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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屋琴余】梦中之鹤

 梅雪馆主 2014-10-30
 

我是很少做梦的人。难得做了个梦,醒了,也就忘了。

前不久,居然就做了一个梦,而且醒了以后,梦境竟非常的清晰——

梦里,我和几位相得的朋友出去郊游。那几位朋友面目依稀,似乎是相识已久,但梦里却彼此不交一言,恍惚中好像是喝了酒,而且喝得很热闹。喝完酒,则又继续趔趄向前。渐渐地天光暗了,周边树木扶疏,也不知道我们究竟去到了哪里。于是就住下。那是一处僻静的屋舍,隔着几丛修竹,不远处,有流瀑飞溅的声响。没有灯,也没有主人的殷勤招呼,只有月光洒满不大的庭院,偶尔有秋虫几声低鸣。蓦地,就有琴声响起,不疾不徐。众人皆酣醉不醒,我扶床而起,从木格窗中窥视,竟不见有抚琴之人,唯见庭中一鹤翩翩然,引颈张翅,双足点地,似乎正应着琴声舞而蹈之,其声节正合着中和之音。好奇之,遂勉强支扶着想一探究竟。谁知门牗初开,遽然间琴声与鹤倏然消失,唯余光明一片……

梦醒了!

醒了,就再没了睡意。此时天光初现,原来已是黎明时分。于是,就起身寻着前夜的残茶一饮而尽,再点燃一支烟吸着。我想,这梦境好熟悉,似乎曾亲历一般。

端午节放假这几天,这梦和梦里的鹤,就一直在心里徘徊着,挥之不去。

其实,这梦境是与《佩兰》的题解有几分相似的。《西麓堂琴统》和《天闻阁琴谱》中都说:战国时,有灵虚子者,游嵩山,遇羽人鼓琴石窗之下,鹤舞于庭,兰馨于室,延入晤语,因授以清羽之调,名曰《佩兰》。

古琴,自古以来就有圣人造琴制曲和神仙传授这样的种种说辞,语虽玄虚,甚或妄诞不经,却符合东方人文中特有的形而上的哲学追求和审美趣味,因此,人们对“羽人鼓琴”、“鹤舞于庭”这样的传说并不会去深究。鹤,其实跟琴一样,很久以来,就是士人清逸情怀的一份寄托,一种象征,一种追求。

《诗·小雅·鹤鸣》篇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郑笺说这是“求贤人之未仕者”,可见早在春秋时期,人们就把鹤看作是修身洁行、有君子之德的隐逸之士的象征了。1923年河南新郑出土的、和《诗经》差不多同时期的青铜礼器莲鹤方壶,恰好以实物形态印证了那时候的人们对具有飘逸清脱之美的鹤的喜爱。莲鹤方壶最为精彩、引得世人赞叹不绝的,是其顶盖盛开的双层莲瓣中,伫立着一只亭亭玉立、舒展着双翅、引颈欲鸣的鹤,郭沫若说“此鹤突破上古时代之鸿蒙……而欲作更高更远的飞翔。”我想,这“飞翔”,应该也是一种梦想,是文化的自觉、人性的自由在艺术上的表现吧。

有意思的是,所谓“鹤舞于庭”之说,《春秋》即有记载:“师旷为晋平公奏清征之音,有玄鹤二八,从南方来,进于廊门之危,再奏之而成列,三奏之则延鵛舒翼而舞,音中宫商,声闻于天。”这个故事自《春秋》以下,竟屡被征引。《韩非子》的《十过》篇,《史记》的《乐书》,《论衡》的《感虚》篇、《纪妖》篇都有相似的记载;王逸注《楚辞·九叹》则云:“师旷鼓瑟,天下玄鹤,皆御明月之珠以舞。”《北堂书钞》、《初学记》也说:“师旷鼓琴,有玄鹤御明月珠,在庭中舞。”而《艺文类聚》、《文选·司马彪赠山涛诗注》、颜延之《曲水诗序注》、刘伶《酒德颂注》则都引东汉马融《琴赋》:“昔师旷三奏而神物下降,玄鹤二八,轩舞于庭,何琴德之深哉!”

 ——“鹤舞于庭”,仿佛是深藏在人们心底、代代相传的一个古老而美丽的梦,甚至,有时候人们可能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礼记》说“士无故不撤琴瑟”,其实,鹤又何曾远离士人?唐人郑谷说:“夫君清且贫,琴鹤最相亲。”千百年来多少文人骚客深深地眷恋着琴鹤相伴的诗意人生,以至于我们今天读“且养凌云翅,俯仰弄清音”( 沈约),“乍动轩墀步,时转入琴声”(阴铿 ),“山色不离眠,鹤声长在琴”(韦庄),“忽闻瑶琴奏,遂舞玉山岑”( 曾巩),“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李端)……这些琴鹤相随的诗句,已分不清它们究竟是诗人梦中的呓语,还是琴鹤怡情的真实写照。

