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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中先:读莫迪亚诺的最好方式

 真友书屋 2014-10-12



余中先:读莫迪亚诺的最好方式

采访:肖海生


十月初,我给深圳一家报社写文章时还说:如果法国文学可以再次进入诺贝尔文学奖,那我觉得有三个人。其中第一个,我就说的是莫迪亚诺。


我和莫迪亚诺没有见过面(不像今年另一位大热门人物昆德拉,我曾和他有过两面之缘)。我曾给他发过两次奖:一次是2004年人民文学的“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我和吴岳添先生一致同意把法语最佳的奖给了莫迪亚诺的《夜半撞车》。再一次是2011年,我们把中文翻译最高奖“傅雷奖”给了翻译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的金龙格。可以说,我们先于诺贝尔文学奖认可了莫迪亚诺。


莫迪亚诺80年代就在柳鸣九先生主持下进入被翻译引入大陆,90年代再有一次他的翻译热潮,我给其中一些版本写过导读。随后因为版权的原因,他的书见得少了。但在法国,他一直是一流作家,也是40后作家中最重要的一位,十分活跃,每3-4年就会出版新作品。他的十六、七部作品中,有六到七部都有中文版本。


我个人很喜欢莫迪亚诺的小说,从80年代就在读他的小说,在《世界文学》杂志工作时,写过不少关于他的文章。他的小说母题很吸引人,大多是追寻记忆、寻找自我的身份认同,包括40年代的战争、犹太人的历史放逐,等等。其次,他的写作手法虚实结合,将历史资料和故事融炼一体。


其实,读莫迪亚诺的最好方式是:跟着他的作品去游历巴黎。他会提到各种小地名,每个地点里都有故事,有时间上的跳跃,你可以按图索骥,一点点去实证和体验。当年我在巴黎留学时就经常这么干。他的小说,是一份最好的关于巴黎的文学和历史记忆的地图攻略。



《暗店街》是莫迪亚诺1978年的作品,获得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它继承了莫迪亚诺自1968年第一部小说《星形广场》以来的“寻找”主题,讲述一个失忆的私家侦探不停地寻找过去


《暗店街》节选

译 | 薛立华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那天晚上,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我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当时,我正在等着雨停,——那场雨很大它从我同于特分手的那个时候起,就倾泻下来了。


几个小时前,我和于特在事务所里见了最后一次面,那时,他虽象以往一样在笨重的写字台后面坐着,不过穿着大衣。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将要离去了。我坐在他的对面,坐在通常给顾客预备的皮扶手椅里。房间里,乳白色的玻璃灯具射出一道道强烈的光线照得我两眼发花。


“完了,居伊……一切部结束了……,”于特说罢,长叹了一口气。


写字台上,摊着一卷档案材料。它也许是那个身材矮小、头发棕褐、目光惊愕、脸部浮肿的男人的,他委托我们跟踪他的妻子。那天下午,她要去和另一个身材矮小、头发棕褐、脸部浮肿的男人幽会,地点是在同保罗-杜梅林荫大道相邻近的一条街上,即维塔尔路上一家备有家具的公寓里。


于特沉思地捂着胡子。那灰白色的短胡子,把他的两个腮帮子都盖满了。他那一对通常很亮的大眼睛,此刻显得茫然失神。在写字台的左边,放着我在工作时坐的柳条椅子。在于特的背后,一些深色的木制书架挡住了半壁墙。书架上面,放着最近五十年来的各种《博坦》和年鉴。以前我常听于特说,这些工具书是他须臾也不能离开的,任何别的东西都无法代替它们。他还说,这些《博坦》和年鉴是人们所能拥有的最珍贵、最生动的图书馆,——因为在它们的一页一页上,汇编着许多人和事以及一些现已不复存在的行当,它们只有在这些《博坦》和年鉴上才能查到。


“这些《博坦》,您打算如何处理呢?”我问于特,同时抬手指了指书架。


“居伊,我把它们都留在这里。这套房子,我将继续租下去。”


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周围。通向隔壁小间的两扇门敞开着,可以瞥见里面旧的天鹅绒长沙发、壁炉以及反映出一排排《博坦》、年鉴和于特的面孔的一面镜子。在这个小间里,经常等候着我们的顾客。地板上,铺着波斯地。墙上靠近窗子的地方,挂着一幅东正教的圣像。


“居伊,您在想什么7”


“什么也没有想……那么说,您要继续付租金了?”


