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一个人也没关系, 只要能发自内心地爱着一个人, 人生就会有救。 哪怕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村上春树《1Q84》 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他是电极和凝胶电解质电池的设计者,公司在2000年的时候注册了专利。” 不知道什么原因促使我在搜索网页里键入了他的名字,寻找关于他的信息。 有关于他的消息,是一项发明。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有这项发明。 再一看申请专利的公司,果然是那个日本的大公司。 不是没有写过邮件给他。好多次,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要对他说什么?难道要告诉他: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可以用他的语言没有障碍地和他交谈了;还是要告诉他,我现在就在日本;我已经去过《情书》里的小樽…… 那是很久以前。 在一家很老的料理店做侍应。日语还不怎么灵光,只能在吧台做清洁工作。 有客人跟我交谈,只能用简单的英文。 碰到词不达意的时候,就从口袋里拿出自己订的小本子写汉字给客人看。 傍晚,骑着自行车去赶晚上的工。 冬天,桥上的积雪被路人踩得紧实,虽骑得极其小心,但下坡时轮胎打滑刹不住车,重重地摔在地上。 爬起来时,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哭只能使人感觉更加饥饿。 在吧台的抽屉里翻到一本厚厚的“书”——破损,污迹斑斑——是被很多前辈用过的日文手抄生活用语大汇集,一有空就拿起来看。 练习盲听。一边洗杯子一边聆听吧台上客人的发音。那些音节,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在心里默背单词,并开始记短语。客人说一遍,轻声跟着念一遍,尽管很多时候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喜欢那些带有爆破音的词句,当气流从口腔里冲出去,仿佛就找到了一个宣泄的渠道。 不洗杯子的时候会戴上手套,但手指仍然生冻疮。 很少有餐馆洗杯子可以用热水,在那家店里,我洗完了几辈子的杯子。 最残忍的事情是看着客人坐着吃东西,而自己却空着肚子站着服务。 一天,实在是饿得受不了,偷偷躲在角落拿出一片饼干来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吞下去,又拿出一片饼干塞进嘴里。 两片饼干能供给的能量很微弱,基本上起不了什么作用。 转过身时,发现有人在注视我。 看向那个人,他对我点头示意我过去。 不情不愿地挪到他面前,想着:这人可别在领班面前说这事儿啊。 他一开口就问:“你几点下班?” 我说:“12点。” 他点点头:“我等你下班。” 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他没提我偷吃东西的事儿,领班就在旁边。 我突然又想到些什么,紧张地问他:“你想干吗?泡我?” 话一出口就很后悔。平时都不会这么跟别人说话,那天真是吃错药了。 他摇头笑了:“不。我已经结婚了。只是想请你吃饭,还没吃饭吧?” 听到他说自己已经结婚,我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在第一时间表明自己身份和用意的人还算磊落吧。同时又觉得自己太鲁莽了。 看了他一眼,30岁左右,已婚也很正常。 既然有人送上门请吃饭,我又饿得头发昏,当然是去了。他都说了,只是吃个饭而已,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营业到夜里两点的西餐厅,就在我们料理店对面。 没有看菜单,直接点了羊排,搭配有迷迭香的酱汁。还要了烤蜗牛。没有点酒水,只想吃完就回家睡觉。 对食物一直不会矜持。况且有人买单,吃得更是毫无顾忌。我的欲望如此简单又凶猛,如同不经意被点燃的枯草,迅速燃烧起来。 他坐在我对面,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大口大口吞咽下那些肉块。 