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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党员

 环坳冲 2014-10-05

    今年是我的父亲逝世14周年。2000年8月27日那一天,是父亲离开人世的日子;2014年8月27日这一天,我坐在电脑桌前,回忆着父亲平凡的一生,心里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辛酸和落寞……

    父亲出生于1915年,由于世代家境贫寒,直到36岁时的1951年,才与丧夫后的母亲结婚,组建了家庭。母亲和父亲同龄,带着和前夫生育的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嫁给了父亲。父母结婚后1年,又生了我姐姐;3年后,又生了我。此时的父母,要靠自己勤劳的双手,维持一个七口之家,在解放初期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其生活境况的窘迫,也就可想而知了。

    解放前,父亲从15岁开始,就给财主家打长工或短工。据父亲后来对我说,财主并不像我们后来宣传的刘文彩、黄世仁那么狠毒、那么凶恶,对雇工反而是非常体贴、非常和善的。有一次,父亲背粮食背得多了点,财主就说:娃娃家背那么多干啥?正长身体呢,别把小身子骨给压坏了。解放后,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担任我们大队党支部书记,一直到1966年“四清运动”开始才卸任。

    大概是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吧,村里人都自己开垦一点荒地种庄稼,我母亲也在河滩地里开了一小块。眼看要下镰收割麦子了,上面下来一纸文件,要求把私自开垦的土地一律收归集体。母亲看到有人偷偷去割自家种的麦子,也就去那片河滩地里割了一捆背回了家。父亲回来吃早饭时看到了,把母亲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他吃完饭就把那一捆麦子背到生产队的麦场上去,母亲流着泪没有吱声。正吃着饭,大队长来到我家,阴沉着脸,对我父亲说:“二哥,你看这事咋办?”父亲说:“兄弟,没说的,咱干部要带头执行上级文件。我吃完饭,就把麦子背到队里的麦场上去。”大队长听完,依然阴沉着脸,背着手走了。

    有一次,母亲从公共食堂打回了午饭。按常规,总是先给我们姊妹5个各盛出半碗面条,然后她和父亲才吃。可是这一次给我们盛过之后,盆里只剩下稀汤了。母亲很为难地说:“这日子可怎么过呀!”父亲说:“先给孩子吃吧。国家有困难嘛,咱要体谅着点儿。”

    另一次,我肚子实在饿极了,嚷着要吃东西。姐姐没法子,就领着我向食堂走去,路上正好碰见父亲。他问明情况后,便蹲下来牵住我的手,把我搂在怀里说:“乖儿子,听爸爸的话,白吃食堂的东西,可就不是好孩子了。”

    还有一次,公社来了几个干部,要在食堂里炸油糕吃。父亲断然回绝了他们的要求,说:“群众没给俺这个权利。如果你们要吃,得先问问村里的大大小小,男女老少!”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疼爱自己的儿女,却不溺爱;他体谅国家的难处,没有半句怨言;他维护群众的利益,不搞特殊。可是,在1966年的“四清运动”中,他却遭受到痛苦的折磨。

    运动伊始,父亲第一个被揪了出来,接受批判斗争。我那时正在小学读书,因为是“四不清”干部的儿子,所以被开除学籍,在家里教父亲念《毛主席语录》。有一次,当我念到“一个共产党员,应当襟怀坦白,忠实积极”时,父亲颇为感慨地说:“对!对!主席的话说得好,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共产党员就是要这样!”

    不久,父亲上了“两干会”(大队、小队两级干部会),昼夜不得回家。姐姐每天给父亲送饭,经常是哭着回来。看到这种情况,母亲整天伤心掉泪,我也陪着哭。一天,姐姐没在家,母亲做了一碗面条,让我给父亲送去。我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就听见一阵刺耳的狂笑。定睛一看,原来几个恶棍正在围打父亲。他们你一拳,我一脚,把父亲拽过来又搡过去。父亲手捂胸口,跌跌撞撞,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往下滚落。我心如刀剜,喊了一声“爸爸”,就扑到他的怀里哭起来。那几个恶棍停住了手,点燃香烟,吐着烟圈,优哉游哉地踱着步子,还发出“哧哧”的笑声。我伏在父亲怀里,不住地啜泣。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别哭,回家去吧,啊?”我抹了一把泪水,站起来去给父亲端饭。当他刚刚伸出颤抖的手来接时,猝然“啪”的一声,饭碗掉在地下了,摔得粉碎。随即,打手们又恶狠很地斥骂:“老顽固,不交代问题还想吃饭!”接着又是一阵狂笑。我的肺都要气炸了,握紧了小拳头。父亲急忙按住我的手,哆嗦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你……你回……回去吧,爸爸不……不饿。”