“是的。我不时还要回巴黎来,事务所就是我的落脚点。”


他把香烟盒向我递来。


“只有使事务所保持原来的样子,我的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我们在一起工作,已经八年多了。一九四七年,他亲手创建了这个私家侦探事务所。在我来到这里以前,他已和其他好多人共过事了。我们的职责是向顾客们提供一些于特称之为“风化情报”的东西。“这一切都发生在,”于特常常得意地这样说,“‘上流社会的人们’中间。”


“您觉得您能住到尼斯去吗?”


“当然可以。”


“您不会感到腻味吗?”


他喷出一口烟雾。


“居伊,人总有一天要退休的。”


于特笨重地站起来。他的体重大概要超过一百公斤,身高可能有一米九五。


“我乘晚上八点五十五分的火车走。还有点时间,我们还来得及喝上一杯呢。”


他走在我前面,我们一起来到了通向前厅的走廊。前厅的形状稀奇古怪,是椭圆形的,墙壁上的颜色呈浅灰褐色,有些地方已经褪色了。地上,扔着一只黑色的公文皮包,因为里面的东西塞得太鼓,它的盖子已经无法关上了。于特把它捡了起来,用手托着拿走了。


“您没有什么行李吗?”


“我把一切都预先托运走了。”


于特打开大门,我关上了前厅里的灯。在楼梯的平台上,于特踌躇了一会,然后才把大门关上。关门的金属碰撞声使我感到揪心,它标志着我一生中的一段很长的时期结束了。


“哎,居伊,真叫人伤心啊,不是吗?”于特一边对我说,一边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手绢,擦着额头。


门上,仍然挂着那块长方形的、黑色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着金色的、并以闪光片装饰起来的两行宇:


C·M·于特

私家侦探


“我把它留在这里,”于特对我说。


接着,他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圈。


我们顺着尼埃尔林荫大道,一直走到佩雷尔广场。虽然是在夜间,而且早已进入冬季,但是天气还很暖和。到了佩雷尔广场,我们坐在“绣球花”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于特喜欢这家咖啡馆,因为这里的椅子“和以前一样”,是细藤编花的。


“您呢,居伊,您以后怎么办呢?”他喝了口兑水的高级白兰地,这样问我。


“问我吗?我正在追踪一条线索。”


“一条线索?”


“是的,关于我过去的一条线索……。”


我用夸张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弄得他笑了。


“我总是相信,有一天您一定会找到自己的过去的。”


这一回,他态度严肃,我很受感动。


“但是您得考虑考虑,居伊,您这样做是否真的有必要,我可吃不准……”


他缄默不语了。他在想什么呢?在想他自己的过去吗?


“我给您一把事务所的钥匙。您随时都可以到那里去。那样会使我高兴的。”


他递给我一把钥匙,我把它放进我的裤袋里。


“打电话到尼斯来找我。随时告诉我……有关您过去的事……”


他站了起来,同我握手。


“你要不要我送您上火车?”


