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和宋词的故事(16)、张先 张先(公元990-1078),字子野,浙江湖州人。天圣八年(1030),与欧阳修同年进士,因尝知安陆,人称“张安陆”,《宋史》无传。张先享年89岁,是中国最长寿的词人,著有《张子野词》,存词一百八十多首。 张先与柳永齐名,但柳永擅长慢词,张先擅长小令。张先的词,延续“花间词派”的题材传统,写的都是男欢女爱、相思离别的情感和闲适的诗酒生活,词风含蓄雅致,言辞工巧,情韵浓郁,清新深婉,带着雍容华贵的气派,是典型的文人贵族词。 先举一首简洁流畅的《相思令》: “蘋满溪。柳绕堤。 相送行人溪水西。 回时陇月低。 烟霏霏。 风凄凄。 重倚朱门听马嘶。 寒鸥相对飞。” 略略数语,通过对青蘋、柳堤、溪水、陇月、烟霭、寒风、朱门、马嘶、寒鸥的景色描写,景语结情,融情入景,呈现凄迷朦胧的送别情怀。 再如这首《千秋岁》: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 惜春更把残红折。 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 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 天下老,情难绝。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此词写男女情爱悲欢,韵高而情深,含蓄而激越,极尽幽怨曲折之能事。“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书写爱情受挫的沉痛;“天不老,情难绝”,化自李贺的“天若有情天亦老”,诗意却完全相反;“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丝”与“思”谐音双关,表示相思不怕阻扰、仍将继续之意。琼瑶的小说《心有千千结》书名,即从这两句词化解而来。 由于张先所写之词,离不开“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的题材;而他的一首《行香子》词,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之句,因此,时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名“张三中”。张先得知后,不仅不恼,反而大乐,道:“为何不干脆叫我‘张三影’?”看众人不解,张先自鸣得意起来,道:“‘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坠飞絮无影’,这‘三影’,才是我平生最得意的诗句呢。”于是,众人顿悟,都追着称呼“张三影”。后来,苏轼但凡提到他这个高龄长辈,也戏称:“能为乐府,号张三影者。” 其实,张先爱“影”之深,擅长写“影”,岂止以上的“三影”?还有“隔墙送过秋千影”,“无数杨花过无影”等,均属名句。但是,后人评价最高的还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其他“诸影”都远不及。 “云破月来花弄影”出自《天仙子》,历来为人所称道。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赞道:“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水调数声持酒听, 午醉醒来愁未醒。 送春春去几时回? 临晚镜,伤流景, 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 云破月来花弄影。 重重帘幕密遮灯。 风不定,人初静, 明日落红应满径。” 这首词通过描写庭园楼阁之景,抒发伤春自伤之情。明代杨升庵对此词的评价甚高:“景物如画,画亦不能至此,绝倒,绝倒!”因其传诵一时,名气太响,又给张先添了个“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的绰号。一次,尚书宋祁有事找他,一到张府,就教门人传话曰:“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肯乎!” 宋祁曾作一首《木兰花》,以“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而名动一时,被世人称作“红杏尚书”: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张先在屏风后听到宋祁的声音,不觉好笑,马上走出来,边走边高呼:“哈哈,莫非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到了?”两人一时相见恨晚,摆酒尽欢。 张先一生安享富贵,未居高官,亦未遭贬;加上性情疏放,为人“善戏谑,有风味”,诗酒终年,留下很多风流故事。他是个崇尚及时行乐、追逐“一夜情”的“花心文人”,与后世那些动辄愁眉、凄苦困顿的“牢骚文人”完全不一样。 《历代词话》载,张先有一次去玉仙观,路上偶遇谢媚卿。虽然是初见,但一个是声誉鹊起的风流词人,一个是风月场里的花魁,两下闻名,“一见慕悦”。两人简单攀谈几句,“目色相接”,眉来眼去,象《西厢记》里的张生和莺莺一样,很快就许下了“西厢之约”。事后,张先特写了《谢池春慢》词,以叙一时之艳遇。 《绿窗新话》引《古今词语》说,张先年轻时,曾疯狂地喜欢一个小尼,定下“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是,庵里的老尼非常严厉,把小尼关在池塘中一小岛的阁楼上,不准他们相见。