解决完食物后,才想起来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可想想实在没什么话题,只好礼貌性地表示感谢:“吃饱了。谢谢你请我吃饭。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回去睡觉了。” 他对我点头:“晚安。” 跨上自行车踩了几下,突然觉得这饭吃得不明所以,连名字都没问。 转回头去看,他还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有挪过。 看见我回头,他打手势要我小心,才想起他说出差住的酒店离我们料理店大概有两百米远,我回家会路过那个地方。 掉转车身,对他说:“上车。” 就这样,冬天的深夜,我骑着自行车载着一个男人在雪地里行驶。 四周已经没有其他路人,空气清冷,都能看见从嘴巴呼出的白色气体。 两人一路无话。他用一只手抓着自行车后座的铁架子,让身体保持平衡。 我想对他说:“你可以抓住我的衣服。” 但最后只是咽了下口水,什么都没说。 这是第一次遇见他的情景。 除了那句“泡我”以外,一切都很正常。 这样的相遇,至今仍历历在目。 他也一定会记得吧。 他来店里的次数并不多。每次来都只点很简单的食物,餐后再喝一两杯威士忌。 我并不知道他具体是做什么的,只听说他在×××公司上班。 应该不是从事管理工作,因为从来没见过他穿正装。只穿米色、灰色之类的针织衫,休闲裤,外面再加件军绿色防雨绸面料的外套。鞋子却是红得耀眼的篮球鞋。 浓淡适宜,很好看。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和他保持距离。他再好,也不可能成为我的菜。 一次,他等我收工。推着车和他走在路上。 他问我:“你有男朋友吗?” 我如实回答:“没有。” 他有点意外:“你长得很好看,没有男朋友有点不可能。” 白天上课,上完课后马上要去打工,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谈恋爱……但我没解释,只是说:“这只是你的想法。” 走到他住的酒店门口,对他说:“晚安。” 他进去之前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这句话我听懂了。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 从床上爬起来,开灯跑到镜子前看自己:年轻,眼睛很明亮,身形苗条结实。还不算太坏。 之后的冬天里,他再也没来过。 第二年的春天,店里的吧台拓宽了,店堂也装修过了,还有了一个大大的阳台。 老板开始在阳台上种花种草。 店里的女孩男孩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我喜欢早早去店里,搬张凳子坐在阳台上烤一烤太阳的余晖。 有时候会发呆,有时候会想起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见。 店所在的位置,是夜店的聚集地。一到夜晚,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时常有锦衣夜行的女子出没于那个街区。能在转角口的树下看见鬼佬和女孩接吻的情景。 烧烤摊的小哥胆子很大,把摊子架设在广电局前面,我经常去那里帮客人买烧烤。小哥把鸡翅烤得又辣又咸,甚是煞口! 有一次,我在店里和一个客人玩填字游戏。 进来了一个香港人,雪过去招呼他,然后过来跟我说那个香港客人叫我过去。 我有些奇怪,那个香港人问我:“你叫Mika?” 我点点头,他把手伸给我:“幸会!一点小意思。” 我呆了一下,这年头还有人用“幸会”这个词? 感觉他在我手里塞了一样什么东西。正想看,他却说:“回去再看吧。” 没问我要喝什么,直接帮我叫了橙汁。 我对他说谢谢。后来去卫生间时想起这件事,拿出那个纸包打开,里面是300元钱。 我以为会附上电话号码,把纸翻过来,只是空白一片。 当然,一分钱小费都拿不到的日子占绝大多数。料理店和夜间欢场有着本质的区别。晚上打烊后,我依然骑着自行车回家,依然一文不名。 初夏来临,店里的制服改成无袖T恤+背心式的围裙。捂了一个冬天的皮肤终于能透透气了。 老板的舅妈来店里,看到我说:“你瘦得就快跟豆芽菜一样了。” 很想对她说:欧巴桑,帮忙跟老板说一下,供顿晚饭,能管饱就好。 和我搭班的君常说:“要是把咱们都喂饱的话,咱还用得着像吧台里的老鼠那样偷吃花生米吗!” 何止是花生米啊,我们还经常把客人剩下来的各种酒混合在一起做成鸡尾酒来灌饱肚子,用君的话来说就是:这些都是大米麦芽葡萄的精华,可不能浪费了。 