“啊!不!……不必了,……那太叫我伤心了……。”


他只一步就跨出了咖啡馆,头也没有回。我的心里,立即出现了一种空虚的感觉。对我来说,这个人一直是至关重要的。没有他,没有他的帮助,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因为在十年前,我突然患了遗忘症,犹如堕入五里雾中。他同情我的处境,并且靠他的门路多,甚至还使我获得了户籍。


“拿着吧,”他那时一边对我说,一边递给我一只大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张身份证和一本护照。“现在,您叫‘居伊·罗朗’了。”


这个私家侦探,我以前曾经求他帮过忙,请他用他的机智协助我寻找我过去的证据和踪迹。此刻,他接着又说:


“我亲爱的‘居伊·罗朗’,请您从观在起,不要再往后看了,多想想现在和将来吧。我建议您和我一道工作……”


如果说他同情我,那么这是因为他本人的记忆也有漏洞——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失去了他自己的踪迹,他一生中的整整一个时期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了,没有留下一点线索,没有留下一丝一缕还能同过上挂上勾的关系。可不是吗,我目送着在夜色中离去的这个身着旧外套、挟着黑色大公文皮包、年迈力衰的男子,他同过去那个波罗的海的网球好手、长着金黄色头发的英俊男爵康斯坦丁·冯·于特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喂,您是保罗·佐纳基奇先生吗?”


“是我。”


“我是居伊·罗朗……您知道,那个……”


“是的,我知道!我们可以见见面吗?”


“当然可以……”


“比方说……今天晚上九点左右,到阿纳托尔·德·拉福尔热大街怎么样?……您看行吗?”


“一言为定。”


“我等着您。——回头见。”


他突然挂上了电话,我的额上汗流如注。在那以前,我还吗了一杯白兰地给自己壮过胆子的呢。但为什么象拨一个电话号码这样的区区小事,会使我这样费劲和害怕呢?


在阿纳托尔·德·拉福尔热大街的酒吧间里,一个顾客也没有。他站在柜台后面穿着一套便服。


“您来得正好,”他对我说。“每个星期三的晚上,我都放假。”


他朝我走来,饱住我的肩膀。


“我非常想念您。”


“谢谢。”


“这个真叫我担心,您知道……”


我很想对他说,请他不必为我操心,但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总之,我觉得您同我过去有段时间里经常见到的一个人是很接近的……但那个人是谁呢?”


他摇了摇头。


“您不能给我提供什么线索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呢?”


“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先生。”


他以为我是在开玩笑,而好象这是一场游戏或者猜谜似的,他说:


“好吧,我独自去想办法。您让我全权处理吗?”


“随您的便。”


“那么今天晚上,我带您到一位朋友的家里去吃晚饭。”


在走出去以前,他用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把电表的闸门拉下来,然后关上厚实的木门,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几围。


他的车子停在对面的人行道上。那是一辆黑色的新车子。他彬彬有礼地给我打开了车门。


“我的那位朋友在维尔达弗雷和圣克卢门交界的地方开了一个餐馆,那是一个非常叫人喜爱的餐馆。”


“我们要到那里去吗?”


“对。”


我们的车子从阿纳托尔·德·拉福尔热大街,开上了格朗德·阿尔梅大道,我突然想跳下车去。要一直开到维尔达弗雷,我觉得是做不到的。但是应当勇敢些。


在我们抵达圣克卢门之前,我得不断克服一种恐惧感——它紧紧地抓着我。这个佐纳甚奇,我几乎不了解,他会不会把我引进一个圈套里去呢?但是我听他说着话,也就渐渐地放下心来了。他把他各个时期所干过的行业,都一一地告诉了我。起初.他在俄国人开的一些夜总会里干过,接着到香榭丽舍花园的朗热餐馆和康邦街的卡斯荣耶旅馆里谋生,后来又在其它的一些机构里混过事,最后才来开了这家座落在阿纳托尔·德·拉福尔热大街上的洒吧间。每次换工作,他总是遇到让·厄尔特尔——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位朋友的家里——,因此他们已是二十年的老塔挡了。厄尔特尔的记忆力也很好。他们两个人,一定能够解汗我的“谜”。


佐纳基奇小心翼翼地驾着车,我们花了将近三刻钟才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幢带游廊的平房,左边的部分被一株垂柳遮掩着。在房子的右边,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片灌木丛。这个饭店的餐厅很宽敞。餐厅的深处,光线很强,一个男子正由那里朝我们走来。他向我伸出手。


