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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花雪月——宋词里缓缓而吟的才子佳人(十九)

 高山仙人掌 2014-10-05
【卷十九】 晏几道

  【派别】 婉约派

  【文集】 《小山词》
  
  今宵剩把银缸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多少次的魂梦中见到微雨落花下的晏几道,徐徐地行走在红香满地的小径上,深情地呼唤着他的红粉佳人。他一路走来,泪水润湿了他的双眼,那孤独忧郁的背影让人见之不觉心碎。他用他的多情,为后人留下一首首精美绝伦的小令,让我们仿佛步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晏几道出生于将相之家,其父便为元献公晏殊。年幼之时便有才名,十多岁的年纪便得到仁宗皇帝的赏识,可谓是年少春风得意。虽然生于显贵之家,但晏几道并没有沾染上贵族公子骄横跋扈的脾性,而是刻苦攻读,给人留下一温情脉脉的书生形象。
  
  虽然其父官高至相,但晏几道的仕途却是极为坎坷,终生都是徘徊在官僚阶级的下层。晏几道性耿直,孤高自傲,但待人真诚。后来家道逐渐衰落,而他似乎还没有适应过来,依然过着花天酒地的奢侈日子,致使生活变得艰难起来,黄庭坚曾在《小山词序》中言:
  
  叔原固人英也,其痴处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痴也。
  
  晏几道无意于功名仕途,昔日在其父提携下而富贵者大有人在,然他终不愿俯下身来作乞求语,以他的才气再加上刻苦攻读进士及第应该不成问题,而其终不为之。元佑年间,苏轼因为黄庭坚在其面前大赞晏几道词作甚佳,苏轼直欲见之,而晏几道却让这个文坛泰斗吃了闭门羹,并言:“今政事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他就是有这样的傲气,但却是要在现实中撞得头破血流。黄庭坚言其“四痴”成了他一生真实的写照。
  
  晏几道不仅仕途坎坷,还受过牢狱之灾。熙宁七年时,光州司法参军郑侠上书反对新法,触怒了当权者而被拘,并且将与郑侠平时来往甚密者一并治罪,晏几道与郑侠颇有交情,由是被牵连而入狱。后在郑侠家中搜得晏几道诗书一封:“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当权者见之,便将晏几道释放。虽然此次事件有惊无险,但对晏几道的精神上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不仅有辱门楣而且平时对其偏爱之人亦是疏远了几分。
  
  由于在生活中的种种不称心及仕途落魄的经历,让他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体验与思考。不似晏殊作词那般温润秀洁、风流蕴藉,晏几道词则满含了对世事的沧桑之感,真挚深切,感人肺腑。然而他描写的多为儿女相思筵前酒边的风花雪月,遂遭到了时人的诘责。据《邵氏闻见后录》记载言:“晏叔原,临淄公晚子。监颍昌府许田镇,手写自作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师。少师报书:‘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晏几道能放低姿态将其所作进呈府帅韩维,足见其对韩的敬重与信服,不过另一方面原因也有因生活上的窘迫使他不得不求得官名获得俸禄安抚家人,但由于他的“才有余,德不足”而使这一愿望落空。
  
  晏几道作词极尽凄清,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言:“淮海(秦观)、小山(晏几道),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又言:“小山矜贵有余”。虽然晏几道词作多如花间词风的绮艳之作,但华而不俗,不作亵语,且花间词浅俗,而小晏词深雅。如果将花间词喻为披金戴银之少妇,那么小晏词则为清纯丽质之少女,自是泾渭分明。吴梅在《词学通论》中云:“艳词以自小山为最,以曲折娇婉、浅处皆得也。”这是小晏词的风格,同是写情,却可以写出一番深情,一番真情。将他的那颗饱受感情折磨的拳拳之心展现给世人,让人为之叹惋。
  
  词人中最是痴情者由三人;南唐李后主,北宋晏几道;清初纳兰容若,各有自己的情深之处。家道的中落、红颜的离去、故友的不逢、生活的艰辛,这一切让晏几道识尽了世事炎凉、物是人非,也给他的作品染上了一层凄伤的色彩,读来犹使人动怀。
  
  晏几道《小山词》的自序中言:“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抚然,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之无实也。”世事恍若昨梦前尘,让晏几道觉得人生极是虚幻,光阴逝去之时,剩下的只有两鬓白发,真是浮生若梦。其又云:“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工以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吾三人听之为一笑。”莲鸿蘋云,她们的一笑一颦、她们的一歌一舞,在晏几道的心中刻下了不可抹去的痕迹,斗草阶前的微笑相迎、曲水侧畔的含羞相见、琵琶弦上的诉说相思,在其魂梦中频繁地浮现出来,成为晏几道一生所恋,他梦中的这些情语,真个是“情至深、俱是怨”,不忍卒读,试看其千古名篇《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却年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今日之景忆出昨日之情,在梦中去寻那昔时的相约之地,却发现是院台高锁,人去楼空。重重的帘幕还是遮不住那相思之情,酒醒之时,只觉一片凄清寂寥。晏殊曾云:“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言不尽的惆怅与失落,他忆起去年的春恨之景,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迷朦的烟雨中,见到春花散尽,燕子双飞。五代翁宏有诗云:“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借用其句子而顿时成为妙笔。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小苹相见时的情景,那时的她穿着薄若轻纱般的两重心字罗衣,如那心心相印的一片柔情,她在琵琶上弹奏着相思之意,让晏几道日后魂牵梦萦。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她踩着那清冷的月光缓缓而归。李白《宫中行乐词》云:“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归。”晏几道是多么不愿见到相别的这一刻,谭献在《复堂词话》中赞其语“千古不能有二。”极是中肯。
  
