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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说古诗文中的虚与实

 胡恒庆的图书馆 2014-11-09

谢榛说:“诗不可太切,太切则流于宋矣。”(《四溟诗话》)宋代的诗,重在表现,缺少形象思维,很难给人留下多少回味。这也是宋诗上不了台面的一个原因。当然,诗也不可完全不切,把诗写成“水中月,镜中花”,虚无缥缈,恐怕也不是好诗。所以,前人论诗有“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变虚变实”的说法。本文将从名家作品中选出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略加分析,和读者一起共享古诗文虚实相映的意境美。

一、实处写景,虚处言情。姜夔有一年冬天路过吴松时写过一首小词[点绛唇]。上片20个字“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用的是拟人手法,太湖西畔的燕雁,似无任何心事,悠然自得,随云而去。几座凄清的山峰,在黄昏的冷雨中商量着什么。隐隐地流露出诗人落漠无聊的心情。下片说“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在有泉林之胜的苏州甘泉桥边,本想和诗人一同隐居,却又不甘如此清寂的生活。于是便有了“今何许” 的感叹。此情此景,凭阑怀古,诗人看到了什么呢?他没有直抒胸臆地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也没有借助比喻,说“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或者并不作答“别一番滋味在心头”,而是笔锋远扬,顾左右而言他:“残柳参差舞。”几枝残柳,迎风飘舞,一片萧索,无限寂寞。试想柳木柔弱,而况又残;舞本缥缈,而况参差;一反前面的实写,最后从虚处落笔,就把那种感时伤事,“俯仰悲古今”的心情,强烈地表现了出来。

李贺《将发》是一首20个字的小诗,虽然不代表诗人的风格,却是既不太切,也非不太切的好诗“东床卷席罢,护落将行去。”收拾停当,即将登程,前路寥廓,略感惆怅。开篇破题,平平淡淡,只不过讲出了远行人的一般心情。接下来说“秋白遥遥空,月满门前路。”眼前的秋色空旷辽阔,弥天漫地;月光如水,洒满路途。特别是那月光照着将发的门前路,一直往前伸展,似乎没有个尽头。使人有天地之大,无处可依,茫茫前路,莫之所适的感觉。这层意思,诗人没有实写出来,而寓于秋色秋月所造成的艺术氛围之中。其实 这两句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另一种说法。诗人托之于虚笔,就觉得不粘不滞而空灵超脱了。

二、实写已方,虚写对方。《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的开头几句说“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意思浅显,不过说两人离别之后,天涯海角,相见难期。如果就这样说下去,便觉平淡,所以诗人改变了写法:

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胡马、越鸟,一产北地,一产南方,故土情深,故一“倚北风”,一“巢南枝”,物尚如此,何况人乎?相去日远,相思日深,人一天天消瘦,衣带也一天天松了。但游子为什么“不顾返”?是因为“浮云蔽白日”(“浮云”指另有所欢;“白日”旧时以此喻指君王,此处,当是指远行的丈夫),心情忧伤,形消体瘦,岁月无情,倏忽过去。被弃如此,还有什么好说,只有希望你多多珍重。可以看出“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和“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是从对方 ——远方的“君”(丈夫)着笔,是设想之词,是虚写。“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和“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是就己立言,说的是“相思者”,是实写。最后两句,一写自己,一说对方,又是虚实并写。如果诗人平铺直叙,不是一会儿设想对方,一会写思妇;一会儿虚写,一会儿实叙;相思之情,便不会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而且两句一转意,更有一种参差错落的美。

三、活用“空白艺术”,以白描手法写景叙事。王昭君这个名字,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对于这位“生归异域,死葬胡沙”的汉明妃,是“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还是自愿请行,远适异域,不是我们所探讨的。各类历史图书记载,都说她美丽动人,史学家范晔有段很生动的描写:“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于匈奴。”前三句已经绘声、绘影、绘形地写出了昭君的美;接下来三句则从殿上文武百官和汉元帝的眼中写昭君的美,最后两句是结果——迫于信用,只好送昭君去作阏氏。这是史家之实写于《后汉书》的。诗词里有许多写王昭君的名篇。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是其中之一。开头四句“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就是这么一副情状,还弄得汉元帝难以自持,28个字,没有一个和美相关的字眼,完全是虚写,但是它让人觉得这“无颜色”不也很美么?同是写昭君的美,实写、虚写俱臻佳妙。

四、将实景虚化,虚中传神。“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泪是个实实在在的字,此处却写得超脱空灵。本是自己不得意,感时抚事,但诗人一不肯说自己落泪,二不直说行人落泪,而是说江水中有多少行人泪。这就愈见出诗人的郁郁落寞了。同样在《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这首[菩萨蛮]的下片“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前两句说人们常言头上白发是因为发愁多的缘故。作者没有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却满怀欢乐的说,如果人言可信,那么沙鸥岂不是一身都是愁了(沙鸥一身雪白)。结尾两句,虚中传神,把人的乐观、风趣、诙谐、豪放情怀写得既空灵,又真切,既超脱,又亲近。这样写“泪”,写“笑”,比直书其事,给读者的印象要深刻得多。

五、实写当前之景,设想未来之境。诗中的虚实手法,许多时候是为了加重感情的份量,更深刻地表达出诗人的情思。杜甫的《望岳》,起联“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远望山势连绵,山色青翠,亘齐鲁而尽。三、四句“造化钟神秀,阴阳割分晓”——近望山形耸拔,结聚着多少奇光丽景。五、六句“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山上之云气层叠,心胸开阔,张目极视,目随飞鸟,足见山之高。这六句实写泰山的山色、山形、山高。最后两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设想登上山的最高峰俯瞰,比起泰山来,众山都微不足道。这两句是打算,是想象,是还没有付诸行动的虚写,但由实而虚,更加重了感情的份量。

六、妙用虚词,化实为虚。虚与实结合得好,有时和虚字的使用也很有关系。李清照晚年处于国破家亡,游离异乡的境地。她“日晚倦梳头”、“欲语泪先流”。怎样排遣愁思呢?在[武陵春]的下片她这样说“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这里一连用了六个虚字“闻说”、“也拟”、“只恐”。双溪尚好,却只是“闻说”;泛舟出游,也只是“也拟”。接着,又闪出“只恐”的念头,把“也拟”的想法一下子给否定了。结果,仍是“日坐愁城”。双溪春好,泛舟出游,本都是实,但衬以虚字,则化实为虚,从而更深刻地表达出题旨,写出了极其悲苦的心情。

清代画家方薰说“古人用笔,妙有虚实,所谓画法,即在虚实之间。虚实使笔生动有机,机趣所之,生发不穷。”(《山静居画论》)作者认为古人用笔的神妙,就在于虚实。又说,“画树只须虚实取势,顿挫涉笔。应直处不可屈,应屈处不可直。”也就是说用笔要有变化,有实实在在的浓笔,也有若有若无的淡墨或空白的虚笔。它和诗的虚实手法很相似。一首诗如果就这么连弯都不拐地直说下去,恐怕就会像拙劣的画家画树一样,画成一棵直挺挺的树,哪里还会有什么机趣。要想有机趣就得变换手法,既要实实在在的联系着诗的主题,又要生发开去,表面上看像是画家的疏淡笔墨,甚至是空白,好像不着题似的,而实际上乃是以虚映实,为了更好地表现主题。写诗作文正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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