“先生,认识您很高兴。我叫让·厄尔特尔。”


接着,他对佐纳基奇说:


“保罗,你好。”


他把我们领到客厅的深处。在那里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三副餐具,正中还有一束花。


他指着其中的一扇落地窗子,对我说:


“我还有一些客人,他们在另外的一幢平房里。那里正在举行婚礼。”


“您从未来过这里吗?”佐纳基奇问我。


“没有。”


“那么,让,带他去开开眼界吧。”


厄尔特尔走在我的前面,踏上一条俯瞰池塘的走廊。左边是一座中国式的小拱休它通向池溏另一边的一幢平房。落地窗里,灯火辉煌,我看见一对对男女的身影从窗前掠过。人们正在跳舞。我们可以听到从里面传来阵陈的乐曲声。


“他们人不多,”他对我说,“我觉得婚礼结束以后,会有一场放荡的聚会。”


他耸了耸肩膀。


“您应当在夏天来。在游廊上吃晚饭,那才惬意呢。”


我们又回到饭店的容厅里,厄尔特尔关上了落地窗。


“我给你们预备了一顿便饭。”


他对我们做了个手势,请我们入座,他们两人并排地坐在我的对面。


“您喜欢用点什么酒?”厄尔特尔问我。


“随便。”


“用点‘帕特吕堡’酒怎么样?


“好极了,让,”佐纳甚奇说。


一个身着白上衣的青年待者伺候我们吃饭。从壁灯里射出来的光线直照向我,使我眼花,而其他人却都落在阴影里。也许,他们把我置于灯光下,是为了更清楚地辨认我。


“让,怎么样?”


厄尔特尔早就开始吃起他的肉冻了,他不时向我投来锐利的目光。他的头发象佐纳基奇一样是棕色的,也象佐纳基奇那样是染过的。他有着粗糙不平的皮肤、松弛的面颊和美食家的薄薄嘴唇。


“是的,是的……”他哺喃地说。


由于灯光太强,我只得眯起眼睛。他给我们斟了酒。


“是的……是的……我觉得这位先生面熟……”


“真使我们伤透了脑筋,”佐纳基奇说,“这位先生不肯帮我们的忙……”


他似乎灵机一动。


“也许,您希望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您情愿一直隐姓埋名?”


“丝毫也没有这个意思,”我微笑着说。


青年侍者端上一盘牛犊脑腺。


“您在哪里做过事?”厄尔待尔问我。


“我在一个私家侦探事务所,也就是C·M·于特事务所里干了八年。”


他们端详着我,全都楞住了。


“不过,这同我的过去没有任何关系。算了,你们不要去想这个了。”


“奇怪的是,”厄尔特尔盯着我说,“我们说不出您有多大年纪了。”


“可能是因为我留了小胡子吧?”


“您如果没留小胡子,”佐纳基奇说,们也许会立即把您认出来的。”


他伸出一只手臂,把手平放在我的鼻子底下,盖住我的小胡子,接着象一位肖像画家看着他的模特儿那样,眯起眼睛瞧着我。


“我越是看着这位先生,就越是觉得他曾经是一个夜游神团体的……”厄尔待尔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阿?”佐纳基奇间。


“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保罗,我们不在那些夜总会里工作,已经很久了……”


“那么你认为那是塔纳格拉时候的事啦?”


厄尔特尔盯着我,目光越来越强烈。


“请原谅,”他对我说,“您能站起来一下吗?”


我站了起来。他把我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了一番。


“对了,您使我想起一个顾客来了。您的身材……请等一等……”


他举起手,然后一动不动,好象要抓住什么随时可能消失的东西似的。


“请等一等……请等一等……有了,保罗……”


他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您可以坐下了……”


他高兴极了。他也许认为,他将要讲出的东西肯定会引起注意的。他过分谦恭有礼地给佐纳基奇和我斟酒。


“对了……以前有一个同您一样高的男人,总是同您在一起……也许他比您还要高一点……保罗,这难道同你没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佐纳基奇问。


“当然是在塔纳格拉时候的事啦……”


“一个跟他一样高的男人?”佐纳基奇自言自语地说,“在塔纳格拉时候……”


“你记不起来了吗?”


