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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天新《现代诗100首》讲稿

 真友书屋 2014-10-10

ACT3

现代诗歌的几张脸孔


刚才与大家一起分享了许多风格不同的现代诗歌,也分析现代诗歌的几个维度——方式是通过填入现代诗歌的几个“关键词”。最后一点时间,我想最后再做一点小小的总结,作为结束。


首先要说明的一点,就是前一部分,“现代诗歌的几个维度”,并不是出于学者的系统整理。事实上,现代诗歌有无限的维度,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找到一个完美的结论,把所有一切都条分缕析地归类。我只是依照自己的理解,以及与大家分享诗歌作品的整体思路,介绍了其中的几个最重要的维度和关键词,事实上文学这种东西拥有无限的可能性,而且任何好的作品在意义上都是自足的,因此严格的总结是不可能完成的,所有的分类都仅供参考。同样,这里的“几张面孔”,其实也只是挑几个合适的命题加以总结——这些命题较有代表性,涵盖面也大,但是绝对不是全部。


首先,还是那个前面提到过的词:“发现”。在相当程度上,现代诗歌的第一奥义在于重建人与世界的关系。这种关系,包括人与日常世界的、包括人与事物的,也包括人与自己的。这种“发现”以及发现所指向的“重建”,来自于现代文明的宏观语境:“上帝死了”的命题与“异化”紧紧相连,共同编织起现代文学(现代艺术)的最大焦虑。人与世界的关系,之所以说要“重建”,是因为旧有的关系(现代资本社会及其配套逻辑)已经成为某种牢不可破的秩序,以至于成为了一种遮蔽——它过于强大,最终杀死了其他所有可能性;而正如昆德拉所说,“只有一次等于一次没有”,只有一种关系,也就是没有任何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文学、诗歌在现代文明的语境之下,是通过重建“可能性”,来试图完成自我救赎的。


其次,就是“语言”。诗歌作为“语言的种子”,其重要任务之一,就是不断探索语言的可能性。语言的可能性,也就是表达的可能性,而表达,正与现代个体的自我认知紧密相关:熟悉现代语言学和现代哲学的人都知道,一个著名的观点,就是“不是人说话,而是话说人”,“表达”或者说“话语”在相当程度上起到了自我认同、自我塑造的作用。用一种新的方式表达,也就是开辟出一条全新的抵达世界及自我的通路,它将打开一个全新的认知世界。因此“语言实验”乃是诗歌的应有之义。当然这种实验有成有败,也经常难以被大众接受。例如早年的“梨花体”。“梨花体”的很多作品是没法解读的,看上去像是说废话。但其本意,其实是试图通过无具体意义的语言,完成对语言本身的质感感受——“我相信我做的馅饼/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语言本身的快感推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当然是一种较为极端的实验(赵丽华本人的诗其实大都不是如此风格),玩一玩也就再没有了下文,但是相比于最近周啸天的打油诗,还是有一点意思在的。事实上有一些语言实验,往往是诗人推动,在其他场所开花结果;例如法国超现实主义者提出的“自动化写作”,就是摊开一张白纸,完全按照自己的潜意识来写……写出来的诗当然无法理解,但也是一种艺术品。这一种写法很快就在诗歌中被废弃了,但却启迪了后面很多小说家的创作。


