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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把最美的一段留给了河南

 门对千棵竹 2014-11-02
这是上月去太行山采访后给中国国家地理写的稿子,发在该刊第五期上,这两天就该看到样刊了。全文有9千字,责编说用了19个页码,但因图片大,仍然删节了些,还有7千字的样子吧。
  编辑补充说,稿费我们会给你最高的。
  这句话很好听。不知为什么,聂老喜欢高稿费,就像喜欢高潮一样。
  看了下日记,四月份在河南陕西走了几天,又到宜宾走了一趟,但仍然写了将近9万字。这说明,聂老还是勤奋的。--最近三天,上午在办公室,中午饭后就到附近的一家良木缘咖啡,坐在能看到许多绿树和府南河的窗下,写字。
  另,再次重申,本博上的一切文字,纸媒如要采用,请一定先给聂老打个招呼。其次,鉴于中国国家地理给的稿费高,聂老得保证给他们的稿件的惟一性,此类稿则一律谢绝纸媒采用。
  
  太行山,把最美的一段留给了河南
  
             聂作平
  
  
  从巨大的地理沙盘上看,连绵的太行山像一堵突如其来的矮墙,屹立在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边上。这是中国最著名的山脉之一:它既是中国地理的第三级阶梯和第二级阶梯的分界线,也是中国半湿润区和半干旱区的分界线,同时还是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的分界线。自古以来,人们提到太行山时常说八百里太行,那是指这座逶迤于河北、河南和山西三省之间的山脉,它的总长度约四百公里。在这座大山里考察走访之后,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太行山把最美的一段留给了河南……
  
  流水滋润的南太行
  
  习惯上,人们把太行山分为三段,即北太行、南太行和西太行。大体上说,位于河北省境内的部分,叫做北太行,位于河南省境内的部分,叫做南太行,而西太行,则位于山西省境内。太行山的这三个组成部分中,西太行的地貌已经接近于黄土高原,与南、北太行差异较大。南、北太行与西太行迥异,它们则有很多相似之处。一个最大的相似之处就是,它们都位于断裂带上,从而分布了难以计数的黄土冲沟,这些冲沟都呈东西走向,山形陡险,沟内分布着非常高大的岩墙。
  但南、北、西三段太行山相比,其实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点,那就是北太行和西太行都是严重缺水的地区――西太行不用说了,几乎就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举目四望,映入眼帘的全是无尽的黄土――苍凉,荒芜,尘土飘飞,使人很容易就察感出生命在这里的艰难;既便是不那么荒凉的北太行,也同样由于缺水而难以看到大面积的森林,到处都是裸露的荒原和岩石,只有小片的林地隔三差五地点缀其间。
  惟有位于河南安阳、新乡、焦作境内的南太行,仿佛是上帝的钟爱之地,得天独厚地得到了流水的滋润――这里因为拥有珍贵而充足的水源而在太行山的三个组成部分中独占鳌头:首先是南太行流水地貌更明显,南太行所在的新乡、焦作一带因地下水资源丰富,地表泉水众多,因而有“华北地下水库”之称。当地人为了利用丰富的水资源,修建了大大小小几十座水库,南太行横扫而过的林州,甚至还有一个被称誉为人工天河的水利工程:红旗渠。这些水利工程改变了南太行山的气候和地貌,使这里不仅气侯宜人,物产丰富,而且森林覆盖率较高。其次,在地质史上的燕山运动期间,南太行山东侧是大断裂带,断裂带以西隆升成高原,以东沉降为平原,中间则是绝壁林立、山峰巍峨的太行断崖,南北走向的断崖经东西走向的安阳河、淇河、沁河、丹河、蟒河、卫河、峪河等河流切割,形成了众多的峡谷、悬崖、名泉,从而蕴藏了丰富多彩的自然山水和旅游资源,使南太行山的风光雄秀兼具。
  不绝如缕的水不仅使南太行有了灵气,更重要的是,好水滋润了南太行,它给南太行带来了丰富的植被。与光秃秃的西太行和偶尔可见森林的北太行相比,南太行起伏的山峦和深切的沟谷里,到处都是成片的森林。此外,南太行还有一个在北太行和西太行永远无法看到的美景,那就是瀑布。在南太行腹地的郭亮、薄壁等地,常可看到几十米甚至几百米的瀑布高挂山前,从气势和高度上说,它们与著名的庐山瀑布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可以说,正因为南太行有山有水,从而使得这里既具备了太行山的雄伟,又具备了南方山水的灵秀。
  对南太行来说,流水其实不仅带来了森林,带来了美景,同时还带来了旺盛的人间烟火,使南太行成为八百里太行山中开发时间最长、人烟最为稠密的地区之一。我去南太行之时正是春天,一路走来,幽深的林子使得正午的阳光也变得冷寂,而弥漫山间的野桃花、野杏花和连翘花正值热烈繁盛的花期,它们开放在任何一个它们愿意开放的地方。路边星星点点的村落人家,以及村落周围长势良好的小麦,以及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鸡鸣犬吠,这一切安祥宁静的景致都能让人感觉得出:南太行乃是八百里太行山最美的一段,它是太行山这支乐章的华彩段落,是太行山这首长诗的诗眼,是太行山这个灵秀女子的锦瑟年华。
  