  晏几道词多都是这些别后梦中相思之作,人生在世的不称意让其沉浸到歌舞酒乐之中,但其和歌女的感情是真实的,甚至有些成为生死之恋。但这种感情又是不现实的,相别之后,只能将自己全部的情思寄托在她们身上,不论是相思,还是追忆。他在梦中试图找到灵魂的慰藉,但是醒来之后,更加失落。见其名篇《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忆起当年的一次宴会胜事,那如玉的红袖美人双手捧着玉钟脉脉含情地看着他,玉钟里盛着的是玉露琼浆,散发出来的醇香与美人身上的暗香让晏几道倾心不已。他接过玉钟,凝视着眼前如脂的美人,酒未到,人已醉,他一饮千盅,拼取颜红。照亮楼心的清月在酣舞中缓缓沉去,桃花扇底的轻风在欢声中渐渐停歇。一别几年,长忆相逢,却只是在魂梦之中,梦中的片刻欢娱让他饱尝了醒后的相思之苦。银缸灯照下的美人真实地站在他的面前,但由于多次梦后醒来的失意,让他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杜甫曾作《羌村》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昧。”戴叔伦作诗《江乡故人偶集》云:“还作江南会,翻凝梦里逢。”皆是言的此种思之深、心之怯的情感。
  
  缪铖先生曾言小晏作此词在承年之世,与久别的心爱之人重逢,所以轻灵婉转。如蜻蜓点水,空际回翔,如平湖梦凤,微波荡漾,所以妍之至。一语道破晏几道那颗殷切之心。能和红颜知己重逢当然是喜事,但是大都是互成离别,所以晏几道极尽相思。梦中之语凄伤地犹惹人怜。见其《鹧鸪天》: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又是一阙相思之词,词人因相思而醉忽拍起身上春衫之物,又想起这春衫之物遗有美人身上的芳香,暗生怜意。因为自己的一时疏狂而造成了两人长久的离别,顿是“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且在晏几道的心中挥之不去。况周颐在《惠风词话》中解这一“狂”字,意为“一肚皮不合适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不得己者。苏轼曾作挽词云:“不合适宜,唯有朝云能认我,清弹古调,每逢佳节倍思卿。”上天将这疏狂的晏几道陷于离愁别恨之中,让他再也狂狷不起来。
  
  谢灵运有诗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而晏几道见到的却是年年岁岁的秋草在陌上衰而又生,登楼远眺,唯见欲坠之斜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青春已逝,欢情难再,只留下孤独与痛楚相伴余生。云山渺渺,江水茫茫,何时才是两人相见之期。温庭筠有词云:“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晏几道苦思不得,便作怨词,相思只是一个人的执着,两相无证。何必要这样来伤害自己呢。还说不要把笔墨和眼泪洒在这精美的信笺上。晏殊词云:“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晏几道真的是看破红尘么,话似旷达,却是反语,实则表达出那更加刻骨铭心的相思。
  
  除了这些相思之作外,晏几道还有一些惜春怀春之词,因其为情痴之人,多愁善感,见到物事的变化也会骤然心伤,所以写起来亦是显得情深意长,见其《玉楼春》: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
  
  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东风的无情,春花的逝去,让人怨恨不已。碧楼帘影中,词人见此衰景又生出浓浓的愁情。刘希夷作《代悲白头翁》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曾因此句被舅舅宋之问屈杀的事情还绕在心头,晏几道见了何曾又不是极其伤感,与其伤悲,不如在落花残影中拼得一醉,又是何妨。
  
  词人一生对梦偏好,却似是有隐语。宋玉在《高唐赋序》记载昔年楚王经巫山与神女相会之事,离去之时神女对楚王言:“妾住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赋中所言之物便频频出现在晏几道的梦中,如有: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临江仙》)

  疑是朝云,来做高唐梦里人。 (《采桑子》)

  春梦秋实,聚散真容易。 (《蝶恋花》)

  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木兰花》)

  凭谁问取归云处,今在巫山第几峰。(《鹧鸪天》)

  ……
  
  晏几道晚年之时尚存高洁之志,蔡京权倾天下之时,曾数次遣人请晏几道作词。晏几道推辞不过作两首《鹧鸪天》,却是只言天下太平之景,而无一点奉承之意。
  
  《其一》:
  九月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风凋碧柳愁眉谈,露染黄花笑靥深。
  
  初见雁,已闻砧,绮罗丛里胜登临。须教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滟滟金。
  
  《其二》
  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开昨夜风。
  
  罗幕翠,锦筵红,钗头罗胜写宜冬。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对月空。
  
  晏几道虽然沉缅于歌酒风月,浪迹于绮罗脂粉,然其付出的皆是一片痴心。不似那些狂蜂狼蝶,游戏情感。潇潇暮雨之中,似又看见晏几道那一缕清影,在落红满地的小径上作山鬼般断肠的吟唱。
  
  【小传】晏几道(1030-1106) 字叔原,号小山,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晏殊幼子。曾任颍昌府许田镇监、开封府推官等。一生仕途失意,晚年家道中落。能文善词,与其父齐名,时称“二晏”。词风近其父。其词多写四时景物、男女爱情,受五代艳词影响而又兼花间之长,善于写景抒情,语言和婉浓丽、精雕细琢。情感深沉、真挚,有一定的社会意义。较之其父,更工于言情,词风较为沉郁悲凉,为后世喜工丽词语的文人所激赏。有《小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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