一天,蹲在吧台下面点货,听到门上的铜铃响了。 有女孩说:中島さん,お久しぶり(中岛先生,好久不见啊)…… 立即站起来,但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一抬头就撞上酒架。疼得我龇牙咧嘴,只能猫着身体揉自己的脑袋。 他问:“あの子はいませんか(那孩子不在吗)?” 我连忙直起身子说:“いますよ(我在)。”没察觉头发已经被自己揉得乱七八糟。 他来了,在第二年的初夏时分,又是我最糗的时候。 照例送他到酒店前面,这次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说:“さしあげます(给你的)。”心里悸动了一下,他说的这个“给”,用的是自谦语。 盒子里面是一部蓝色的iPod。 后来看到他用的是和我一模一样的iPod。 周末,他邀请我吃饭。在他酒店的大堂,我戴着耳机边写功课边等他加班结束。 写着写着就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他已经坐在我对面。 被自己居然能在公共场合睡过去这事儿吓了一跳,问他:“我睡了多久?” “不多,就两个小时。” ……暗中怪自己没自制力。 又发现我的日语功课,错误的地方他都帮我改好了。 如果他没结婚多好……那时我想。就算他只是有女朋友,我也一定要向他表白。 可是并不存在“如果”这回事。 他是类似于村上笔下特质综合性很强的男子。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两个固定的女友。 和朋友去酒吧喝酒,偶尔和前来搭讪的女孩去酒店开房,然后不失体统地送对方回家。 对周围的人温和友善。 工作认真。 婚后在市郊买了房子,自己动手开辟了一块庭院加以整治。 不喜欢搭电车,宁愿开一个小时的车去上班。 后来,知道了他的年龄。原来是33岁。 他笑着问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很老?” 我开玩笑地点头:“你老一点比较好,可以做我大叔。大叔,我想吃哈根达斯的冰激凌。”那时我只知道喜来登酒店有哈根达斯卖,很远。 他打车去买来两盒,和我一起吃。 清楚自己对他的情愫,不完全是属于男女之间的那种,也不是小女孩对大叔的那种。 喜欢这种感觉和年龄无关。很多大叔自私狡猾,对年轻女子只有索取,却吝啬付出。 我不想弄清楚究竟是哪种感情,弄清楚了又如何?他都不可能成为我的。 很满意自己在他面前的大人样。不吵不闹,不流露对他的依恋。 有一次问他:“你会为一个女子离婚吗?” 他很坦白地回答:“不会。在结婚前,她等了我很长时间。我去东京上大学,她就开始等我。” 我点点头。 他说:“我们一直没有孩子,以后也不会有。” 他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还很年轻,有些事情到了30岁才知道,即使你不愿意它发生,可它还是会发生。” 这句话的语法对那时的我而言太难。很久以后我才弄懂他说的意思。 最后,我艰难地对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自由了,请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点点头。 他大我很多,但对待我却没有任何轻视。 这个男人于我,从一开始就已经失去。 勉强自己对他微笑着,挥手说さよなら(再见)。 之后没有再见他。 明白自己对于情缘之事,一直是与之失之交臂的人。 你觉得美的、特别的人和物,未必除了你之外,就没有能够识别的人。 而常常能够得到的,并不是真正想得到之人。 从第一次遇见,我们的对峙就是平等的。 人们常说,爱情是件艰辛的事。 我被自己的理智挑衅,理智赢了,但我觉得自己没输。没有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伎俩;也没有给彼此造成任何伤害,或在心里留下重重阴影。所以现在想起他的时候,反而是阵阵暖意。 时间从来都很无情。他应该也正在慢慢变老。 想象过他现在的样子,可脑海里映现出来的还是他33岁时,初见的模样。 在神奈川住了几年,没有去找过他,自然他也不知道我已来到他的国度,且现在离他并不远。 这个被时光掩埋掉的秘密,没有再交给我,揭开它的线索。 点击阅读原文继续看这本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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