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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刘开《與阮芸臺宮保論文書》

 百城主人 2014-10-14
芸臺先生執事:不奉教命,忽踰四年,感戀之私,未間時日。先生政高兩粵,威播八蠻,勳業之彪炳,聲聞之熏爍,海內之人,莫不誦之,何俟小子之言,所欲言者,文章而已。本朝論文,多宗望溪,數十年來,未有異議。先生獨不取其宗派,非故為立異也,亦非有意薄望溪也,必有以信其未然而奮其獨見也。夫天下有無不可達之區,即有必不能造之境,有不可一世之人,即有獨成一家之文。此一家者,非出於一人之心思才力為之,乃合千古之心思才力,變而出之者也。非盡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非取法至高之境,不能開獨造之域。此惟韓退之能知之,宋以下皆不講也。五都之市,九達之衢,人所共由者也。崑崙之高,渤海之深,人必不能至者也,而天地之大有之。錦繡之飾,文采之輝,人所能致者也。雲霞之章,日星之色,人必不能為者也,而天地之大有之。夫文,亦若是而已矣。無決隄破藩之識者,未足窮高邃之旨,無摧鋒陷陣之力者,未足收久遠之功。縱之非忘,操之非勤。夫宇宙間,自有古人不能盡為之文,患人求之不至耳。衆人之效法者,同然之嗜好也,同然之嗜好,尚非有志者之所安也。夫先生之意,豈獨無取於望溪已哉,即八家,亦未必盡有當也。雖然,學八家者卑矣,而王遵巖、唐荊川等皆各有小成,未見其為盡非也。學秦漢者優矣,而李北地、李滄溟等竟未有一獲,未見其為盡是也。其中得失之故,亦存乎其人,請得以畢陳之。蓋文章之變,至八家齊出而極盛,文章之道,至八家齊出而始衰。謂之盛者,由其體之備於八家也,為之者各有心得,而後乃成為八家也。謂之衰者,由其美之盡於八家也,學之者不克遠溯,而亦即限乎八家也。夫專為八家者,必不能如八家,其道有三。韓退之約《六經》之旨,兼衆家之長,尚矣。柳子厚則深於《國語》,王介甫則原於經術,永叔則傳神於史遷,蘇氏則取裁於《國策》,子固則衍派於匡劉,皆得力於漢以上者也。今不求其用力之所自,而但規仿其辭,遂可以八家乎,此其失一也。漢人莫不能文,雖素不習者,亦皆工妙。彼非有意為文也,忠愛之誼,悱惻之思,宏偉之識,奇肆之辨,恢諧之辭,出之於自然,任其所至而無不咸宜,故氣體高渾,難以迹窺。八家則未免有意矣。夫寸寸而度之,至丈必差,效之過甚,拘于繩尺而不得其天然,此其失二也。自屈原、宋玉工於言辭,莊辛之說楚王,李斯之諫逐客,皆祖其瑰麗。及相如、子雲為之,則玉色而金聲,枚乘、鄒陽為之,則情深而文明。由漢以來,莫之或廢。退之取相如之奇麗,法子雲之閎肆,故能推陳出新,徵引波瀾,鏗鏘鍠石,以窮極聲色。柳子厚亦知此意,善於造練,增益辭采,而但不能割愛,宋賢則洗滌盡矣。退之起八代之衰,非盡掃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實八代之美,退之未嘗不備有也。宋諸家疊出,乃舉而空之,子瞻又掃之太過,於是文體薄弱,無復沈浸醲郁之致,瑰奇壯偉之觀,所以不能追古者,未始不由乎此。夫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宋賢於此不察,而祖述之者,並西漢瑰麗之文而皆不敢學,此其失三也。且彼嘉謨讜議,著於朝廷,立身大節,炳乎天壤,故發為文辭,沛乎若江河之流。今學之者,無其抱負志節,而徒津津焉索之於字句,亦末矣。此專為八家者所以必不能及之也。然而有志於為文者,其功必自八家始,何以言之?文莫盛於西漢,而漢人所謂文者,但有奏對、封事,皆告君之體耳,書序雖亦有之,不克多見。