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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首诗与五个读法

 百城主人 2014-11-02

五首诗与五个读法

1)寓言

韩东:格里高里圣歌

 

唱歌的人在户外

在高寒地区

仰着脖子

把歌声送上去

就像松树

把叶子送上去

唱着唱着

就变成了坚硬的松木

一排排的

2002-5-29

 

         我从这首诗读出的是一个寓言。整首诗未提到写诗,却以唱圣歌为寓揭示写诗的意义。寓义是此诗核心的诗性所在。读诗人需要在读的过程中将有关唱圣歌和树木生长的两条叙事译为一条写诗的叙事,去理解此诗的含义。

         首先,标题“格里高里圣歌”为现代诗在音乐形式中找到了恰当的喻体。格里高里圣歌是教会音乐中一种古老的音乐形式。它用单人单旋律,无他人和声,无乐器伴奏,不强调固定节奏,仅由单个吟唱者在特定音域里用古老的拉丁语舒缓吟唱。这些特征都可以说与诗,特别是现代诗, 在文学形式中的特殊之处相应和。标题以一种圣乐为喻称诗,已经透露着诗人对诗的意义一种理想化的信仰。

         起句“唱歌的人在户外//在高寒地区”,这意味着诗人在当下社会中所处身的位置是边缘的,人迹罕至的。唱歌的人/诗人,“仰着脖子”唱吟,这一意象暗示着他们的工作要抵达的不是四周的其他人,而是人们头顶的一种理想化的,更高的存在。这工作的目的是要把歌声,这人群的声音,送到更高处去,从而也将人送到高处去。歌声与人群的这种关系将在下一句更明确的展现。

          “把歌声送上去 // 就像松树 // 把叶子送上去”这是这首诗最精彩之处,这两个“送上去”动作的叠加相合,蕴藏着此诗的核心寓义,即诗这一无形的劳动成果会转化为有形的生命形态。其中,松树把叶子送上去的说法是奇特的,诗化的即非现实逻辑的。这一诗化说法移除了我们认为树上叶子自然生长的惯常想法,让读者去形象地看见养分在树木生长成形中的核心作用:养分被松树从土壤中吸收,被运送上去,叶子才成为叶子,松木才成为了松木。而这暗示出的养分的作用,正是这个松树的叙事中与前一叙事中的歌声相合的事物。正如养分在树木生长中的核心作用,歌声在人群往高处提升,走向理想人格的过程有着一样的核心作用。

         诗的最后几句明确地将歌唱的叙事与松树的叙事合而为一,从而揭示了歌声与养分在人群与树木生长中的相通的核心作用:“唱着唱着// 就变成了坚硬的松木// 一排排的”。一排排的坚硬的松木是由松树运输养分形成的木材,是松树的有用性所在。而歌唱的叙事与松树的叙事相合意味着歌声/诗具备同样的有用性:歌声/诗同样可以形成人群中的松木,即具有松木般坚硬品格,能坚定地跟更高处相认同的人。这样形成的是可以一群人,像一排排的松木一样的一群的人。

        在这种意义上,这首诗可以读成是一个关于诗的存在意义的宣言:诗歌必须存在,它具有转变人,培养人的有用性。而这种有用性指向的人群之上的高处意味着什么,我以为其解释是开放的,也必须是开放的。

 

 

2)入物

 

邓兴: 这时候,夜晚的河流最深

 

我真的想

写好一首诗

再把它送给杨勺子

我答应过他

在一首好诗里

提及他的名字

那么多的晚上

我就坐在桌子旁

想这件事

偶尔看去窗外

不远的临江大道上

已经没有一个人,一辆车

他们都是胆小鬼

这时候

夜晚的河流最深

它甚至使我害怕

会写坏这首诗

 

