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问集》(El libro de las preguntas)是二十世纪拉丁美洲大诗人聂鲁达(Pablo Neruda, 1904-1973)死后出版的微形杰作。这本小书收集了三百一十六个追索造物之谜的疑问,分成七十四首,每一首由三至六则小小「天问」组成,聂鲁达的思想触角伸得既深且广——举凡自然世界、宗教、文学、历史、政治、语言、食物、科技文明、时间、生命、死亡、真理、正义、情绪、知觉,都是他探索的范畴。

暮年的聂鲁达,对自然奥秘仍充满好奇,不时突发奇想,展现机智的幽默和未泯的童心:
「今晚满月把它的╱面粉袋留置何处?」「告诉我玫瑰当真赤身裸体╱还是它就是这种穿著?」「你把什么守护在驼起的背底下?╱一只骆驼对乌龟说。」「稻米咧开无限多的牙齿╱对谁微笑?」「你有没有发现秋天╱像一头黄色的母牛?」「西瓜被谋杀时╱为何大笑?」「秋天的美发师╱不曾替这些菊花梳理头发吗?」「那些流不到海的河川╱继续和哪些星星交谈?」
成年人的生活经验和孩童的纯真直觉,两者结合之后产生了令人惊喜的质地。读者得拋开理性思考的习惯,随著诗人的想像律动,试著从另一角度观看月亮、云朵、山川、江海、季节、植物、动物,而后享受探索生命不得其门而入的悬宕快感。
人与万物的关系,无疑是他关注的焦点︰他为事物注入七情六欲,探触事物本质,让表相物质的层面与抽象形上的层面交融,呈现出对照或平行的趣味性:
「我们的欲望真的╱必须以露水灌溉吗?」「为什么树叶会在╱感觉变黄的时候自杀?」「被遗弃的脚踏车╱如何赢取自由?」「在蚁丘,╱做梦真的是一种责任?」「老灰烬经过火堆时╱会说些什么?」「囚犯们想到的光╱和照亮你世界的光相同吗?」「我用被我遗忘的美德╱是否能缝製出一套新衣?」「我们要如何感谢╱云朵短暂易逝的丰硕?」「城市不就是震动的床垫╱所构成的广大海洋吗?」「他们如何称呼╱孤独绵羊的忧伤?」「雨水以何种语言落在╱饱受折磨的城市?」「彩虹的尽端在何处,╱在灵魂深处还是在地平线上?」
这些「疑问」的背后充满了人文思考,人类处境的投射显而易见。我们看到光,也看到黑暗,看到喜悦,也看忧伤。每一则疑问的答案都是开放性的,读者受邀依个人生活经验或情感体验自由作答。在这本诗集裡,聂鲁达不是政治诗人、自然诗人或爱情诗人,而是单纯地回归到「人」的角色,拥抱生命的矛盾本质,继而以「艺术家」的灵视,巧妙地避开了矫揉浅显或意识型态的陷阱,织就此一质地独特的文字网罟。
面对死亡,思索人生,聂鲁达提出了人类共通的问题:
幼年的我哪儿去啦, 仍在我体内还是消失了?
他可知道我不曾爱过他 而他也不曾爱过我?
为什么我们花了那麼多的时间 长大,却得与之分离?
为什么童年死亡时 我们没有死亡?
我的灵魂弃我而去 为什么我的骨骸仍紧追不放?
这些疑问有时像自问自答的禅宗公案,他虽不曾对之提出解答,但仍在某些问题裡埋下沉默的答案种子。他自死亡窥见新生的可能,一如他在孤寂阴鬱的冬日花园看到新的春季,復甦的根。通过孤独,诗人选择回到自我,回到巨大的寂静,并且察知死亡即是再生,而自己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週期的一部份:
死亡到最后难道不是 一个无尽的厨房吗?
你崩解的骨骼会怎麼做, 再次找寻你的形体?
你的毁灭会熔进 另一个声音或另一道光中吗?
你的虫蛆会成为 狗或蝴蝶的一部份吗?
聂鲁达一生诗作鉅多,诗貌繁复,既个人又公众,既抒情又史诗。五十年代以及五十年代以前的聂鲁达,情感丰沛、能量四射︰三部《地上的居住》(1933,1935,1947)让我们看到这位原本在诗中记载个人情感波动,质疑个人归属定位以及与外在世界关系的诗人,如何弃暗投明,化阴鬱的诗的语调为激昂、喧嚣的怒吼,为群体发声,为民众书写;五十年代出版的庞大史诗《一般之歌》(1950),以及三本题材通俗,明朗易懂,歌颂日常生活事物的《元素颂》(1954,1956,1957),更是这种「诗歌当为平民作」理念的实践。然而到了六十年代以后,他的诗却又经歷另一次蜕变,他把触角从群众世界转向自然、海洋,转向内在,像倦游的浪子,企求歇脚之地,企求与宇宙万物的契合。在聂鲁达死后出版的八本诗集裡,我们如是看到暮年的聂鲁达,以寧静的声音,向孤寂、时间发出喟叹,回到自我,向内省视,省视现在,过去,以及等候著他的不确定的未来。他像先知,哲人,也像无知的孩童,诧异万事万物的奥秘,思索人类生存的意义、人类在宇宙的地位,以及生命的种种现象。
这本聂鲁达于死前数月完成的《疑问集》,可视为诗人临终前对生命的巡礼。聂鲁达拋下三百多个未附解答的疑问,逗引读者进入迷宫似的生命版图,欢喜地迷途,谦卑地寻找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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