  
  弹丸之地的悲欣人生
  
  太行山的海拔高度大多在一千二百米到两千米之间,呈北高南低状。在河南境内的南太行山,这一高度降到了一千米到一千六百米。这样的海拔,似乎谈不上有多么险峻,但因为南太行山与豫北平原相邻,乃是崛起于海拔只有几十米的平原边缘,再加上太行山的山峰大多是由深切的山谷和壁立千仞的悬崖构成,因而看上去竟比西部许多四五千米的极高山更险峻,也更让人嗟叹行路之难。千百年来,在太行山腹地的山谷、山塬和山与山之间的小盆地里,就有一个接一个的村庄如同连翘花一样点缀其间。山中无日历,寒尽不知年,多年以来,它们与外界难以沟通,也疏于沟通,从而形成了一个个闭塞、原始、朴素的人文孤岛。
  郭亮村正是太行山腹地的千百座村庄之一,与南太行山中的其它山村相比,郭亮村更具有典型意义。郭亮村位于太行山南部,是河南辉县下辖的一个行政村,行政意义上的郭亮村除了郭亮外,还包括另山村、会逃寨和不跌凹三个自然村。关于这座太行山深处的小村庄的由来,当地妇孺皆知的一个说法是:这里曾是西汉末年农民起义军首领郭亮据守抗击朝廷的地方,他在这里打败了王莽的部队,后来王莽的部队铁壁合围。面此窘境,郭亮机智地用悬羊擂鼓的办法骗过敌军,顺利撤到了山西。后人为了纪念郭亮,就把这个村庄命名为郭亮村,而郭亮悬羊擂鼓的那个地方,命名为会逃寨。――与此相类,和郭亮村山水相连的山西陵川县境内,则有王莽岭和王莽大峡谷。
  从管辖郭亮村的辉县市的有关资料中,我的确查阅到了类似的记载。甚至有种说法是,早在秦朝时期,郭亮村就有人生息于此了。秦汉毕竟年代久远,难以实证,但村里那些看上去足有几百年岁月的老房屋和村民们口耳相传的记忆,以及锁在柜子里平时从不轻易示人的黄纸黑字的家谱,都足以说明,这个村落早在明朝初年,就出现在了太行山的绝壁之上。村民宋保群告诉我,他家的家谱记载,他们宋家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七代人,他是其中的第十五代。十七代人的历史足有四百余年,但他说,宋家还不是最早来到郭亮村的,最早的住户姓申,姓张。另一个姓申的村民已年过七旬,他说,他家的四合院,已经居住了七代人,而在此之前,这座四合院属于别人家,是他的祖上从别人手里买来的。至于别人在这里居住了多久,他就无从知晓了。
  如果从高空俯瞰,郭亮村乃是被太行山孤峰入云的绝壁高高托举于山顶上的一个弹丸之地。这座村庄四面均是高达数百米的绝壁,淡红色的花岗岩坚硬如铁,它们形成的绝壁如同刀砍斧削,纵使是最能攀越的猿猴,也只能望崖止步。花岗岩和玄武岩一样,都是地球早期活动时喷出的岩浆冷却后的产物,不同之处在于,玄武岩是岩浆喷出地面后形成,花岗岩则是岩浆在涌向地面的过程中形成。这样,玄武岩质地疏松多孔,花岗岩坚硬密实。从山下抬头眺望,郭亮村外的花岗岩山体在春天的阳光下闪烁出刺目的晖光,让人恍然产生一种错觉:如果凝望的目光稍不留神,就会被锋芒毕露的山体撞得粉碎。
  正由于四面均是绝壁,郭亮村的九十多户人家就注定只能在山上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各家各户起房造屋,都只能在巴掌大一点的平地上费尽心思。以另山村为例,这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好像是从郭亮村这个稍大一点的地方支撑出来的一个半岛,在一块窄窄的台地上,拥挤着几十间房屋,许多房屋的门前不到十米处就是绝壁形成的万丈深渊。百年故居的大门离深渊更近,大约只有七八米。为了保证行人安全,在路的边缘,人们砌了一堵矮墙。但矮墙挡不住深渊形成的大风,行走在狭窄的山路上,随时都有被风吹进深渊的恐惧。
