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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张抒涵 2014年10月3日，德国国庆日，也是纪念德国统一日。下萨克森州首府汉诺威市最古老的集市教堂内，庆祝两德统一24周年活动如期举行，德国政坛顶尖人物悉数出席。
这自然并非德国历史上唯一的国庆日。在德意志帝国成立以前，所谓国庆就是各个邦国庆祝国王加冕的日子。1871年帝国统一之后，仍没有统一的官方定义的国庆日，彼时民间多将9月2日“色当日”作为庆祝之日，因为正是在1870年的这一天，普鲁士及其盟军赢得了普法战争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色当会战。1919年8月11日，魏玛共和国总统弗里德里希·艾伯特（FiedrichEbert）签署《魏玛宪法》，这一天也因此被定为魏玛共和国的国庆日——意为“民主在德国诞生之日”。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纳粹党）上台后，以法律的形式规定每年的5月1日即国际劳动节为国庆日。1953年到1990年，西德的国庆日为每年的6月17日，以纪念1953年当天在东德爆发后被苏联介入镇压的人民示威游行运动。而同时期东德的国庆日则是民主德国的成立日，每年的10月7日。
直到一切，在1990年10月3日，有了新的开始。
纪念活动在宗教礼拜仪式中拉开序幕，曾在民主德国（DDR）为自由抗争的人们走上台前讲述，与背景音乐和放映的图片一起，带领与会者回顾关于柏林墙倒塌和两德迈向统一的历史轨迹。联邦德国总理默克尔（Merkel）在随后的发言中说：“如果没有（东德人民和平示威）的勇气，墙不会倒下，统一也不会完成，对此我们永远不应忘记。”
默克尔在德国统一24周年纪念活动上的讲话 那是1989年11月9日。彼时民主德国执政党统一社会党的官员君特·沙伯夫斯基（GünterSchabowski）因误解了当局的政策，在国际记者会上宣布即刻取消出境限制。是夜，成千上万的东德民众涌向柏林墙，迫使边防军允许他们通过边境，迎接他们的是西德人热情的拥抱、啤酒与鲜花。人们爬上柏林墙欢呼呐喊，甚至有人拿起锤子敲向这面墙，长过140公里的铁幕，一夜间就从不可撼动走向了没落。
在此40年前，两德因为二战后盟军与苏军分别占领而引发最终分裂。在此28年前，东德军队和警察开始封锁边境修建围墙，美其名曰“反法西斯防卫墙”。概因这之前已有约250万东德人逃往西柏林，其中包括大量年轻人和知识精英，他们“叛逃共和国”（Republikflucht）的行为被东德当局斥为政治与道德上的堕落。
一年以后，1962年8月17日，一位东德瓦工，18岁的彼得·费希特尔（Peter Fechter）与朋友一起计划越过柏林墙奔向西柏林。朋友已经顺利翻过了2米高墙，守卫却忽然发现了正在墙顶部的彼得并对他扣动了扳机。跌落墙下的他挣扎着爬向靠向东柏林的铁网求救，警卫士兵与群众竟无一伸出援手。西柏林的警察向他投掷了急救包，也仍然没能挽回他濒死的生命，彼得遂成为柏林墙建成后第一个被射杀的逃亡者。直到柏林墙倒塌，这一为翻过高墙付出生命的数字被最终定格在上百人。1997年，当年对着彼得开枪的两名士兵分别被判刑20个月和21个月。
1989年11月10日的柏林墙 彼得·费希特尔（Peter·Fechter） 彼得·费希特尔纪念碑。上书：“他只是想要自由而已。”
1989年东德40周年国庆日，各大城市和首都爆发示威游行，民众诉求从争取迁徙和新闻自由逐渐扩大为要求政治民主改革。11月4日柏林逾50万人走上街头，6日莱比锡50万人游行，随后民主德国政府和执政党统一社会党政治局宣布集体辞职。当年年底统一社会党宣布更名为民主社会主义党，实行多党制。1990年3月东德大选，原执政党第一次成为在野党。5月两德签署货币、经济和社会联盟条约，使用统一货币西德马克。8月签署第二个国家条约，原属东德的五个州根据修改后的《基本法》加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10月3日，统一庆典在柏林举行，国会大厦上方升起联邦德国国旗，两德正式统一。
两德分裂与统一示意图 只是，现实的柏林墙已倒，另一道柏林墙却似乎仍横亘在德国民众心中，未曾真正消失。
对于每一个德国人而言，国家统一体现在钱包上最直接的结果大概就是被称为团结附加费或者团结税的Solidarit?tszuschlag了。这项自1995年开始无限期征收、数额为一定收入的5.5%的税费，被固定用于支持东德建设。然而，德国国民需要为统一后漫长融合过程付出的成本，却远不止这些。
