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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柳如是楼

 真友书屋 2014-10-13

有位朋友收藏了一些老照片,准备办个展览,命我选出一些照片,并写几句简介。其中一张是美国Keystone公司在1920年代发行的立体照片,画面主体是一所水中的楼房,通过曲桥连到岸边,平平无奇,固拟放弃,瞄一眼照片的说明,却生了兴趣。

说明云,此地在上海,是一个著名的东方爱情故事曾经发生的地方。照片背面还有详细介绍,略谓,自东印度公司从事中英贸易以来,从中国出口到西方的瓷器,尤其是青花瓷碟,很多都印着柳树图样(willowpattern),表现的正是一个凄美的古代中国爱情故事的场景。及至晚近,这个故事随着瓷器贸易传遍了欧洲与北美。摄影师从美国来到上海,向土著朋友询问故事在何处发生,答案竟然近在眼前,说就是照片里的这所楼房。然而图片说明只提示了上海这个大地方,以及这所楼房的英文名,WillowPattern Tea House。

不忙确定具体地点,先想想,不论大传统还是小传统,吾国有这个以柳树为象征的典故吗?答案是没有。这个东方传奇故事,是西方朋友杜撰的。

一般认为,是英国陶艺师Thomas Minton(1765-1836),于1790年,第一个在瓷碟上画出这个故事。自此以降二百馀年,迄今风流不歇,一直有人在瓷碟瓷杯瓷壶及其他瓷制品画这个故事。构图要素如次:白地蓝花,整体风格似国画;画面中央是一株柳树;右边有一幢大房子,考虑到西方工美师大多不擅描画中国木筑,建议房顶务必绘作北京西客站式,如此则无论门窗墙壁成何模样,到眼即知为“中国风”矣,其左有一间小屋,其右杂花生树,不可大过柳树;前景通常是竹篱笆,按,国画中配竹篱的皆是茅屋,此则饰以豪宅,盖非如此不显洋气也;柳下有一桥,桥左设一亭,桥上必绘三人,从左到右,第一人手握一尺,第二人手拎一包,第三人手挥一鞭;从桥上看去,水中有一舟,舟子扬帆,向右方行船;舟後有一岛,岛上有屋一二所;最後,表现这个题材,一定要画两只鸽子,在柳树上相向而戏。

接下来可以解释这幅画。可想而知,一定比Minton早,至少在英国就风传这个故事:有位中国官老爷,或在税务部门,或在海关任职,有权有钱有豪宅。他有一女,名Koong-se,聪明又美丽,有一仆(在账房工作),名Chang,勤劳又忠诚。官老爷为女儿择定一门亲事,嫁给一位公爵(Duke),订在柳树开花那一天举办婚礼。谁知Koong-se与Chang日久情生,决定在婚礼前夕举办私奔。公爵开着游艇,满载珠宝,来迎娶新娘,却不知他的珠宝与游艇,充了私奔情人的交通工具与生活费。私奔也不是毫无风险,所以会出现桥上老爷手执钢鞭追打亡命鸳鸯的画面。到底还是跑脱了,情人驾舟寻到一岛,开始了幸福的生活。遗憾的是,故事还没完。公爵一直不能忘情,逻卒四出,追捕逃人,数年後,终于迹其所在,势必加害。眼看有情人双双殒命,老天爷突然现身,据说是被这段狗血故事所感动,悍然施法,将情人化作两只鸽子,长生不老,永不分离。

这就是WillowPattern的故事。

再回到现实,看看为何上海是这个传奇发生的地方,以及老照片拍的到底是上海何处地方。答案也很简单。因为鸦片战争以後,上海成为外国人密度最高的地方,而他们几乎都来自欧洲与北美,对着willow pattern瓷碟吃过成千上万顿饭,一旦游览上海城乡,发现某处风景与菜碟相似,岂不十分感动?上海虽设租界,领风气之先,在审美,尤其在租界以外的建筑审美,仍会保留很多中国特色,而欧洲碟画早在数十年前就提炼了中国特色的审美要素,训练出那么多纸上谈兵的中国文艺爱好者,一旦相遇,岂有不一拍即合之理?当务之急,已是找出Willow Pattern Tea House在哪里。

有事不决问谷歌,答案立即出来了。原来上世纪初有不少国外发行的类似照片与名信片,皆谓此地即上海豫园湖心亭。再看上海人民美术社于1979年出版的《豫园》画册,封底是湖心亭与九曲桥,虽拍摄角度不同,然一望即知,不同照片拍的恰是同一处地方。只是,此地在明代称凫佚亭,清代更名湖心亭,中设茶楼,初名也是轩,近代改为宛在轩,并未有过带“柳”字(willow)的名称。想来是在沪西人以其便于称呼,遂以代称?非也。

英国小说家立德(Archibald Little)夫人尝于1880年代逛过豫园,她说:

上海最好的地方莫过于茶园。茶园远看像英国柳叶图案碟上的图画,有水,有桥,还有亭子和假山”(王成东译《穿蓝色长袍的国度》);

这段话提示了何以湖心亭被称为Willow Pattern Tea House的原因,原来是豫园荷花池这一带的风景酷肖欧美人士习见的青花瓷碟上的图样,以此,尽管知道这座水上建筑的正名是湖心亭,偶尔也拼作Huxinting,他们却更愿意将现实里的建筑当作传说中的楼台,并连现实的名称也要少说,以免干扰美好的想象。而杜撰Willow Pattern TeaHouse这个名字,欲令实在给虚构让位,眼底如是,心中如彼,则不妨将其戏译为“柳如是楼”,似较胜于“柳树纹样茶座”矣。

更赘数语。看到前述那张照片前,根本不知道这个只在西方流传的东方爱情故事。兼未去过豫园,故于立德夫人所说“茶园远看像英国柳叶图案碟上的图画”,毫无所动,也不能联想何以近百年前美国摄影师见到吾人常见的曲桥湖亭会那么激动。惟须向人介绍照片,不敢安于己之昏昏,才去查了一轮资料。陋见所及,目前对这个话题最有干货又能启人思致的文章,应是纽约大学Joseph J. Portanova教授所撰《Porcelain, The Willow Pattern, and Chinoiserie》。

只是鄙人英语太滥,有幸遇见佳作,却不能详尽介绍,只敢介绍一点。即如作者所谓,柳树图表现的中国,不是真的中国,是被曲解的中国;不仅事先被曲解,事後还能曲解。譬如,故事里的官老爷被设定为税务或海关官员,大概影射英国人赴华经商,常在广东碰到的腐败的清国官员,而情人化鸽,则象征着西人最终的胜利,因为情人隐居的小岛恰能暗示鸦片战争後被割让给英国的香港。

从1790年到1840年,一幅“年画”乃能面目全非如此,而自1840迄今,途中多少重要关头,人心思潮,常有大变,是不是能生出更多的阐释?窃谓不论如何解读,倘能辅以不同时期的思想史材料,皆非无稽之谈,皆所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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