最后,就是“抵达的悖论”。这个其实和前面关于“语言”的问题是相关联的,那就是,就本质而言,人永远无法真正说出自己,因为所有的语言、所有的表达形式,最终都会存在偏差。内心是无限的,感受也是无限的,而语言却是有限的。你用有限之物去表达无限之物,怎么可能成功?在此意义上,所有的表达,都是注定失败的。那么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似乎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表达”,就是“沉默”。这就是“抵达的悖论”——所有表现方式都不可能真正抵达你要说的东西。当然如果完全沉默,那就没有艺术可言了;因此现代艺术家们的作品很多时候越来越抽象——“抽象”,正是无限接近于“沉默”。就诗歌而言,“抽象”体现为“晦涩”。这里我要举一个诗人作为例子:德语诗人保罗·策兰。这可以说是有史以来诗风最晦涩的诗人之一,而且是越到晚年越晦涩,后期诗作几乎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晦涩?因为只有这晦涩之中才能藏下他大量的内心秘密。这与他的身世有关:作为犹太人,他童年时就被抓入纳粹集中营,在里面他目睹了父母被杀害,尤其是策兰所深爱的母亲,就是在策兰的面前被纳粹的机枪子弹打穿了脖子。这种精神创伤是语言难以表达的,而策兰所操持的语言,又恰恰是德语——这种情感太复杂了。所以策兰越来越迷恋于在梦呓般的语言迷宫中表达自己,而最终,连那些不可解的语言也无法表达内心的伤痛了,他选择了死亡(终极的沉默)——1970年,保罗·策兰在巴黎塞纳河投水自尽。据说,策兰投河的地点是著名的米拉波桥,20世纪初的阿波利奈尔曾在此写下名篇《米拉波桥》,讲述了一个爱情逝去的忧伤故事。半个世纪后,经历了两次大战,站在同一座桥上的策兰,他的故事,却已是用语言无法讲清楚了。


(策兰的诗,本书收录了两首。成名作,极富盛名的《死亡赋格》,我非常喜欢,收在《蓝卷》中。另一首收在《红卷》:《坐在蛇形四轮马车里》。同样是名作。大家可以感受一下,两首诗的评点都很到位,可以帮助理解。)


在这个问题上,我想起我的导师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评论家和学者心中一定要清晰,你必须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作家不同,真正优秀的作家,他的心中一定要有巨大的混沌,只有那些混沌的、让他感到困惑的东西,才能产生出伟大的作品。我觉得这话说得极好。评论家面对一个文本,你会知道你想说的东西、想击中的点,而且你准确地知道这个点在什么位置。你可以在外围画圈,然后时机成熟,一下子突破进去,击中它。但诗人不是这样。它想要击中的东西也是一个点,但他不知道它具体在哪里,他仅仅模糊地感觉到,这个点、这个想要言说的东西,在某一个区域内游荡,并且诱惑着他、鼓动着他、让他坐立不安。然后他出发去寻找这个点。他会在这个点的周围来回划线:这里一句,那里一句……渐渐地,所有的文字构成一张网,把那个点围在中心;然后贴近中心,继续表达……中心的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接近诗人要言说的那个点,然而这就像那个古老的悖论:一根木棍,截下一半,再截下一半……最终可以永远截下去。真正的好诗永远无法抵达那个点,只能无限接近它,在它周围围出一个面积、一个图形:图形的中间,仍然是混沌,那个想要表达的东西依然诱惑着诗人。这个图形,最终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力场,每一条构成它的线条(也就是每一行诗句),都在其中承受、提供着巨大的张力。这便是一首好的现代诗歌,转换成图像,它大概是这个样子:

这也就是为何保罗·策兰说过这样的话:“不要怪我们晦涩,这本是诗人的天职。”


这种“表达”与“抵达”、“言说”与“沉默”间的悖论,大家若有兴趣,可以去读读苏珊·桑塔格的一篇文章:《沉默的美学》。当然不是专门谈诗歌的,而是从更大的现代艺术、现代文化角度进入。最后,我想引用墨西哥著名诗人帕斯(也是诺奖得主)的几段极为精妙的诗论来作为结束:


诗是无法解释的,但并非不可理解。


诗的活动源于因词语低效产生的绝望,归于对沉默的无限威力的认可。


诗人倾心于沉默,却又只能求助于话语。


神谕植根在先于话语的沉默——一种语言的预感。神谕后的沉默则基于一种语言——那是一种密码式的沉默。诗是这两种沉默之间的轨迹——存在于表达的欲望,和融合了欲望及话语的沉默之间。


李壮 2014年秋于北京 授权富兰克林读书俱乐部发布



(此为第三节,完)



现场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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