厄尔特尔耸了耸肩膀。


这一回,该轮到佐纳基奇露出胜利的微笑了。他点了点头。


“我记起来了……”


“说下去!”


“是斯蒂奥巴。”


“这就对了。是斯蒂奥巴……”


佐纳基奇朝我转过脸来。


“您认识斯蒂奥巴吗?”


“也许认识的,”我谨慎地说。


“一定认识的……”厄尔特尔说。“您从前经常同斯蒂奥巴在一起……这我可以肯定……”


“斯蒂奥巴……”


从佐纳基奇发音的方式可以看出,这肯定是一个俄国人的名字。


“就是他,总是叫乐队演奏《阿拉维尔迪》……”厄尔特尔说。“那是一首高加索歌曲……”


“您记得那首歌吗?”佐纳基奇使劲地握着我的手腕说,“《阿拉维尔迪》……”


他打着口哨,吹出这首歌子的曲调,两眼炯炯有神。我也立即被感动了。这首歌曲,我好象是听到过的。


就在这时,伺候我们吃晚饭的青年侍者走近厄尔特尔,对他用手指了指饭厅的深处。


有个女子孑然一身,在半明半暗中坐在一张桌子的旁边。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手掌托着下巴。她在想什么呢?


“她是新娘。”


“她在那里干什么呢?”厄尔特尔问。


“我不知道,”青年侍者说。


“您有没有问过她想用点什么?”


“问过,不,她什么也不要。”


“其他的人呢?”


“他们又叫了十多瓶‘克吕革’。”


厄尔特尔耸耸肩。


“这同我不相干。”


佐纳基奇一点也没有去注意那个“新娘”,也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他只是反复地对我说:


“那么说……是斯蒂奥巴……您记起斯蒂奥巴来了吗?”


见他那样激动,我故意神秘地笑着回答说:


“对,对。有点记得……”


他转向厄尔特尔,用一种严肃的语调对他说:


“他记起期蒂奥巴来了。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穿着白色上衣的侍者一动不动地站在厄尔特尔的跟前,好象有点为难的样子。

先生,我想他们是要开房间的……该怎么办呢?”


“我早就料到了,”厄尔特尔说, “我早就料到婚礼结束以后,他们会放荡一番的……算了,老朋友,随他们去吧。这跟我们不相干……”


在那边,新娘靠着桌子,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我在想,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那里,”厄尔特尔说。 “不过,这同我们完全不相干。”


他用手背一挥,仿佛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言归正传,”他说。“这么说,您承认早就认识斯蒂奥巴了?”


“是的,”我叹了一口气。


“因此,你们是一伙的……是一群活神仙,保罗,对吧?……”


“唉……!他们都过世了,”佐纳基奇用一种凄凉的声调说。“先生,只有您还健在……我能够把您……把您‘确定下来’……真是太高兴了……您是属于斯蒂奥巴那一伙的……我祝贺您……那个时代要比今天美好得多,尤其是那时人们的品德要比今天的好得多……”


“特别是,我们那个时候要比现在年轻,”厄尔特尔笑着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一边问着他们,一边心里怦怦直跳。


“在我们的脑子里,日期已经全都乱套了,”佐纳基奇说。“但不管怎么说,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他突然支持不住了。


“有时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厄尔待尔说。


他起身走到餐厅角落里酌一个小酒吧柜台前,给我们拿来了一份报纸,他一页一页地翻着。未了,他把报纸送给我,叫我看下面的这则讣闻:


我们受死者的子女和孙子孙女、侄子侄女和侄孙侄孙女,以及朋友乔治·萨谢尔和斯蒂奥巴·德·嘉戈里耶夫的委托,谨讣告:玛丽·德·罗泽纳于十月二十五日逝世,享年九十二岁。兹悉丧家定于十一月四日十六点在圣日内弗埃弗-德·布瓦公墓的小教堂举行宗教仪式和遗体安葬。九日弥撒将于十一月五日在巴黎75016克洛德一洛兰街19号俄国东正教教堂举行。谨此不另通知。


“那么说,斯蒂奥巴还活着?”佐纳基奇说。“您还见到过他吗?”