  郭亮村的民居具有典型的太行山特色:均是用就地取材的方法,从附近取来大小不等的石块,混合了沙浆之后,片石垒筑而成。这些石块大多是质地坚硬的花岗石,它们略呈淡黄色,而年代愈加久远,就变得愈加青黑。房屋一般都是上下两层,正房的楼下是堂屋,相当于城里人的客厅,方正而宽阔;偏房的楼下是厨房和杂物间,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悠长滋味。与之相对的则是关押牛羊的牲口棚,三两头老牛在棚里无声地反刍着干草,它们平静的表情,就像一个个陷入回忆与沉思的老者。楼上是卧室,由于山高风急,所有的窗口都相当狭小,夜晚来临,透过高高的窗棂,能看到一轮清冷的月牙儿挂在对面山顶上。至于高而陡的屋脊,则使这些原本就立于高处的房屋显得更加高峻,让人想起李白所写的“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诗句。或许,对郭亮村的村民来说,生活不是在别处,而是在高处,在太行山挺拔突兀的高处。
  这种捉襟见肘的地方,生活也多了一些或喜或悲的故事:申大爷说,另山村实在太窄,鸡窝鸭窝什么的,都只能垒在悬崖边上,有时候,母鸡下蛋时稍一用劲儿,那蛋就会滴溜溜地向山下滚去。鸡们也很懂事,好像明白自己的处境,平时根本不敢展翅,有的鸡一不小心掉下悬崖,由于下山一次实在太困难,山里的人家也不着急,十天半月有事下山去时,才顺便把鸡捉回来,同时带回来的,还有这鸡在山下的沟里下的蛋。宋保群则说,另山村的两个孩子,在山路上捉迷藏,其中一个,一不小心失足就掉下了几百米高的悬崖,酿了一出大悲剧。
  到处都是岩石,放眼都是山峰,这些过于坚硬的石头让生活在大山怀抱里的村民们十分头痛,它既不能种庄稼,同时还阻碍了通往外面的路。从大山的石头缝里,只能生长出一些生命力最顽强的杂草和春天时就开出黄色小花的连翘。正是在坚硬岩石圈里生活的痛苦,使这里的人对于柔软的事物抱着深深的向往:采访中,我惊奇地发现,郭亮村不少人的名字里,居然都有一个软字――申软群、崔软山、宋软山、石软山、李软山、阎软花……
  地势逼仄,石质坚硬,或许这还不是郭亮村人最感头痛的。最头疼的,是四壁合围的太行山,使郭亮村自古以来就只有一条叫天梯的通道与外界联接。这条所谓的天梯,是由七百多级参差不齐的石头台阶构成。据有关资料记载,它最早开凿于明朝洪武年间,以后,历代不断修修补补,但始终是一条险路:最宽处不超过一米二,最窄处只有三、四十厘米。许多地方,由于过于陡峭,下山时,走在后面的人像走在前面的人的脑袋上。在这条天梯上,能看到不少基石已经因为年代悠远而被来往的行人打磨得十分光滑,原本厚实的花岗石,也被磨得只余下薄薄一层。
  在宋保群的回忆中,关于天梯的记忆无疑是辛酸的。他上初中时,隆冬飞雪,天梯被淹没在冰雪中,他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急着赶往学校,在下天梯时不慎滑倒,在即将坠入深谷之际,幸好被山崖里长出的一株野桃树挡住,从而幸免于难。最麻烦的事则莫过于有人生急病。要把一个重病人送下山,需要十六个壮劳力协作才能完成:首先把病人五花大绑地捆在担架上,再用绳子把担架从上往下,一点一点地放,下面则由另外的人小心地接着。那时候,从郭亮村到最近的南寨镇,短短的四公里,最快也要六个小时。很多时候,病人还没送到医院,路上就断了气。村民李章锁补充说,他的大嫂就是患了脑溢血,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去世的。宋保群记忆尤其深刻的是,有一回,一个重病人在送往医院途中死亡,不得已,必须把他的遗体弄回山上,但山路太陡太窄,他只好把遗体背在背上。死者的头耷拉下来,在他的脖子上一下接一下地擦,以至于后来好多天晚上,他都要做恶梦。