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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转载]断肠声里忆平生:京剧漫谈

 昵称14979747 2014-10-11

   

文:长杨羽猎

 

222年前,也就是清乾隆55年,公元1790年,当一个名叫“三庆班”的唱戏班子进入北京的时候,肯定没人想得到,从这时候开始,有一门国粹就此慢慢开始生成了。

 

这就是京剧的起源。那是一个今天回想起来令人目醉神摇的过程。徽调、秦腔、汉剧、昆曲、弋阳腔,几乎所有在北京红过一时的剧种都参与了这个过程;从宫廷开始,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当时所有身在北京的人也都见证了这个过程。40年后,程长庚“叫天”之名轰动都下,直达帝听;又40年,谭鑫培异军突起,京城“无腔不学谭”;又40年,余叔岩青出于蓝;又20年,四大名旦横空出世,京剧盛极一时。

 

80多年又过去了。

 

如果此时有人在街上哼唱起“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一定会引人侧目。那一世的繁华,已如杨花飘散,半随逝水,半委芳尘。

 

笼统一点说,这是包括京剧在内的所有艺术的兴衰规律吧。历史上,我们失去和正在失去的东西不可胜数。然而,只要想到在一水之隔的日本,流传长达千年的能乐至今仍然被保留、仍然在演出,仍然有数不清的普通人去学习,就无法静下心来,平心静气地看待这件事情。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们不断地失去艺术?又是什么原因,使将要失去的艺术不能转化为其他艺术,就如当年从杂剧到昆曲,而昆曲又化入京剧?

 

我不知道答案,我只能看到现象。

 

能乐的流传主要以家族为单位,一家一派执掌门户,是世袭的艺术。这一点和京剧其实很类似。能乐上演的曲目要经常变换,这一点和京剧也很类似。而能乐休戚与共的共存艺术狂言,一直不断地接触着别的艺术形式,和泉流狂言师野村万斋不但参演过黑泽明大名鼎鼎的《乱》、作为主演拍了著名的电影《阴阳师》,还参加过话剧的演出,饰演过俄狄浦斯和哈姆雷特。这一点,和京剧好像很不一样。

 

因为自幼受到的严格训练,野村万斋在表演方面动静得宜,这种独特的风格使他在狂言之外的其他演出中熠熠生辉;而这些演出,反过来,也一定促进了他的狂言艺术。电影中,野村万斋显出一种和普通电影演员截然不同的气质,非常安静,然而浑身都是戏,哪怕他不言不动。野村万斋的全部精神,都可以通过眼神来表达。这种气质,来自于狂言。

 

一个经过长年严格训练的京剧演员,也具有这种气质。有优秀京剧演员参加的影视剧,他们很容易被辨认出来,就是因为眼神:他们的眼神,是专注和明亮的。没有长年累月的练习,达不到这种程度。专注是因为心无旁骛,明亮是因为热爱京剧。没有这两点,一个人的眼睛不可能有夺人神魄的力量。从眼神来判断一个演员的高下,也许略有偏颇,但是,误差一般都不大。眼神专注明亮的野村万斋,号为“狂言机器人”,据说每年有三百场左右演出,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换言之,观众只要想看最高水平的狂言演出,差不多每天都可以。

 

而我们想看眼神同样专注明亮的京剧演员的演出,就远没有那么容易。他们的舞台,不是大小的问题,而是有无的问题。如果有一天,我们只能在影视剧的片段里欣赏他们的身段和表演,即使京剧的名字还在,它和灭亡了又有什么区别?

 

频繁接触其他艺术门类的万斋,很明显,在营造气氛、渲染情绪、控制场面等方面都受益匪浅,尽管这些本就是狂言的长项,也是各种戏曲和曲艺的长项;万斋的表现方式比传统更加多样。但他的狂言仍然是狂言,不是话剧,也不是电影。这是谨慎和认真的化入,化得不着痕迹。想当年,一代风流之日本导演黑泽明大胆改编了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拍成了东方电影中的经典——《乱》,西方元素进入东方,竟然毫无破绽。任何观众看过《乱》,都会觉得它表现的就是战国时期的日本而不是别的。这就是“化”,不是砍了再接。

 

