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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张铂泷:“幸福生产线”

 水共山华 2014-11-03

Christopher Williams. The Production Line of Happiness. MoMA “幸福生产线”展览现场

Christopher Williams在MoMA开个展,作为一个在纽约学摄影的人不去看似乎有点说不过去。我还记得负责给《Photograph》杂志写封面文章的Lyle Rexer在去年的一堂课上开玩笑说:“这个月要写Christopher Williams,最讨厌写他了,你们说我应该写点啥?”这位号称“摄影师的摄影师”是当今摄影界大牌里面最难搞懂的一位。老师都说这话了当然我也不指望自己去了能看得懂,不过也还是要装一装的嘛。这次的个展没有放在MoMA三楼的摄影部,而是放在了6楼的特展区,6楼有什么特殊的?在这之前六楼办的分别是Le Corbusier,Paul Gauguin还有Rene Magritte的回顾展,听着好像有点不搭调吧?这足以看出这位摄影界大佬地位之特殊。当然了,毫无意外的是,看完展览我灰头土脸地就出来了,不能说什么都没看懂,只能说比我之前对他的理解一点都没加深,还停留在那几个单纯的词上,“商业社会”、“摄影自身”、“工厂生产”等等,这些词怎么也没法连成一个句子来。于是我决定来翻翻随展览出版的画册。这回说实话我还是有一点吃惊,这本所谓的展览画册里面收录的绝大多数是文字内容,照片只占很小的一部分,这可不好叫“画册”,应该直译英文的catalogue就叫“目录”才更合适些。到此为止我觉得这次的观展计划可以说是完全败北,思考着回去做做功课再来重新看一遍。哦,有一点差点忘了,整个展览内部没有一个标签,没有一个文字,而在展厅外面放了一个列表和展位图,上面将所有照片标号然后对应给出标题,还有此次展览相关讲座活动的信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Christopher Williams. The Production Line of Happiness. MoMA “幸福生产线”展厅入口

一篇对此展览的评论开头就写到:“唯一能让你比看Christopher Williams的展览更加感到挫败的事情就是有人假装他看完Christopher Williams的展览并没有感到挫败。但其实你就是。承认吧。他一直在,非常努力地,让你感到挫败。”(The only thing more frustrating than a Christopher Williams show is someone pretending not to be frustrated by a Christopher Williams show. Because you are. Admit it. He is trying. So. Hard. To frustrate you.)大概正是因为这种让人看完之后一头雾水的感觉让他成为了一位“摄影师的摄影师”。那么Christopher Williams到底在干什么?我觉得这应该是所有人看完他的照片之后都想问的问题。这个问题让我在下面尝试稍微剖析一下。不过首先,我忘记介绍他了,所以请容许我来做一个简单的回顾。

Christopher Williams今年58岁,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在著名的加州艺术学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he Arts)拿到了他的BFA和MFA学位,他的老师们都是当年最著名的观念主义艺术的领军人物,比如John Baldessari,Douglas Huebler。在那个年代活跃的以摄影为创作媒介的年轻艺术家有Cindy Sherman,Richard Prince,Louise Lawler,James Welling等等,Christopher Williams虽然不常与他们一同被讨论,不过他也数属于那个年代,被称作Picture Generation的一代。另外,2007年他被任命为杜塞尔多夫学院摄影系的教授,这个职位由Bernd Becher从建系开始占据了几十年。如此多的光环,但是在MoMA的这次展览却是他生涯中的首次博物馆回顾展(相同的展览在今年初首先在芝加哥艺术学院展出),大概因为他的难以理解让多数人都敬而远之。下面我再引用一些对于他的作品比较常见的描述,“Williams在分析摄影作为一种相机艺术的文化定位”(Williams has made the analysis of photography’s cultural position his form of camera art.);“Williams的作品以巧妙的笑话和游戏的方式展现公众传播和机械复制的技术”(Williams’s work targets the technologies of mass communication and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by means of subtle jokes and games.);“Williams以简洁的作品批判了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图像作为景观代理的这一功能”(Williams has produced a concise oeuvre that furthers a critique of late capitalist society in which images typically function as agents of spectacle.)。看完之后依然摸不着头脑对吧?那么就来仔细看看展览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吧。