白居易是诗人,是琴家,也是爱鹤、养鹤的诗人和琴家,他的咏鹤诗为唐代之冠,共26首。他在任杭州刺史三年间,得华亭双鹤,日日与鹤相伴,后来他自己在诗中说:“万里归何得,三年伴是谁?华亭鹤不去,天竺石相随。”(《寄牛相公十韵》)调任苏州刺史后,依然是与华亭双鹤形影不离,说是“共闲作伴无如鹤,与老相宜只有琴。”(《郡西亭偶咏》)华亭双鹤在一个雪天里飞走之后,白居易心痛不已,就又在吴市购得一对雏鹤,聊慰孤寂。他在辞官回洛阳时就是带着这两只鹤同归的,其《自喜》诗中写道:“身兼妻子都三口,鹤与琴书共一船。”既至洛阳,就又有了履道里买宅安鹤、刘禹锡叹鹤和裴相乞鹤的种种佳话。他在《池上篇序》里说“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有莲、有鹤,有酒、有琴,自然就难免“声来枕上千年鹤”了。

林逋和靖先生结庐孤山,妻梅子鹤,《宋史·隐逸传》说他“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沈括《梦溪笔谈》记云:林逋“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有客至逋所居,则一童子出应门,延客坐,为开笼纵鹤。良久,逋必棹小船而归。”这样一位被苏东坡称为“神清骨冷无俗尘”的隐逸之士,我想一定是与琴有着不解之缘的。果然,我们读他的《林和靖集》,其中就有很多琴事的记录。“岁课非无秫,家藏独有琴”(《湖山小隐三首》),“囊携琴谱与诗稿,寄卧船窗一榻深”(《送然上人南还》),“援琴有余兴,聊复寄吟觞”(《园庐秋夕》),“兼琴枕鹤经,尽日卧林亭”(《留题李颉林亭》),“琴僧新借南熏谱,且并闲工子细钞”,“云喷石花生剑壁,雨敲松子落琴床”(《湖山小隐二首》),“横欹片石安琴荐,独傍新篁看鹤笼”(《夏日池上》),“薄夫何苦市奸奸,一室琴书自解颜”(《深居杂兴六首》),“一琴牢落倚松窗,孤澹天君得趣长”(《赠胡明府》),“江外敢知无别计,只携琴鹤听新除”(《寄薛学士曹州持服》)……原来和靖先生不仅藏琴、弹琴,而且还钞琴谱,可见浸淫之深。我想,当他“寄卧船窗”,或者卧于林亭之下的时候,他心爱的鹤一定会在他的梦里翩翩起舞,而和靖先生自己,本就是梦里的主人。

晚林逋四十年的赵阅道,自号知非子,诗书俱佳,北宋名臣,时称“铁面御史”,面颜黝黑,其实是戏曲中包公的原型之一。《宋史》说他:“长厚清修,人不见其喜愠,平生不治赀业。……匹马入蜀,以一琴一鹤自随,为政简易”。和赵阅道差不多同时期的沈括、朱长文分别在他们的《梦溪笔谈》和《琴史》中都记录了他“一琴一鹤”的故事,《梦溪笔谈》说:“赵阅道为成都转运史,出行部内,唯携一琴一鹤,坐则看鹤鼓琴。”赵氏之后,其后嗣即以“琴鹤”为堂号,以为纪念。

不过,赵阅道并不是“一琴一鹤”故事的唯一主人。比林逋再早一些,有个叫郑遨,字云叟的人,与方外之士与李道殷、罗隐之友善,时人目为“三高士”。郑遨“尝应进士举,不第”,后来“寻入少室山”,“惟青衿二童子、一琴一鹤,从其游处”。唐明宗时以左拾遗、晋高祖时以谏议大夫召之,不起,赐号为逍遥先生。郑遨有文集二十卷传行于世,其事见于《旧五代史》、《新五代史》,是为“一琴一鹤”之典出。

郑遨、白居易、林逋、赵阅道四人,或出仕,或隐逸,都好琴鹤,想来是心中本有烟霞在使然,琴声、鹤舞其实就是他们深藏于心底的旋律和逍遥。千百年过去后,他们的人与事仿佛就是一个遥远而飘渺的梦,虽然他们抚过的琴和琴曲,我们现在依然能抚响,但他们钟情的鹤,我们却只能在古诗文中去探视,在画轴上去怀想了。——那是翩飞于华夏古国精神殿堂的鸟之仙子,是被赋予东方人文和哲学意义的文化标识,是肇始于春秋、长久萦绕在士人心中的美丽的梦影。

好在古诗文和画轴之外,我们还有琴。《太古遗音》的“手势图”将“擘”和“托”的手势名为“风惊鹤舞势”,其兴词曰:“万窍怒号,有鹤在梁,竦体孤立,将翱将翔;忽一鸣而惊人,声凄厉以弥长”;而“抹”、“拂”的指法叫做“鸣鹤在阴势”,兴词曰:“鹤鸣九皋,声闻于野;清音落落,自合韶雅;惟飞指以取象,觉曲高而和寡。”而琴曲中也有《别鹤操》、《鹤舞松》、《鹤鸣九皋》、《猿鹤双清》、《鹤舞洞天》、《双鹤听泉》诸曲。如此,当万籁俱静、风清月白之际,我们抚响琴弦,是否可以在弦徽之间,寻得一丝郑遨、白居易、林逋、赵阅道他们留下的残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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