虽然现在还有很多剧院在上演京剧,上演所谓的新编历史剧,可是他们演的,其实都是加了伴唱的话剧;京剧的特征,完全或者差不多完全被人为破坏了。清代的戏曲理论家李渔说:戏曲要“一线到底,并无旁见侧出之情”;能够“始终无二事,贯穿只一人”的剧本,才是好剧本。简言之,一出戏要表现一事一人,不能头绪纷繁;如果要表现多事多人,必须是连台本戏,类似于电视连续剧,不能在一天甚至一场内演完。回顾过去的优秀京剧剧目,无不贯穿了这一理论。但是很遗憾,几乎所有的新编历史剧,都犯了这个大忌;因为想要表现很宏伟很完备的历史过程,人物多、事件多,结果是没有重点,最终把握不住任何京剧里最看重的冲突;而这些冲突才是吸引观众的重要因素。所有灯光舞美伴奏烟火等技术手段,都是旁枝末节,不能真正吸引观众。当话剧表现方式被生搬入京剧,甚至连念白都不再京腔京韵,花脸也可以“你侬我侬”,不勾脸、不挂髯口、交响乐替代了胡琴唢呐,即使有很多舞台给这样的新编剧目,挂着京剧的名字,京剧和灭亡了又有什么区别?

 

我怀念舞台上专注和明亮的眼神。我怀念完全靠自己的功夫而不是声光电征服观众的时代。

 

万斋演出狂言的时候不需要和同台的演员对眼神,他说:“他们的眼睛都在我心里。”《倚天屠龙记》里,张三丰教张无忌练剑,要“意在剑先、以意驭剑”。万斋的话,不但深得其中三味,和京剧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京剧是大写意,一桌两椅妙用无穷,一鞭是龙媒追风,一桨是画船初渡,演员出场,三言两语就能构造一个情境把观众带入,之后,就是观众追随和欣赏演员的各种表演,期待冲突的出现。这种写意的表现方式和强大的情境构造功能,被台湾的“表演工作坊”和“相声瓦舍”加以借鉴,在他们很多的优秀作品中都有体现;他们的演员,不需要复杂的背景帮助,仅凭台词,就可以迅速把观众带入特定的氛围。每每听到这样的台词,想起渐已失落的传统京剧里的那些念白,就忍不住想落泪。

 

从前程长庚喜欢演忠孝节义的戏,他本人的性格也很严肃正直,容不得任何人不尊重演员,不惜因此得罪权贵。南京条约签订之后,程长庚悲痛欲绝,“谢却歌台”,说:“国蒙奇耻,民遭大辱,吾宁清贫亦不浊富,何忍作乐歌场!”八年抗战期间,梅兰芳和程砚秋都蓄须明志,不再登台。其实没有人要求演员这样做,因为他们不唱,就无法维持生计。但他们这样做了,想起他们演过的那些剧目,像《文昭关》、《战太平》、《八大锤》、《抗金兵》、《生死恨》、《亡蜀鉴》,不光觉得戏好,更觉得人好,观众完全可以为了信任这个人去看他的任何戏。这就是人品的力量,是戏台之外的力量,也是决定一个演员终极地位的力量。

 

程长庚对剧目的选择很严格,他认为不合适的戏或者唱腔,终身不唱。然而身为三庆班的班主,他又经常“救场如救火”,可以替任何角色赶场,心中没有一点地位高低的芥蒂。也许正是这样的心胸,不仅成就了他的艺术,更成就了他的声名。

 

演员如果不能选择自己想唱的戏,没有唱戏的舞台,只能唱别人安排好的戏,甚至只能唱其中的片段,好像参加晚会应景一样。长此以往,即使唱的还是皮黄,挂的招牌还是京剧,京剧和灭亡了又有什么区别?

 

剧场里经常见到的匾额叫做“盛世元音”。历史上,不论是不是盛世,统治者都很少干预民间戏曲的发展。在过去,这是因为吃开口饭不容易,得让人活;在现在,应该是一种文明保护和发展的要求。能乐流传千年,中间有过各种改进,但大体上说,都是为了更好地舞台表现,而不是为了迎合统治者的需求。日本有保留传统的传统,越是原汁原味,越要加力保护。很多在中国已经难觅踪迹的东西,在日本常常都能找到,而且保存完好,包括《三言》这样的书,都是从日本重新发现找回来的。日本的表演宗师,不论寂寞或热闹,都顽强地坚守着他们的艺术,不为流俗轻易改变。很多几百年前的剧目,现在仍然在演。

 