Christopher Williams. The Production Line of Happiness. MoMA “幸福生产线”展览现场 

进入展厅,除了前面说的所有照片都没有标签以外还有一件很引人注意的事情,所有照片都挂得比一般的展览中要低,想仔细看的话都得低下头(小孩子除外)。有人说这是因为Williams自己个子比较矮所以跟看展的人开玩笑让所有人都得弯腰,不过Williams自己曾说过这样布置的目的是让看展的人看到后心里就会想,这照片为什么不挂高一点?然后再接下来想,为什么照片要挂高一点呢?如果你这么想了,那你就开始有点上道了。在诸多加在Williams身上的标签之中,机构批判(Institutional Critique)一直是很重要的一个,对照片悬挂高度的质疑既是和博物馆开个玩笑也是和观众开个玩笑,这是典型的Williams式的幽默,有点冷、有点黑。既然说到了机构批判,那就不得不提一下他当年的毕业作品,先简称为SOURCE,这个作品也在这次回顾展当中。我先尝试描述一下,这个系列的照片由Williams翻拍的在肯尼迪总统图书馆暨博物馆的档案中找到的1963年5月10日拍摄的总统背对镜头的照片组成的,不过,这个“系列”照片一共只有4张。为什么是这一天?为什么是背对镜头?为什么要翻拍?对此我们只能进行猜测,背对镜头也许是在暗示他那年被暗杀时杀手的视角?本来拍摄总统的照片却是总统背对镜头没有露出正脸,照片的中心以它的消失来显示它的存在?翻拍也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同是80年代末Sherrie Levine翻拍Walker Evans照片的行为,不同之处在于,Williams把原本属于档案的照片通过翻拍带进了艺术机构,那么在美术馆里的观众看到这些照片会有何反应?他抛出这个问题留给观众揣测,又一个典型的Williams式做法。

再回到刚才提到的那个简称的标题,实际上这张照片的原标题是:

SOURCE: The Photographic Archive, John F. Kennedy Library, Columbia Point on Dorchester Bay, Boston, Massachusetts,02125, U.S.A.; CONDITIONS FOR SELECTION: There are two conditions: the photograph or photographs must be dated May 10, 1963, and the subject, John F. Kennedy, must have his back turned toward the camera. All photographs on file fulfilling these requirements are used. TECHNICAL TREATMENT: The photographs are subjected to the following operations: rephotography (4×5” copy negative), enlargement(from 8×10” to 11×14” by use of the copy negative), and cropping (1 16” is removed from all sides of the rephotographed, enlarged image). PRESENTATION: The Production Line of Happiness,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January 25-May 18, 2014;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July 27-November 2, 2014; Whitechapel Gallery, London, April 28-June 21, 2015.

1981

One chromogenic color print, three galatin silver prints

Left to right: paper: 10 15/16 × 10 15/16” (27.8 × 27.8 cm); framed 17 5/8 × 17 5/8” (44.8 × 44.8 cm); paper: 13 7/16 × 9 1/4” (34.1 × 23.5 cm); framed 20 5/8 × 16 5/8” (52.4 × 42.2 cm); paper: 9 3/8 ×13 1/2” (23.8 × 34.3 cm); framed 16 5/8 × 20 5/8” (42.2 × 52.4 cm); paper: 9 15/16 × 13 9/16” (25.2 × 34.4 cm); framed 16 5/8 × 20 5/8” (42.2 × 52.4 cm)

Wadswprth Athenaeum Museum of Art, Hartford, Connecticut, gift of Coosje van Bruggen and Claes Oldenburg

总结一下这个标题里面的内容有:原照片的时间、人物、内容、翻拍照片的方式、尺寸、剪裁、放大、展出地点、时间、冲印方式、尺寸和装裱。可以说这个标题告诉了观众所有的信息,除了“为什么”。于是问题就又来了,为什么他要费劲心思把这些信息全都写上?首先,这是一种类似于档案的命名方式,是Williams深受福柯理论影响的体现,作为档案,它的目的在于纪录以供后人查询,所以也就要求它的信息尽可能的完善。在这之后的问题是,什么样的东西有资格进入档案?Boris Groys指出,“档案中每一个新物件、新符号、新图画、新文本的价值在于它在世俗的世界中毫无价值。现实中的事物越是无价值的、短暂的,越是世俗的,它就越有资格在档案内展现世界普遍的无价值性——这一世俗的事物就在档案中具备最高的展现价值。”以此观点来看,Williams照片中所展现的无趣与世俗性,正符合Groys对档案价值的判断。最后,回到讨论摄影本身上,这种命名法也是调和文字和图像关系的一种策略,脱离文字的图像自身不具备任何描述事实的能力,标题起到了提示的作用,Williams把这种提示发展到极端成为了描述,如此一来脱离了图像的文字就成为了一个单独的篇章,它虽然很“无聊”,但单靠文字以足以让我们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