据德国《明镜》周刊的最新报道，在德国统一24周年纪念日前夕进行的问卷调查中，原西德地区的受访者中只有一半人认为两德统一的带来的正面意义多过负面，而近四分之一的西德受访者却认为统一对自己只有不利作用。在东德地区，四分之三的受访者对于统一持积极评价，同时却也有很多东德人表示怀念民主德国的一些制度和社会氛围。
随着统一后冲破自由禁锢的喜悦与激情渐渐退去，越来越多的东德人开始发现有些艰难的现实被摆在眼前。国有企业被托管后的民营化改造导致大量东德人一夜间失业，失去了民主德国原制度下充分就业的保障，挫败感和失落感开始蔓延。年轻人离开东德去往西德寻求立足，却要直接面对他们眼中看起来自高傲慢的西德人，和一个听上去些许刺耳的词：“东德佬”（Ossis）。于是，西德人也不意外地有了自己的名字“西德佬”（Wessis）。调查显示，许多东德人强烈的东德意识正是源于国家内“二等公民”的自我感知，有的东德学者甚至发出了“被殖民地化”的言论。因着经济困境和心理失衡，近年来，东德也成为滋生排外情绪和新纳粹主义的温床。
在西德人的经验里，统一亦并非那样温情美好。从1995年开始，德国联邦政府开始施行“团结协议”（Solidarpakt），该协议将一直持续到2019年，在此期间由联邦每年向东德各州提供巨额财政补贴，以支持东德的基础设施建设和经济发展，力求逐步减小东德和西德在经济方面的差距。由于这些财政补贴的40%来源是西德各城镇的财政收入，从而引起长年的争论，直到几年前终于引起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鲁尔区多个城市市长的反弹。他们集体呼吁废止团结协议，理由是为了帮扶东德地区这些城市都正在承受不小的财政赤字，对于自己的公共建设已经捉襟见肘。2011年德国统计局的数据更是使争论趋于白热化，因为数字结果略显讽刺，4/5的东德城镇尚能在财政上有盈余，而西德地区却有3/4的城镇财政入不敷出。于是，在许多“傲慢”的西德人眼中，东德人是与“懒惰”一词挂钩的，是不知感恩的。
然而，一切也仍在向前着。众多数据显示，在过去二十几年间，东德地区的生活水平相比柏林墙倒塌前已经有了显著提高。东德的人均收入水平已经趋近西德，例如现在东德工人的平均收入是西德居民的83%，而在1991年这个数字仅为57%。东德的失业率在近年来也呈逐年下降趋势，已达到历史最低水平。东德社会无论是产业活力、养老金体制还是医疗教育等诸方面均在逐步改善中。伴随着经济复苏，如德累斯顿、魏玛等众多德国传统文化中心亦开始重新焕发生机。东柏林废弃的厂房建筑不仅成为艺术家的天堂，还摇身一变成了在全欧洲闪闪发亮的夜店。以联邦总理默克尔和联邦总统高克（Gauck）为代表的东德政治家也正越来越多的活跃在德国政治舞台。
今日柏林墙上涂鸦：“有许多墙应当被拆除” 直到今天，“爱国主义”在普通德国人心中仍是个比较敏感的词汇。曾与德国友人谈起在中国广为流传备受欢迎的一首德国歌曲，王子乐队的《Deutschland》，友人们听后却连连摇头，认为这首歌的歌词过于peinlich（尴尬），因为里面体现的民族情绪在他们看来太过火了。这份敏感大概不只源于历史的沉重包袱，更来自国民的自省精神，和与社会文明开化程度相匹配的克制淡定。
直到今天，两德问题也依然是德国人不得不正视的顽疾。曾在知道一位德国室友来自德累斯顿后脱口而出“啊，那是原来的DDR地区”，而引来他一刹那的尴尬表情。这些或暗涌或被放大的情绪，是这里的人民需要用时间和发展来化解的历史郁结。毫无疑问的是，惟有宽容和开放，而非控制，可以消融偏见和对立。无论如何，今日的东德年轻人不必再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去体会国家机器的灌输说教，可以远离庞大的秘密警察组织斯塔西（Stasi）塑造的恐惧时代，已是何等幸运。 著名德国电影《窃听风暴》尾声——
掌权的人狂妄着叫嚣：你这不听话的蠢货，你的事业完蛋了，以后你就在地窖拆信，直到退休，往后二十年就这样过吧。二十年，那可是很长的时间。
只是4年又7个月过去了。
1989年11月9日。昔日的窃听者，今日的拆信人，听到身后人猛地一声惊呼，缓缓转身。那人说——“DieMauer ist offen！”（柏林墙开放了！）
联邦德国总理默克尔在纪念两德统一24周年讲话里说：“我们已经做了许多正确的事。”
也愿这世上那许多的人，可以在某个关乎重要决定的当口，做正确的事。
墙，终将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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