郭亮村的农户们,家家户户都养猪,但在以前,郭亮村的猪最多只能喂到一百二十八斤――这是当时出售给国家的重量底限――就必须赶紧用绳子绑了,先用独轮的鸡公车送到天梯旁,再由四个人抬下山去。否则,一旦猪长得太肥太重,就没法运下山,就只能自家宰杀了吃肉。山高路陡,郭亮村人的生活半径便异常短小,有不少七八十岁的老人,尤其是妇女,一辈子都没有下过山。她们的一生,竟然就在这个方圆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小地方度过。他们对这座山村的熟悉程度,就像一个人熟悉自己的身体,能够闭上眼睛,准确地摸到每一个部位。在这种熟悉的背后,潜藏的却是行路难的悲哀与无奈。
  郭亮村绝非独此一例,像这种面对美景与天籁,却只能在弹丸之地讨生活的村庄,在南太行山中还有很多。与郭亮相邻的丹分,甚至比郭亮还要偏僻――它与山西,已经只隔了一条仅仅几十米宽的深谷。而它的得名,据说就因为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河南和山西的分界线。对面的山西鸡犬之声相闻,两个人甚至可以隔着山沟大声拉家常,但要想走到对面的人家,至少也要花上半天功夫。此外,像薄壁下属的平甸和潭头,它们的状况也和郭亮村相差无几,都是被群峰拱到了一千多米的高度,仅有一条只能称为毛坯路的山路与外界相接。交通条件相对好一些的要算水磨,这个村庄座落在八百米左右的山坳里,一条清澈的溪流叮叮冬冬地从深山里流出来,绕着村子划了道弧线,很多年前,这里就修建有磨面的水磨,村庄也由此得名。但即便是水磨,从这里到县城,在公路修建之前,也得步行一天的时间。
  既然交通如此不便,为什么还要苦苦守在山上呢?这是很自然就容易生发的疑问。宋保群的回答是,穷归山,富归川。意思是自古以来,平原大坝都是有钱人才能买田置地,穷人只有走进山里,在相对贫困的地方才能讨生活。河南自古以来为中原之地,人口众多,平原虽然富庶,但要想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口,也绝非易事。因此,随着平原上人口的激增,一些人开始走向太行山,走向边地。这些人,大多都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民。――考察郭亮村的移民史,村民们的先辈有从山西迁来的,有从河北迁来的,但更多则是从河南的安阳、林州、洛阳、鹤壁等地迁徙而来的。
  在重土安迁的农业中国,这些离乡背井的人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同样有它的优势:第一是可以开荒种地,虽然土地贫瘠,到处都是坚硬如铁的石头,但依凭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的那份勤劳,总算还能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以平甸村为例,当地的耕地虽然东一块西一块地挂在山上,但粮食总算能基本自给自足;第二是附近的山上到处都有各种野果和木耳、决明子、连尧等药材和山货――在前往丹分的路上,我看到路边的林子里,到处都生长着当地人称为地衣的一种食用菌――只要人勤快,就不猜混不饱肚子;第三是多年以来,由于山高路险,这里属于官方势力的真空地带,山民们可以不交任何赋税,而且,战乱年代,这里就是天然的世外桃源。据说,当年日本军侵入中国后,驻辉县的日军派了几个日本兵,他们气喘吁吁地从天梯爬上了郭亮村,四处看了看,烧了一座房子之后就回了县城,从此再也没来过。他们肯定有理由认为,如此闭塞的地方不值得占领。不过,那以后的日子,郭亮村以及南太行山里的人开始害怕天上的飞机,他们连鲜艳的衣服也不敢穿,怕引来老日飞机的轰炸――老日,那是南太行人对日本人略带调侃的称谓。
  
