水鬼

香尘

出门回来时,没坐公交,找了辆共享单车。其实是心里盘算好了,这个方向再横越两条马路就是以前蒋巷的所在。很想回去看看它。

北泾浜还在。就是浜头多了一个人造圆台,圆台上耸立着一座两米多高的石塔,六角挂铜铃,风吹过,唧呤呤乱响。原先这边有一座石阶水桥,周围人家日常里在此挑水洗菜洗衣服。旁边有两棵大桑树,我以前养蚕玩时常过来采桑叶,树上也结桑葚,根本等不到紫熟,刚冒出红晕就被摘走,反正我是没吃到过几次。

那个石塔其实圈在一个公司内,估计是请人看过风水后造下的,宝塔镇河妖嘛。看门人见我徘徊张望,便走过来,隔着铁丝网朝我说:“清明刚过,这种么事少看看,蛮晦气的,下头压的是落水鬼,奥扫(赶紧)走,奥扫走。”我笑笑,没回话,心想,这地方也就你们怕,我可不怕,太熟了,连你说的落水鬼是谁我都晓得。

她叫忠英。友福家的女儿,比我大两岁。七岁那年,桑葚红时,嘴馋,一个人去爬树摘吃,失足跌落河中,她姆妈宝娣感觉不对去河边寻找,恰好看到她快沉下去消失了,忙下河去救,已经晚了。忠英没了后,宝娣也精神失常了,基本没再出过门,一直被锁在她家的东厢房。我们一群小孩子有时候像看西洋镜一样去偷看她,隔着窗户望进去,蓬头垢面,衣衫脏皱,安静时,抱个枕头呆坐在床边,狂躁时,嘴里直喊忠英忠英,手拍打着墙或床。有一回,我望她时,正好她也望到我,扑到窗前,喊着,忠英来吃肉馒头啊,手伸过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臭不可闻,应该是一坨干了的屎,我吓得哧溜一下蹲地上,然后赶紧沿着墙根爬走。之后,再没敢去看她。也没几年,她就过世了,留下友福拉扯着儿子忠明过日子。

村里,落水溺死的人,记忆中有好几个。或许得怪蒋巷周围和中间都是河浜,水太多。北泾浜在村后。东面的叫门前浜,住在东面的月娣家,她姐姐珍娣就溺死在里面,原因不明。西面的叫界泾,也是我家旁边,界也是界线,这边蒋巷,那边孙家宅。夏天时,我们喜欢在界泾里摸螺蛳河蚌,摸着摸着就摸到了对岸,偷吃人家地里的黄瓜甜瓜甜芦粟,被发现追赶时,扑通扑通跳下河,悠哉悠哉游回蒋巷。隔壁老道士陆公公的小儿子华兴,就是在界泾里摸螺蛳,突然消失在了河里,一声呼救都没有,旁边不远处的伙伴都毫无察觉,直到第二天,才在虬江河那边的水段浮起来,七窍堵满淤泥。据说是碰到落水鬼了,被捉住脚拖到了水底,活活摁住后替死,才会这个样子。

华兴死的时候,我姆妈都还小,界泾在好几年里都是禁忌。等我年少时,界泾里的事已水过无痕,大家又照样在里面各种扑腾。有着丧子之痛的陆公公是记得的,他每次见我们一群孩子趁大人午睡时泡在界泾里就会吆喝,可没几个孩子会听他的。后来,他教我们一个法子,说万一遇到落水鬼时就大骂,越难听越龌龊越好,越凶越大声越有效果。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没遇到过,自然没试验过。倒是后来读袁枚的《子不语》里说,河水鬼最畏“嚣”字。说鬼是有气味的,岸上的鬼纸灰气,河里的鬼羊臊气。如果人在河边或河里,突然闻到一股羊臊气,就立刻用手比划出“嚣”字,那鬼就不敢靠近了,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看这“嚣”字,吵闹,喧哗,想起陆公公教我们大骂的法子,咦,还真是差不离。

