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记忆中,祖父尤喜夜读,凡读必有声,青灯下琅琅之声至今犹萦耳畔。经验中大人都惯默读,髫龄的我对祖父的阅读方法实在好奇,曾当面置疑,祖父笑对:“不出声音还叫'念书’吗?”。现在回想起来,在那夜月下的榴花小院里,祖父留给我最深刻的记忆,除却晚餐时温酒罐中不时溢出的袭人酒香,就是这抑扬有致的读书声了。 至今,家中和祖父有关的物件只有两样:一只铭有“酌以大斗”四字的黑瓷酒坛和数册蠹蚀不堪的大字线装《三国志》,另有一部《水镜集》早被“有心人”巧取而去。酒坛本世俗恒见之物,因四字铭文出自《诗经·大雅》的《行苇》篇,而令人感觉风雅了许多。“曾孙维主,酒醴维醹,酌以大斗,以祈黄耇。黄耇台背,以引以翼。寿考维祺,以介景福。”古人诗中描绘了一派上慈下孝、尊老祈寿的淳美图景。自己虽也曾有机会为祖父“酌以大斗”,却遗憾诗中的“曾孙”总不是我。 因了祖父的传教,我一则任情疏懒“不厌酒食”,二则自幼在族人中博得“好读书”之誉。 好读书者必好蓄书。书多了,就要有书柜,书柜多了,就须另辟专门的书房。古人读书有“三上”之说,我则多靠“枕上”和“厕上”,真正端坐书房焚膏继晷的日子实在不多。书房的作用除了蓄书之外,更多的是作为读书人内心深处那片桃花源的尘世寄托。不同的桃花源里人,自会装点出不同的书房,自古而然。“在溪山纡曲处择书屋,结构只三间,上加层楼,以观云物。四旁修竹百竿,以招清风;南面长松一株,可挂明月。老梅寒蹇,低枝入窗,芳草缛苔,周于砌下。东屋置道释二家之书,西房置儒家典籍。中横几榻之外,杂置法书名绘。朝夕白饭、鱼羹、名酒、精茗。一健丁守关,拒绝俗客往来。”这是明人李日华心目中的书房,宽绰精雅又沾些许霸气。“窗外四壁,薜萝满墙,中列松桧盆景,或建兰一二,绕砌种以翠芸草令遍,茂则青葱郁然。旁置洗砚池一,更设盆池,近窗处,蓄金鲫五七头,以观天机活泼。” 同是明人的高濂对书房的周遭环境就更近乎苛求了。时至今日,居大不易,置一张书桌尚可,这样的书房就实在不是读书人该奢望的了。 我所有过的书房其实都不纯粹,有的兼作卧室,有的兼作会客室,现在的又兼作工作室。我于书房素不用心,却又偏有自己的见识,说起来总不离“明雅静净”四字:“明”即光照充足,可以畅情志,便诵览;“雅”即气格高远,可以涤俗尘,息妄念;“静”即环境静谧,可以调思绪,聚精神;“净”即内外爽洁,可以养清气,生佳思。此外,诸如书案、文椅、几架之属自不待言,文震亨《长物志》中所列笔格、墨床、水丞、砚屏、糊斗、香炉、如意、数珠、琴、剑、花、竹等雅物亦当择好一一备之。当然,若能在“明雅静净”四字外,再生出些朴素而又安宁的侘寂之美,就更尽善了。或许过分整齐的书房并无助于读书,甚至易使外人生出“装点门面”之疑。但固执如我,洒扫检点依旧行素,以至女儿也不时奚落,说我是洁癖与强迫症联合发作。其实她哪里晓得,若不如此,或许我又要凭添一种焦虑症了。 二零一四年九月十四日二染室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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