而京剧,这几十年来总是在变,越变越乱。一味想讨好观众,其实却摸不到观众的脉。如果观众因为想看京剧而进剧场,看到的却是歌剧或话剧,其失望或者误解可想而知。靠讨好人——不论是什么人——来发展的东西永远不是艺术。相声昔年撂地摊,为了拉拢人气,荤素不忌,无所不说,侯宝林先生坚守洁净,终成大师。喜欢荤素不忌的人,不是真正能欣赏艺术的人,对艺术的发展毫无助益,一味讨好这样的人,除了毁掉演员自己,没有别的结果。而一味讨好权势,除了把京剧里的精华都逐渐抛弃,也不会有别的后果。京剧剧目是经过漫长的过程磨合出来的,因为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几句话,就把前辈们所有的辛苦都抹掉,是典型的“崽卖爷田不心疼”。一种传统,失去容易,再找回来,往往就不可能了。

 

而京剧界,现在也很少听说有如程大老板那样人品的掌门人了。门派之间虽然难免竞争,如果这种竞争过度,演员之间相互看不起,互相拆台,甚至嫉贤妒能,对于京剧和京剧演员的危害都是巨大的。一个人撑不起一台戏,更撑不起一个剧种。倾轧越多,京剧越危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些都是不考虑京剧传承,只考虑自己眼前利益的短视行为。既卖爷田,又不顾子孙,就算一个人可以唱几十年,这样的唱法,唱的虽然还是京剧,京剧和灭亡了又有什么区别?

 

野村万斋的狂言是家传的,他从三岁开始练功,至今不懈,举手投足,尽有规矩。在现代化的日本,他优雅地保持着传统,使无数的戏迷为之倾倒。传统是不随着尘世喧嚣轻易变化的东西,或者说,是比现代节奏慢的多的文化内容,它需要有人以同样慢的节奏来维持和保护。京剧和狂言一样,家传占了很大组成,然而传到现在,年轻的传人们已经很少保有维持传统的慢节奏了。他们中的很多人,要么和现代节奏一样快,要么更快。在这种快节奏下,传统中最耐人寻味的东西,最需要时间慢慢琢磨的东西,终将失传。京剧从前兴盛,是因为艺人们相信他们所演出的种种精神,比如忠孝节义,如果不相信这些,只把它当作做戏,仅仅把唱戏当成糊口的职业,又怎么可能完美地表现出戏里的精神?以前程砚秋编新戏,要花一年的时间琢磨唱腔,现在编新戏,甚至一两个月就能完工大吉,还忍不住标榜高效。这样的高效,必然导致荒腔走板,一出戏唱不了几次就收工解散。这是印衬在新戏层出的繁华之下无尽的凄凉和落寞。再多的新戏,如果不是京剧,里面没有京剧的精髓,对京剧而言,又有什么实在的好处?

 

知道京剧没落是悲凉的,比这更悲凉的是眼看着京剧没落,而最悲凉的,是眼看着热爱京剧、为京剧坚持了一辈子的人在没落中的努力和无奈。

 

我承认,我写到这里的时候终于落了泪。

 

从小我就习惯以京剧为背景来读书或写字,因为我家有很多京剧磁带,很多剧目,尽管我没看过,但是并不生疏。然而有一出戏,我从来没听过,更没有看过,因为我爷爷不许。这出戏就是《走麦城》。关公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之后迅速走到了尽头,这种巨大的悲喜反差,我爷爷不愿意我知道。

 

我写这篇文章的背景,是李玉声先生的《走麦城》,七旬的李先生告别舞台的剧目,就是这出《走麦城》。这一出之后,如果还有观众想现场欣赏得自当年“活关公”李洪春先生真授的红生戏风采,大概就只能徒呼奈何了。以这出戏收官,也许有对平生坎坷经历的回忆,也许有对告别舞台的感慨,其中意味,叫人下泪。看这出戏,犹如眼睁睁看着京剧没落下去而无可奈何。麦城外一夜风雪,直刮到每个人心里,连骨髓都冻住了。而李先生《小商河》的绝技,也将在舞台上风流云散。我所见过的舞台上最专注最明亮最夺人神魄的眼神,从此只能在旧剧照上回味。

 

如果很久以后有一天,我的孩子问我什么是京剧,我只能告诉他,京剧是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最慷慨激昂又最具有表现力的剧种之一,现在已经消失了。

 

这篇文章的题目来自纳兰容若的一首词: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谨以此文献给李玉声先生,夜深沉,风入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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