蒋巷和孙家宅是靠界泾上的一座窑筒桥串连的,桥在村前西北角,很窄,才半米宽,密封中空,两头开口,主要输水用,顺便走走人。我们这头是个抽水站,大家习惯叫机口,连着一条大沟渠,弯弯曲曲,灌溉着村里的田地。窑筒桥的那头也是一条大沟渠,抽水站的水,通过桥筒流过去,灌溉孙家宅的田地。我同学国雄家就住那边,他有个弟弟,很小的时候跑去机口那边玩,一不当心跌进机口里,人就没了。我对他这个弟弟其实没啥印象,一直以为他只有一个妹妹,还是后来我去机口那边玩水,姆妈为了吓唬我才说起那个孩子的事。

不过,人越小,胆越大,无知无畏得很,几乎没孩子把机口的危险当回事。有阵子,男孩子们爱玩刺激的憋气游戏,在机口里,跟着水流,从桥筒的这个口流到那个口,大概二十秒左右。直到有次金吉玩憋气时,过了三十秒还没出来,他哥哥金熙急死了,连忙从入口流进去寻,好嘛,短裤被东西勾牢了,人也快没意识了,赶紧用力推,等推出来后,兄弟俩都昏过去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赶来,金熙倒好办,人工呼吸,压压肚子,吐了水就醒了,金吉则难办,胀鼓鼓一肚子水,剩下一口气的光景。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两个大人一左一右提住他双脚,让他悬空倒挂,然后两人小跑起来,跑累了再换人,金吉肚子里的水慢慢就随着晃动从嘴里溢出来,整整折腾了三个小时,总算活过来了。之后,不消大人唠叨,都没人去机口了。 

我唯一一次以为自己见到落水鬼时,是在虬江河的一座桥上。去上学,从这走,等于抄近路。其实这根本不算桥,有凹槽,三十厘米宽,人站在里面正好两脚并排,也是输水灌溉用,这头连蒋巷,那头连梅园里。我们不喜欢在里面走,而是骑马蹲裆式,前后排排坐,嘴里喊着驾驾驾,用手撑着桥沿,屁股一挪一挪,挪到对面。那一年,谷雨前后几天连着下雨,河水猛涨起来,水葫芦漂满河面,骑坐在桥上,脚都能踢到水葫芦叶子。挪到一半时,我前面的人突然不动了,然后哭喊起来“你们快看啊,那边有只手在伸上来,是不是落水鬼来了?是不是要拖我们下去了?”我往前下方一看,姆妈呀,真的有只黄乎乎的手在水葫芦里晃悠,顿时吓得赶紧把脚回收到凹槽里,整个人也硬塞进凹槽,这下应该拖不走我了吧。还是离手最近的胜明胆最大,他居然用脚去踢那只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是一只坏的橡胶手套,不是落水鬼,没事啦,没事啦,都别怕。”警报解除,虚惊一场,他们看到我的姿势后嘲笑说像只正下蛋的老母鸡,羞怒之下,我对准前面那人的后脑勺一巴掌,都是信了你个鬼。回家后当晚,或许因为那场惊吓,发起了高烧。

对于落水鬼,到底存不存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像那个看门人见我还不走,就说起了造塔的来由。当初刚建造公司厂房那会,有个工人坐在北泾浜头抽烟休息,香烟屁股朝水里扔时,怪事发生了,它居然立在水面,一动不动,而不是平常那样横躺在水面慢慢浮动。他一边喊工友过来看稀奇,一边想靠近看个究竟,结果脚下突然一滑,人就滑进了河里。工友赶到时,发现他已昏迷,正往下沉,慌忙拖他,几人合力才拖上来。事后问他,说是掉河里后,眼前一黑,啥都不知道了。大家觉得太邪乎,应该是碰到落水鬼了,老板便请风水先生过来勘察,最终造塔镇鬼。之后,浜头再没出过怪事。 

回来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真有落水鬼,如果那是忠英,就这么被压在阴暗水底,投胎不能,活动不能,该是如何永无止尽的折磨。如果宝娣友福还活着,他们怕是拼了命也要掀翻这座小石塔吧。白娘子还在雷峰塔里等到了许士林,而忠英是谁都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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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尘,上海嘉定人,文字爱好者。有散文、小说、诗歌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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