这可难不到张先,他让小尼在墙头放张梯子,自己在夜深人静之际,偷偷划船过去,登上梯子,翻过墙头,溜进屋子,天亮之前再悄然离开。这样约会了多日,老尼竟未发觉。后来,张先或许是想科考,或许是怕日久暴露,或许是有了新欢,不再来赴约,并杳无音讯。小尼望断秋水,“日日思君君不至”,郁郁成疾。张先对这一段偷情经历,也十分怀念,填了一首词,这就是著名的《一丛花令》的来历: “伤高怀远几时穷? 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此词以小尼的口吻,抒发在他离开后独处的相思和惆怅。结尾三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化用李贺《南园》诗中“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之句,将小尼的心态刻画得极为细腻,生动地表现出对青春的珍惜、对爱情的期盼。 小尼对张先的执着爱情,显然用错了人,因为张先并没有回来;他还在招花引蝶、四处留情,忙得不亦乐乎,哪还顾得上她!宋朝繁荣富裕,风气也开放得很,跟当今一样,偷情“绯闻”是提升知名度的绝妙题材,这首《一丛花令》一时大红大紫,张先在笙歌如烟的风月场所更受欢迎。 欧阳修小张先17岁,听人传唱这首词后,非常喜欢,一直想结识他,但苦于没有机会。后来,张先主动去拜访欧阳修。欧阳修在屋里听到门人通报,惊喜过望,顾不上倒穿着拖鞋,就匆匆忙忙地奔出去迎接,边奔边笑道:“哎呀,‘桃李嫁东风郎中’到了,快请进!快请进!”这次相逢,不仅留下一段“倒履迎客”的佳话,还使张先又获得一个“桃杏嫁东风朗中”的绰号。 治平元年(1064),74岁的张先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以后优游杭州、湖州之间,放舟垂钓,与歌妓舞女唱和,吟咏自乐。虽然年过七旬,张先仍颇具“情场魅力”,令众多歌女为自己争风吃醋。《后山诗话》记载,一位名为“靓靓”的歌妓,看到张先给所有姐妹都写了词,却漏掉了自己,顿生闲闷怨恨之气,特作诗云:“天与群芳十样葩。独分颜色不堪夸。牡丹芍药人题遍,自分身如鼓子花。” 以此观之,张先在感情世界里洒脱行走,已经不是一般的“花花公子”,而是修炼到了“鲁智深”的大境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关于张先在宋词史上的地位,清末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里,认为“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并把他捧上了天,云:“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词学通论》也继续这种观点,把他说成了不得:“(子野)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既正,气格亦古,非诸家能及也。” 但在我这个业余爱好者看来,张先的词,很明显缺少晏殊、欧阳修词的深度和力度,更别提与苏轼、辛弃疾的词相比了。这种词风,可能与他一生风平浪静、安享富贵、眼界狭窄有关;也可能与他流连风月情场、用情不深有关。 不管如何,作为一个身处宋词由兴起到辉煌时期的风云人物,张先与晏殊、欧阳修、宋祁、王安石等众多名家都有交往,他的词在士大夫贵族中传唱不衰,也影响了很多后人。南宋“醇雅”派的姜夔,走的就是张先的路子,并推陈出新,《词洁辑评》云:“(子野)白描高手,为姜白石之先驱。” 苏轼作词,也受过张先指导。苏东坡比张先小46岁,听到张先病逝之际,特作了《祭张子野文》,文中说:“我官于杭,始获拥彗,欢欣忘年,脱略苛细”。“拥彗”,即表明苏轼认张先为师;“脱略苛细”,则表明张先曾帮苏轼修改润色、斟字酌句。 然而,在生活中,苏轼似乎从未尊张先为“老师”,张先也“为老不尊”,不以为意。两人之间,戏谑打趣居多。 张先80岁时,视听尚强,“家犹畜声伎”,娶了一个18岁的小妾,竟以为荣光之事,特地宴请宾朋。苏轼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故意在婚宴上,大声问老头有何感受。张先摇头晃脑,随口念道: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苏轼大概本就准备嘲弄他“老牛吃嫩草”,当即和诗一首: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叠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众人哄堂大笑,跌得稀里哗啦。从此,“梨花海棠”就成为“老夫少妻”的代名词。 据说,张先85岁时,又娶一小妾,再次大开宴会。苏轼佩服得不得了,又去参加,再做一诗,打趣道:“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莺莺”指的是《西厢记》中的崔莺莺,“燕燕”用的是关盼盼与张建封的“燕子楼典故”。 不料这一次,张先却失去了既往的得意,长叹数声,回诗道:“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说自己是“愁似鳏鱼”,“懒同蝴蝶”,内心深处,可能是有点惆怅:“此身老矣,享受不了几天艳福啰!得争分夺秒,抓紧享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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