Christopher Williams作品

不过要是以为Williams在标题里就把一切都说完了就低估他掉书袋的能力了。在展览中有一张他很具代表性的作品,一个围着黄色浴巾的女模特正在咧嘴大笑,旁边是一个商业摄影中常用到的颜色对比卡。如果说这是一张商业照片的话显然它是一张测试照片而非最后出现在杂志或者广告目录里的作品,也就是说这是一张“废片”。而且照片中模特笑的样子看起来很不专业,似乎摄影师对模特的表情一点都没有掌控能力。至于Williams自己关于这张照片他是这么说的:“如果你看看许多我的同事的(肖像)作品,没有一个人是在笑的。摄影和观念艺术都是非常严肃的事业。所以我想,我要在里面找到我的一席之地——拍人笑也许就是我的切入点。”(If you look at the work of many of my colleagues, nobody’s smiling. Photography and conceptual art is a very serious business. So I thought, I have to find a space to have a position – smiling is maybe the area I can work in.)你说他是在搞笑?但他说的又似乎有点道理,Ruff,Struth这些师从Becher的大腕们拍人从来都是不笑的,当然大腕们都有他们自己的理由,Williams的意思是,既然你们都不乐意拍笑的,那就我来拍呗。不过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到他掉书袋的地方,这张照片里的模特叫Meiko,Williams选这个模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选了的,他是有特定根据的。1967年法国喜剧电影大师Jacques Tati 在拍摄电影《Playtime》时写了一个选角指导,他这部电影中的主角就是按照这个选角指导挑选出来的。而Williams在选模特的时候也根据Tati的这个选角指导又选出了Meiko作为他的模特。所以你看,Williams的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个故事,但这些故事又无聊到让你觉得它不能被称为一个故事,换一个词也许更好,就是标准,或者他自己称之为“滤镜”,给自己下个套,然后往里面钻。他才不管观众会不会注意到背后的故事是什么,我放在这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Christopher Williams. The Production Line of Happiness. MoMA “幸福生产线”展览现场的活动墙 

我觉得当我描述完这一张照片的内容之后恐怕大家也就没有兴趣再听我描述其他的照片了,那我就不讲照片了,再来说说他在MoMA的这个布展形式。前面也提到了展览最奇葩的一点在于照片都挂的很低,布展的另外一个特色是展览中使用了大量的活动墙,这又是Williams有意为之的。这些墙来自不同地点不同时代,其中,两面来自年初在芝加哥艺术学院展览时的活动墙;一面来自Williams创作于1991年的一件作品,而这面墙本身又是对Peter Nadin和Christopher D’Arcangelo在1970年代制作的墙的重建;MoMA的展墙系统制作的乙烯基复合墙;还有模仿Whitechapel画廊在1950年代使用的空心煤渣砖墙重建的墙,这也会用在明年他在Whitechapel画廊的相同回顾展上。照片挂在这些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墙上,也就和墙——建筑物的代表——产生了关系,于是这个回顾展也就在一定意义上成为了贯穿过去-现在-未来的展览。从布展的意义上来说,这种特殊的方式是Williams为了把照片的“决定性瞬间”从拍照的那一刻转移到观看的那一刻,不同的展览形式强调了“现时的语境”(present context)的重要性。而这再一次把决定照片意义的任务推到了观众身上。


Christopher Williams. The Production Line of Happiness. 展览图录

最后,再来谈谈开头提到的那本奇葩画册。之前谈到它的内容很奇葩,现在再来说说它的封面。这个封面由三部分组成:1、展览的标题,2、ISBN(条形码)的功能和组成方式,3、这本书的ISBN码。Williams当然有他的一大套理由,听听他是怎么说的:“通过把封面上的信息减少到只剩下条形码和标志,我们关注的重点就不再是作为个人的艺术家,而是强调了作为一个物体的书在展示和流通的商业系统里面的处境。”(By reducing the information on the cover to a discussion of bar codes and logos, we were able to focus attention away from the individual artist and instead emphasize the book’s position as an object within a commercial system of display and circulation.)这当然不是他的突发奇想,从70年代的创作以来Williams就一直在淡化自己的名字在作品中所占有的分量,反而是把自己的作品和其他艺术家的作品以及各种话题联系在一起,强调自己的作品在大的叙述线索下的位置。都已经说到这了我才想起来好像忘记了介绍这个展览的名字,它叫“幸福的生产线”(The Production Line of Happiness),我觉得看到这里你一定能猜到这个标题一定也是有点什么来头的,不过,Williams自己说标题其实完全没必要,只不过是展览需要而已,但这话你信吗?卖个小关子,各位有兴趣不妨自己查一查这个标题的来源。

《New Yorker》的艺术评论家Peter Schjeldahl说,对这个展览你有三种观看方式可以选择,第一种,看完被他的无厘头搞疯;第二种,看完之后去找他的那本展览目录看看别人的评论以及无穷无尽的注释;第三种,单纯地享受这些照片和优雅的展览氛围。不过Williams的这些照片只会让你觉得精致却不会觉得好看,况且他还故意把照片挂低,那个吐槽说的很有道理,他就是故意要让你感到挫败,所以一开始就想好好的“享受”展览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自己已经经历了第一种状况和第二种状况,在此把这些经验写下来和大家分享,希望大家能直接进入到第三阶段。

(文章来自瑞象视点:www.rayartcenter.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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