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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堂摄影课

 红豆居士 2014-10-03

一堂摄影课

齐真希 《 光明日报 》( 2014年09月28日   11 版)
令人厌恶的美 齐真希(摄影)
丑 齐真希(摄影)
美 齐真希(摄影)

    我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圣十字学院读书时曾经选修摄影课,教授戴维·吉赛克(David Gyscek)是一位哲学系毕业的自由摄影家。第一天刚进入工作室,他便要求学生们拿上相机去拍校园。从来没用过胶卷的我,连把胶片装进相机都费劲,遇到这突兀的开场实在是不知所措,迷迷糊糊拍了一堆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风景照片。本以为这堂课会以摄影技巧作为开端,学习相机的使用、光的运用、构图和编辑,可没想到第一个月的课程就在大量阅读、重复拍照、冲洗底片、印刷以及同学互评中度过。记得有一次,我问教授为什么不教我们摄影技巧,而只是不断地做评论。他答:“你想要我教给你的,在课本上都可以找到。我想要教给你的是思考的能力,这远远高于技巧。”

    在无数次失败的实验之后,我渐渐懂得,好的作品不是一输入便会有一个输出的方程式。在理解了基本的运用之后,黄金切割也好,色彩运用也好,都抑制不了现代艺术所能达到的上限。在数码摄影的第一堂编辑课上,教授布置的任务是“没有任务”:用一周的时间尝试软件里的所有可能性,点击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按键,探索扭曲原图的效果。这看似游戏,我们在几个小时里却居然熟练掌握了对图像处理软件Lightroom的操作。

    像这样用行动启发学生的案例还有很多。记忆最深刻的一项作业的题目是这样的:以Beauty(美),Ugly(丑)和Repulsive Beauty(令人厌恶的美)为题创作三幅相互关联的作品,并附一篇论文探讨什么是“美”。

    得到这个命题,我不知如何下手,于是就从阅读开始,试图理解“美”这个概念到底是事物本质里具有的,还是人类意识里形成的概念。如果美丑取决于观察者的判断,那么就无法避免文化与社会因素对判断的影响,因此这样的美无法在时空中永恒。若事物本身就具有美丑的属性,那么它的定义又是什么,美丑的划分又在哪里?文献读得越多,我越想不出到底要拍什么才能切题。眼看截止日期就要到了,决定去现代艺术之都纽约去找找灵感。

    街旁耸立的高楼、公园里嬉戏的儿童、在阳光下波光闪闪的湖泊……这些固然是美的,但是它们只是我眼中的美。我用什么去说服他人这是人类共通的美感?茫然穿梭在繁华的街道间,被一种自找的孤独笼罩得有些沮丧的时候,我看到了走在我前面的老爷爷突然停下脚步,侧身来到了一座写字楼旁的小花坛边,细细端详一朵长得像生菜似的花。我远远地观察了他许久,琢磨不透这植物有什么特别之处,只好前去问他在做什么。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花蕊,用带着浓厚法国口音的英文告诉我,这种花虽然不起眼但是生命力很强,可以战胜严寒酷暑,是他最欣赏的花。他用指尖温柔拂拭花瓣的样子,是我当天捕捉到最美的画面。无论这种花本身具不具有美的性质,在这位老人的注视下,在画面定格的一刹那,人与物质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美好。

    运用同样的思维模式,我将丑定义为了街旁无人问津的垃圾。垃圾本身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肮脏的、被人抛弃的,再者,在匆忙的都市里,没有人在乎它的存在,深化了美丑在于物质与人类关系的主题。

    最后一幅,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怎么将美与丑融合到一个画面中。教授提示:想想什么是一眼看上去丑,但是丑中又能发现美的事物。带着这个问题,我再次走上街头,期待发现能够打动我的瞬间。一位老者翻腾着街上的垃圾桶——我正准备捕捉这一刻,却发现他刨出了一张外文报纸,专注地站在垃圾桶旁读了起来。我第二幅照片里的“丑”在他眼中居然成了美,有了实用价值,提升了文化的美感。他阅读时专注到连我问他介不介意照相都没有理睬,死死盯着报纸上的文字沉浸在他美丽的世界中。

    我在课题展示的时候解释了我的主题:物质本身所代表的意思和人类对事物的主观评价在美丑中并不重要,是一个特定的人与一个特定的物之间的关系让这个世界变得如此美妙或是丑陋,是我的镜头捕捉到的被写体与我作为创作者之间的联系让这些作品对我有了深刻的意义。

    这一期摄影课并没有灌输摄影技巧,也没有局限艺术的范畴。它使我在不断探索、自省中独立寻找答案,赋予了我思考生命这个巨大命题的能力。如果说人的一生是一场寻找意义的旅途,艺术不是一部循环播放的叙事纪录片,而是使人发现、思考、铭记事物的镜头,联系起世间万物,付诸更深更广的理解。一期在美国的摄影课,教给我的远远不止快门按下的瞬间捕捉到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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