       我以为诗的一个功能是带领我们离开人世间,进入物体,以物的视角看待物,也看待世界。邓兴这首诗的有趣之处是它展现了诗人由人世入物的过程,在短短的一首诗的距离之内从人事出发,抵达物的深处。诗的开头读起来稀疏平常,是一个人想为另一个人写首好诗的事,此乃人世常事。每一个人都可能经历这样的时刻,想找到一个好的东西送给一个好朋友,如此日常,似乎毫无诗性可言。但为要写一首好诗,诗人离开了人际,独自坐了下来,进入一个人的世界。然而,仅仅是在一个人的世界对于找到好诗是不够的:那么多夜晚的独自冥想似乎并未能让诗人找到好诗。接着,偶然地,诗人把眼光投向窗外,投向了物的世界。临江大道上的景象依然是跟人有关的事:有没有人,有没有车。但在这景象下, 其实真正具有神秘力量的是隐藏在关于“临江大道”的叙事之中却被忽视的“临江大道”旁的 “江”。这是诗人早就明白却不曾提早透露的事。在诗的最后时刻,诗人才突然一百八十度扭转视角,从河流的角度来重新审视人事与人世,进入了诗的世界:路上没有人,没有车,是因为夜晚的河流让人们害怕了。诗人让我们发现并尊重一个事实:河流有它自己的世界和其深浅变化。唯有诗人才明白这一世界,明白其能量的起伏变化。这时候写诗的诗人试图与物共享它的高潮时刻,“这时候// 夜晚的河流最深”。但这种共享的物的力量如此庞大,以至于左右了诗人的情绪与动作:“它甚至使我害怕//会写坏这首诗”。

         我们作为人,往往自以为我们才是物的掌控者,忽视了物对于我们人类的庞大力量。而诗人,是物的力量的重新发现者与宣扬者。这种物的发现是诗人的工作必须尊重的理由之一。

 

 

 

3)记忆重现

 

魔头贝贝: 相见欢

 

已经很久没有听见

清晨的鸟叫

 

光照在脸上

彷佛喜欢的人

来到身边

 

        我把这首诗读成是关于对爱人的记忆的诗。它呈现了爱之人在我们一个人的世界里的存在方式。“相见欢”这个题目很好,相见,与爱之人相见,无论以何种方式,都是令人欢喜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但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我们怎样与爱之人相见呢?

    当一个人整个地沉浸在对另一个人的爱之后,此爱之人成了隐藏在这世界里的真正的光源和美好之源,世间万物为之重新生长。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清晨的鸟鸣,幽暗中的一罩光,又或许小鸟在新雪上留下的第一行爪痕,都成了爱人的外延,和他/她降临此世的通道。换句话说,深爱之人与所有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因为你对它们的感觉之间的共通性超越了它们在现实时空中的不相关性,成为了彼此的代表与象征,成了一个不可分的整体。

        但这首诗主要描述的是当这爱之人退隐到久远的过去中去后的情况:“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清晨的鸟叫”。他/她似乎已经只属于过去,不再跟当下的你相关。但是你又错了。当这个世界最自然最日常的美好事物,不期然地被你感知,当光照在脸上,所有与他/她关联上的美好感觉被整体地重新唤起,就好像爱人找回了他/她走向你的道路,回到了你的身边。

        总结来说,这首诗描述的不是对恋爱的记忆的召回,而是爱的记忆的重现。恋爱与爱可以相关,却也可以本质地不同。我们可以用一本小说去叙述一场恋爱,却只有通过一首诗,或无数首诗,才能描述爱的痕迹,与爱之人的无孔不入的存在,这现实逻辑无法解释,我们这必朽者无法猜透的事。这也是诗必须存在的理由之一。

 

 

4)意象的联合

 

张执浩:高原上的野花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这首诗表达的是诗人对与美好事物,花/美女,互相归属的意愿。这首诗的成功之处不仅仅是由于有这样一个美好意愿,更重要的是在表达方式上使用了诗的手法。这诗的手法,我指的不是分行,而是指进行了两组意象的重叠性联合,来呈现复义之美。 “高原上的野花”和“来历不明的小溪”提供了第一层的意象组,自然事物中的意象。这一层的意象是属于眼前的, “这里”的,但在诗中却是第二位的。“高原上的野花”仅出现在题目中,而“来历不明的小溪” 仅以喻词“像”引出。诗中主体呈现的是第二层的意象组,人间的意象:“众多的小美女”和“披头散发的老父亲”。两层意象之间以互相喻指而进行叠加。诗中,“众多的小美女”以作为“高山上的野花”的隐喻而出现,而“来历不明的小溪”以作为“披头散发的父亲”的明喻而呈现。两层意象间不断置换的本体位置将它们混合捆绑在一起。其中, /美女的捆绑是我们已经接受的,已经属于文化积淀本身的一种诗性组合。诗人向我们新提供了的,也是诗中最值得称道的诗性组合,是“父亲”形象与“小溪”形象的捆绑。 成语“涕泪横流与“披头散发”,在我看来,不仅仅是描述了一个老父亲的模样,更重要的是形象地展现了一条肆意横流,滋润野花的小溪的活泼态势。读者读诗的意趣正在于借由诗人所呈现的叠加意象,对所描述事物,小溪/父亲,同样进行了复义体验。