  
  愚公们创造的奇迹
  
  很多人都记得那个著名的寓言:愚公移山。愚公面对阻挡在家门口的太行王屋二山,带着子孙们,打算把这座山挖掉。这个故事,既说明了河南人性格中的倔强与隐忍,也说明了豫西太行山区生活的艰难。今天,愚公的故事,在南太行山,有一个真实的现实版,那就是当代愚公们创造的奇迹:郭亮洞。
  在郭亮人的心中,申明信是一个类似于半神的人物。人们在说起这个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的老人时,仍然充满了崇敬和迷恋。这种崇敬和迷恋,来自于他带领郭亮人,在绝壁上开凿了如今小有名气的郭亮洞――它乃是郭亮村通往外面世界的天路。
  申明信是当年郭亮村的最高首长:村党支部书记。这个当时刚过不惑的河南汉子,苦于郭亮村艰难的交通,发誓要干一件前人想干却没能干的事情。他于1972年农历二月初二,也就是龙抬头那天,开始了这件类似于愚公移山的工作:他要在亿万年前地壳变迁形成的绝壁上,打一个洞,以便修建一条从郭亮村通往外面的公路。这是一次既没有国家拔款,甚至连正规的勘测工作也没有进行的民间行为。此前,申明信曾找到辉县的一个资深工程师,希望他为这条路作勘测。但这个工程师表示,他没办法勘测,因为那是长达一公里,高达三百米的绝壁,他没法作业。没有勘测,申明信们只能采用土办法,那就是靠眼力,靠感觉。地方太小,没法作业,只能用绳子绑住身子,从山顶悬到半空。这项艰难的工作从开工到结束,一直保持着十三个人的队伍,那是由于地方太小,人多了容不下身。十三个人中,十二个人打洞修路,一个人送水做饭。全村的几十名青壮年,几乎都先后轮流参加过这项工作。
  宋保群当时还是个小伙子,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自然被安排在了前面。宋保群记得,没有上面的批文,村上无法买到炸药,就只能因陋就简,用硝安和木屑土法自制。自制的炸药虽然成本低,不需批文,但威力小,有时候几炮炸下来,坚硬的花岗石山体只是裂开了几道细小的缝隙。后来,郭亮村的愚公们大约是感动了有关方面,购买炸药的批文终于下来了,村里却没钱买。申明信当即决定,卖掉村里的山羊。在前后五年时间里,为了修这条路,郭亮村卖掉了两千多只山羊,山羊卖完了,开始砍伐村里所有能砍的大树――这些大树都被锯成木板,以便从天梯上背出山去换钱。甚至,为了挣来修路的钱,村里的男女老少,分期分批到临近的山西为几个村植树造林。宋保群回忆,当时的小米八分钱一斤,大米两角钱一斤,而为了修这条路,村里一共花费了三十八万元。
  今年六十八岁的申富贵做了一辈子石匠。修路时,石匠就算是高级技术人才了。这就意味着,白天,他和其它人一起打洞修路;晚上,他还要负责为钢钎淬火。石头太硬,刚淬过火的钢钎要不了两天,就被岩石弄得又钝又平。他得拉着风箱,把这些钢钎重新修整锐利。后来有人统计过,为了修这条路,郭亮村一共消耗掉了钢钎十二吨,八磅铁锤四千把。在申富贵的记忆中,最深刻的莫过于王怀堂的死。王怀堂和他一样,也是石匠,两个人曾长期一起夜晚加班给钢钎淬火。申富贵说,王怀堂死时只有三十来岁,是生产队的队长,家里有老婆和一个女儿。那天,王怀堂在刚凿出来的一个洞里,把一方很大的石头往沟里推,谁知由于用力过猛,他也跟着石头摔进了山沟。惊呆了的人们从远处绕行下山,花了两天时间,才找到王怀堂的尸体:他的头已经在锐利的山石上碰掉了,石头上还有残留的脑浆和血迹,手和腿也都断了,全身软得像一团棉花,整个人看上去更像一个血肉模糊的肉丸。王怀堂的尸体被艰难地运送回村时,全村男女老少无不痛哭流涕。村里人轮流为王怀堂守了三天三夜的灵,修路工程也不得不中断下来。一个月后,在全村人悲戚的注视下,申明信再次带着队伍走进了工地,南太行山的这个角落,又一次响起了炸药的轰隆声和钢钎击打岩石的叮当声……
  1977年,一个长一千二百多米,宽五米的隧洞正式完工,洞子被命名为郭亮洞。从此,郭亮村人也结束了经由天梯通往外界的千年历史。郭亮洞通车后,有关方面被这种愚公精神所感动,奖励了郭亮村一台大解放。申明信把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组织起来,用这辆大卡车把他们送到新乡和郑州观光。一个从来没有出过山的老太太看惯了太行山里被山峰和森林分割的天空,乃至于对平原上的天空感到十分新奇,她拉住申明信的手问:这城里的天怎么就比我们郭亮村的天更宽大呀?
  