至昌黎始工為贈送碑志之文,柳州始創為山水雜記之體,廬陵始專精於序事,眉山始窮力於策論,序經以臨川為優,記學以南豐稱首。故文之義法,至《史》《漢》而已備,文之體制,至八家而乃全。彼固予人以有定之程式也,學者必先從事於此,而後有成法之可循,否則雖銳意欲學秦漢,亦茫無津涯。然既得門徑而猶囿於八家,則所見不高,所挾不宏,斯為明代之作者而已。故善學文者,其始必用力於八家,而後得所從入。其中人進之以《史》《漢》,而後克以有成,此在會心者自擇之耳。然苟有非常絕特之才,欲爭美於古人,則《史》《漢》猶未足以盡之也。夫《詩》《書》,退之既取法之矣。退之以《六經》為文,亦徒出入於《詩》《書》,他經則未能也。夫孔子作《繫辭》,孟子作七篇,曾子闡其傳以述《大學》,子思困於宋而述《中庸》,七十子之徒,各推明先王之道,以為《禮記》,豈獨義理之明備云爾哉,其言固古今之至文也。世之真好學者,必實有得於此,而後能明道以修辭。於是乎從容於《孝經》以發其端,諷誦於典謨訓誥以莊其體,涵泳於《國風》以深其情,反覆于《變雅》、《離騷》以致其怨。如是而以為未足也,則有《左氏》之宏富,《國語》之修整,益之以《公羊》、《穀梁》之清深。如是而以為未足也,則有《大戴記》之條暢,《考工記》之精巧,兼之以荀卿、揚雄之切實。如是而又以為未足也,則有老氏之渾古,莊周之駘蕩,列子之奇肆,管夷吾之勁直,韓非之峭刻,孫武之簡明,可以使之開滌智識,感發意趣。如是術藝既廣,而更欲以括其流也,則有《呂覽》之賅洽,《淮南》之瑋,合萬物百家以汎濫厥辭,吾取其華而不取其實。如是衆美既具,而更欲以盡其變也,則有《山海經》之怪豔,《洪範傳》之陸離,《素問》、《靈樞》之奧衍精微,窮天地事物以錯綜厥旨,吾取其博而不取其侈。凡此者,皆太史公所徧觀,以資其業者也,皆漢人所節取,以成其能者也。以之學道,則幾於雜矣,以之為文,則取精多而用愈不窮,所謂聚千古之心思才力而為之者也。而變而出之,又自有道,食焉而不能化,猶未足為神明其技者也。有志於文章者,將殫精竭思於此乎?抑上及《史》《漢》而遂已乎?將專求之八家而安於所習乎?夫《史》《漢》之於八家也,其等次雖有高低,而其用有互宜,序有先後,非先生莫能明也。且夫八家之稱何自乎?自歸安茅氏始也。韓退之之才,上追揚子雲,自班固以下皆不及,而乃與蘇子由同列於八家,異矣。韓子之文,冠於八家之前而猶屈,子由之文,即次於八家之末而猶慚。使後人不足於八家者,蘇子由為之也,使八家不遠於古人者,韓退之為之也。吾鄉望溪先生深知古人作文義法,其氣味高淡醇厚,非獨王遵巖、唐荊川有所不逮,即較之子由,亦似勝之。然望溪豐於理而嗇於辭,謹嚴精實則有餘,雄奇變化則不足,亦能醇不能肆之故也。夫震川熟於《史》《漢》矣,學歐曾而有得,卓乎可傳,然不能進於古者,時藝太精之過也,且又不能不囿於八家也。望溪之弊與震川同,先生所不取者,其以此與,然其大體雅正,可以楷模後學,要不得不推為一代之正宗也。學《史》《漢》者,由八家而入,學八家者,由震川、望溪而入,則不誤於所向,然不可以律非常絕特之才也。夫非常絕特之才,必盡百家之美,以成一人之奇,取法至高之境,以開獨造之域,先生殆有意乎,其不安於同然之嗜好,宜也。方將摩崑崙之高,探渤海之深,煥雲霞之章,揚日星之色,恢決隄破藩之識,奮摧鋒陷陣之力,用之於一家之言,由是明道修辭。以漢人之氣體,運八家之成法,本之以《六經》,參之以周末諸子,則所謂爭美古人者,庶幾其有在焉。然其後先用力之序,彼此互用之宜,亦不可不預熟也。芻蕘之見,皆先生所已知,不揣固陋,瀆陳左右,且以當面質也。近日斯文寥落甚矣,唯先生可聞斯言,唯開敢為此言。伏惟恕狂簡之咎,而加之以教,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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