    我看到他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但是没有一颗掉下来!

    “文革”以后,父亲的身体差多了,本来就很瘦削的面容又刻下了几条皱纹,脸色灰蒙蒙的,还时常腰痛。他的性格也变得古怪起来,劳动时精神还可以,一回到家里却极少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抽闷烟。

    尽管如此,他过去的一些老脾气还是改不了。比如,他总爱给队上那个年轻的生产队长提建议,说队里的什么活儿应该啥时做,怎么做。虽然人家并不采纳,他还是经常挂在嘴边。这一点,连我都看不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再比如,姐姐给队里的棉花打药,队上发给她一块肥皂,她想用它洗一件衣服(因为当时农民买不到肥皂),被父亲阻止了。父亲亲自到商店买了一块香皂给了姐姐。

    那时候办什么事都兴“走后门”。我高中毕业后,眼巴巴地看着一些学习远不如我的同学,通过各种关系,被推荐上了大学或者参军去了,心里很焦急。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咱不眼红人家。公社、县委都有我的熟人,可咱不能求人家办这种事。我是党员,不能让人指着我的脊背骂共产党!”我生气地反问道:“只你一人是党员吗?只你一人就能维护党的声誉吗?为什么有的党员不学无术、拍马逢迎?为什么有的党员投机钻营、大搞特权?为什么有的党员出卖良心、说谎升迁?”父亲吃惊地看着我,嗫嚅了半天才说:“这些人不配当党员。他们为啥会这样,我也说不准。反正咱不跟他们学。”唉,可怜的父亲,凭你只认得几个字的文化水平,怎能解释这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社会现象呢?

    1975年,我被公社派到学校任教。从此以后,父亲就更辛苦了。他每天下地劳动,回来还要干家务活,简直是手不停,脚不歇。每当我抢着去干时,他总是说:“去看书吧,多认些字,别误了人家的孩子。”

    1981年,我报考师范学院,开始心里还有些顾虑,主要是怕我走后家里缺少劳动力。父亲知道后,对我说:“考!怕啥呢?咱这又不是‘走后门’。家里你别管,有我哩!”开学那天,父亲一直把我送了五六里路。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安心学习,别操心家里。临分手,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泪了,而说的还是那句老话:“去了多认些字,别耽搁了公家的事,以后别误了人家的孩子。”

    我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离家50多里地一所高中任教,那时交通很不方便,而我连自行车都买不到,也买不起,所以即使是礼拜天,我也很少回家。夏忙、秋忙时间,我还经常要给毕业班补课,根本就顾不了家里的农活。这下可就害苦了我年近七旬的父母和瘦小孱弱的妻子,但他们对我连一句怨言都没有。现在回想起这些,我的心里都充满了愧疚。

    记得有一次回家,我在路上碰到村支书,他对我说:“叔,你家我二爷都好长时间没缴党费了。”我说:“多少钱?我来缴吧。”他说了个数字,我就掏出钱夹给了。回家后问父亲为什么不缴党费,父亲忿忿地说:“缴什么缴?都几年了,连一次党员生活会都不开!光知道要党费,光知道捞钱,还会干什么?”

    父亲去世后,我的单位、我女儿的单位、我儿子的单位,都来了许多人吊唁,村里几乎家家都来人吊唁,可是村里的党支部居然没有一个人露面,更别说给一个有50年党龄的老党员送一个花圈了!

    我无语,我悲哀,我心痛……

                                  写于 2014.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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