  
  正在改变的古村庄
  
  事实上,南太行山宁静的生活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不论是郭亮不是丹分,或者是平甸,潭头,南太行山腹地的这些古村庄都在时间的长河里变脸。以子亮村为例,郭亮洞已成为辉县乃至新乡市最有名的地方,这大约是当年那些艰难打洞的人们没有预想到的。正如蚕儿吐丝之时,没有预想到会吐出一条丝绸之路一样。今天的郭亮村已经因为旅游开发而小有名气,再加上以谢晋为代表的一大批导演纷纷选中郭亮村作为拍摄基地,以及不少高校的艺术专业把这里作为写生基地,这个沉寂多年的小村庄变得人脉十足。春天是郭亮村最美的时节,村庄内外,到处都可以看到面对山峰、古树和民居写生的学生。
  郭亮村人的生活也因为这种改变而改变。宋保群早已不当支书了,他现在的工作是给前来观光的人当导游,虽然他的普通话艰涩难懂,但他却比景区的导游更了解郭亮村,更能如数家珍地说出这个村庄的前尘往事,因为他本身就是郭亮村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宋保群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开了家家庭旅馆,还到辉县读过烹饪学校,用宋保群的话说,他的儿子乃是万仙山第一厨。二儿子原本在纱厂当工人,后来则成为郭亮村及周边地区第一个买车跑营运的运输老板。
  谢晋拍《清凉寺的钟声》时,曾在李章锁家里住过两个月。现在,李章锁也开设了一家家庭旅馆,而谢晋故居则是最好的宣传。他的家位于村子靠后的一侧,面积不大,却整齐干净,院子的墙上,高挂着谢晋和另外几个曾在他家住过的影视明星的大幅照片。用李章锁的话说,来的大多是回头客。遇到学生写生时候,他那个小小的院子里,顿时到处都跳跃着青春的面孔。
  申富贵没有儿女,和老伴相濡以沫。他没有开旅馆或餐馆,而是在景区当清洁工。每天早晨,他八点钟上班,负责清扫长约四公里的山路。鉴于他负责的路段地势较高,每月要比其它清洁工多五十元钱,这样,他每月能挣三百五十元。当年带领大家修路的申明信的二儿子,也是申富贵的同事,他负责停车场旁的公共厕所。我没能见到申明信的二儿子,据说他到山下办事去了。――现在,到山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再像他的父辈那样,去一趟五十公里外的辉县县城就是出远门,得提前好些天就作准备。
  至于王怀堂的老婆和女儿,村民们说,王怀堂死后不久,他的老婆就悄悄离开了这个令她伤心欲绝的山村,撇下一个只有三岁的女儿。后来,村里出面养大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如今,这孩子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早在十年前就嫁到了山外。她几乎不再回郭亮村。也许,对她来说,这座南太行深处的山村,掩盖的不仅是鸟啼花开,云卷云舒,更多的,仍旧是童年的辛酸与无助。
  历史上,由于太行山的重峦叠障,阻挡了山西与河南和河北之间的交通,但就在太行山的千山万壑中,自古以来,就有八条被称为太行八陉的隐秘通道。这些古老的通道,最早的始建于春秋时期,它们大多穿行在太行山的山谷和山塬上。考察太行八陉途经的村镇,那都是一些历史悠久的古村古镇,与它们相比,郭亮村同样是有着漫长的历史记忆,但当太行八陉上的那些村镇已经随着交通路线的变更而衰败或成为遗址时,郭亮村还保留了一份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本真。尽管今天的郭亮已成为一个地区性旅游热点,但在表面的风光与热闹之外,它的本质并没有根本改变,它还是一个挂在悬崖上的村庄。在走马观花的游人看不到的村民的生活深处,山里的岁月寂静无边。
  如今的郭亮洞已成为南太行山中与自然风景相得益彰的人文风景。当我们得出“太行山把最美的一段留给了河南”的判断时,其实,为这一判断提供论据的,不仅是山水的滋养,更是这里的山水养育的人,和他们带给我们的感动。南太行山的主体部分在安阳和新乡,尤其是新乡下辖的辉县。辉县人习惯把南太行山中的几个乡镇称作盘上,相应的,平原就是盘下了。当我们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离开南太行山时,一路仍是不倦的春花与鸟啼,它们是南太行山里每一个春天都必须登台亮相的主角儿。峰回路转,当汽车驶出重峦叠嶂的大山,我们已经从盘上来到了盘下。回头望去,西边的地平线上,一脉青山迢遥奔向远方,那就是南太行山,在那里,有一些让我感动的风景生生不息:那里的风与花,山与水,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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