    但对野花/美女,小溪/父亲进行描述只是此诗中的基本内容,并非其核心目的。此诗的核心目的是诗人表达与美好事物,野花/美女,建立互相归属感的意愿。诗人的这种意愿由 父女关系和祖国搬迁此处的双重许愿表达。诗人愿意自己是众多小美女的老父亲,从而让美好事物尽属于自己;又愿意将祖国搬迁到这里,从而让自己从属于这野花盛开的地方。这种互相归属感的建立引向的是诗人心中的一种柔软的美好境界:主动放弃强硬姿态,“永不愤世嫉俗”;又 卸甲归田般对她们永远投降,终日“披头散发”。这种柔软的心境是此诗的最动人之处。

         这首诗对于诗歌定义的贡献在于,它显示了诗不仅仅是分行,更重要的是以修辞方式制造诗性体验。

 

 

5)含混

 

小引:无题

 

好吧,我承认

飞蛾是好的

起码她的翅膀

有点像树叶

你知道我喜欢树叶

特别是在春天的

晚上

微凉的树叶

昏暗的灯光

消瘦的肩膀

 

我不喜欢一个人看A

太孤独

(2011/5/23)

 

         这是一首无题诗。无题大概是因为无题可取。就如同从诗人的思绪中随意截下的一个片段,它不属于自身,仅是诗人个人世界的零光片羽,透露那个世界的消息。如果这个世界需要取一个名字,那名字该是诗中的最后一个词“孤独”了。“孤独”,并非物体,无法比拟,如何去呈现?

    这首诗,非常散,从飞蛾提到树叶,又从树叶提到肩膀,最后跳到谈看A片。似乎诗人的思绪随性地从一个事物跳到另一个,并无意梳理什么关系。我们或许可以认为,这种思绪的无定漂移接近思绪的常态,接近诗人的个人世界本身。所谓孤独,也许就是这种心和思绪无处久安的漂泊感,轻轻地附着在细小的事物上,又随时荡开。

         但另一种可能是,这些意象之间其实是存在着一种隐藏的关联,只是诗人不想明确地将这种关联透露给读者。他愿意将真正的意思完整而含混地保留在诗中。诗中最频繁出现的一个意象是“树叶”,它将主题部分的各个思绪片段连接在一起,似乎只有到结尾看A 片一段,联系突然断了,这个意象消失了。对“树叶”的正确解读可以是理解本诗的关键。“树叶”,可理解为其本义,树的叶子;但是另一种可能性是,它是一个隐喻。如果“树叶”是隐喻,由于在这首诗之内难猜其本体,读者可以到诗人的其他诗中去寻找线索。比如,在《写给2012年的第一首诗》中,诗人写到:“如何在一首诗中进入你的身体——// 柔软的乳房// 柳叶的清香。” 假如“柳叶”是“你的身体”的一部分,又与乳房对位,它的真正所指,就容易猜到了。而“树叶”与“柳叶”可以是同一种事物的两个差异性称呼,同指代女性身体的一个特殊部位。如果这样将“树叶”定性为女性某一身体部位的隐喻,《无题》诗结尾看A片的主题的出现就一点都不突兀了。

         《无题》其实是一首性幻想曲。当诗人望着飞蛾,飞蛾就成了“她”,而它的翅膀就幻化为“树叶”。接着连触觉----“微凉”,具体的场景-------“昏暗的灯光”,和具体的质感----“消瘦的肩膀”都一一呈现。诗人这样将自己的奇特的幻想世界传达给读者。而从由飞蛾触发性幻想到一个人看A片,这两件事中共同缺失的是活生生的伴侣。这大概就是实实在在的孤独感吧。

         解读到这里,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好象我把这首诗的衣服扒了来将它呈现给别人看,它原有的蕴藉之美都被破坏了。但是,我想用对这首诗的解读来说明的是:我们需要诗,因为我们的世界里不可直接表达的事情需要被表达。小引作为一个诗人,善于做到的正是这一难能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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