“没有,”我回答说。


“您是对的。应该享受现代化的生活方式。让,你给我们拿瓶白酒来好吗?”


“马上就来。”


打那时候起,他们似乎对斯蒂奥巴和我的过去丝毫不感兴趣了。不过这完全没有关系,因为我终于掌握一条线索了。


“您可以把这份报纸留给我吗?”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问。


“当然可以,”厄尔特尔说。


我们喝得脸红耳热。这么说来,在这两个酒吧侍者的记忆里,我的过去只有一个轮廓,并且有一半还被一个叫做期蒂奥巴·德·嘉戈里耶夫的人给遮掩住了。而关于这个期蒂奥巴,他们从“很早很早以前”——象佐纳基奇所说的那样——就没有听到过他的稍息了。


“这么说,您是私家侦探了?”厄尔特尔问我。


“现在不是了。我的老板刚刚退休。”


‘那么您呢,您还在继续干?”


我耸耸肩膀,没有回答。


“不管怎样,我能再见到您感到很高兴。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吧。”


他站起来,向我们伸出了手。


“实在对不起……我还有些帐要做,不得不赶你们走了……那些人,还在那里胡闹呢……”


说罢,他向池塘的方向指了指。


“再见,让。”


“再见,保罗。”


厄尔特尔带着沉思的神情瞧着我,慢慢吞吞地说:


“您这样站着,倒又使我想起另一件事了……”


“他使你想起什么来啦?”佐纳基奇问。


“我们在卡斯蒂耶旅馆工作时,有位旅客每天晚上都很迟回来……”


这一回,轮到佐纳基奇把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了。


“总而言之,”他对我说,“您可能是卡斯蒂耶旅馆的一位老房客……”


我尴尬地笑了一笑。


佐纳基奇挽起我的手臂,我们一起穿过餐厅,它比我们来到的时候更加昏暗了。穿浅蓝色连衣裙的新娘已经不在桌旁了。到了餐厅外面,我们听见一阵阵的音乐声和笑声,它们是从池塘的另外一边传来的。


“对不起,”我要求佐纳基奇说,“请您帮我再熟悉一下那个人……那个人……老是点奏的是一支什么样的歌曲吧?”


“那个斯奥巴点奏的歌曲吗?”


“对。”


他打着口哨,吹出歌曲开头的几小节儿,他停了下来。


“您想再去见见期蒂奥巴?”


“可能吧。”


他使劲地捏着我的胳膊。


“请您告诉他,佐纳基奇还经常惦记着他呢。”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其实,让所说的也许是对的。您就是卡斯蒂耶旅馆以前的那位老房客……请您尽量回忆一下……康邦街上的卡斯蒂耶旅馆……”


我转过身去,打开了车门。在汽车的前座上,蜷缩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前额贴在车窗玻璃上。我探身向前,认出她就是刚才的那位新娘。她睡着了.浅蓝色的裙子撩起来,露出了两截大腿。


“得把她弄下车来,”佐纳基奇对我说。


“我轻轻地摇了摇她,可她睡得很沉。于是,我只好搂着她的腰,这才总算把她拖下车来。;


“我们总不能把她留在地上啊,”我说。


我把她一直抱到旅馆里。她的头在我的肩膀上晃动,金黄色的头发轻拂着我的脖颈。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郁刺鼻的香气,它使我想起了点什么,但到底想起了什么呢?


《暗店街》,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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