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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文通《晚周仙道分三派考》

 章意率 2014-11-23
蒙文通《晚周仙道分三派考》
按: 蒙文通这篇前面说,秦以前古仙只提行气、导引、房中,未见葛洪所说金丹篇。后面说,仙不如道。其实不然,参同契出于东汉,就说:古记题龙虎,黄帝美金华。淮南炼秋石,正阳佳黄芽。所以需要参考借鉴思考。

蒙文通《晚周仙道分三派考》
摘自《蒙文通文集  第一卷 古学甄微》

神仙之事,已见于晚周。庄子·天地篇:「夫圣人鹑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夫下无道,则修德就闻。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则于古有神仙之道也。

在囿篇称广成子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淸,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愼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逐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险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愼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 是于古有神仙之人也。

楚辞·天问亦言:「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此亦神仙之说,屈原疑而问之。史记·封禅书言:「宋毋忌、正伯侨、充尙、羡门子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晚事为其道者盖多。由抱朴言之,知神仙之事,约有四家。其内篇·微旨称:「知玄素之术者,则曰唯房中之术可以度世矣。明吐纳之道者,则曰唯行气可以延年矣。知屈伸之法者,则曰唯导引可以难老矣。知草木之方者,则曰唯药饵可似无穷矣。」是四家各持一见,尊己而簿人,于术固不同也。

齐俗曰:「今夫王乔、赤诵子,吹呕呼吸,吐放纳新,遗形去智,抱素反眞,以游玄眇,上通云天。今欲学其道,不得其养气处神,而放其一吐一吸,时诎时伸其不能乘云升假(遐)亦明矣。」则王乔、赤诵为吐纳导引。许愼间诂谓:「王乔,蜀人……赤诵,上谷人也。病疠入山导引,轻举假上也°」知赤诵为导引,燕人。抱朴·释滞又言:「行气或可以治百病,……或可以延年命,其大要胎息而已。宜为王乔之术也。葛书每言玄素,则称彭祖。

而秦、汉之方士,每言入海求奇药,见安期生,食枣大如瓜。谷永言:「世有仙人,服食不终之药,遥兴轻举,登遐倒景,览颧县圃,浮游蓬莱,耕耘五德,朝种募获,与山石无极,黄冶变化,坚泳淖溺,化色五仓之术。」(汉书·郊祀志)此正斥秦皇、汉武而言。

自葛书言之,安期为药饵,亦自可见。是兹四人者,得仙之道固殊,即分属于葛书之四派,自甚明也。庄子·刻意篇言:「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王子渊圣主得贤臣颂言:「偃仰诎信若彭祖,煦嘘呼吸如乔、松。」是以彭祖为导引,乔、松为行气。淮南子·泰族又言:「王乔、赤松,去尘埃之间,离群慝之纷,汲阴阳之和,食天地之精,呼而出故,吸而入新。蹀虚轻举,乘云游雾,可谓养性矣。」又曰:「今夫道者,藏精于内,栖神于心,静漠恬淡,讼缪胸中,邪气无所留滞,四枝节族,毛蒸理泄,则机枢调利,百脉九窍,莫不顺比。」合庄书与淮南观之,皆祗言行气,而不及其余,宜此一派,于古为最显。葛书·金丹篇言:「余周旋徐、豫、荆、襄、江、广数州之间,阅见流俗道士数百人矣,或有素闻其名,乃在云日之表者,然相率似如一。其所知见深浅有无,不足以相倾也。……所有方书,略为同文,无一人不有道机经,唯以此为至秘,乃云是尹喜所撰,余吿之曰:此是魏世军督王图所撰耳,非古人也。图了不知大药,正欲以行气入室求仙,作此道机,谓道毕于此,此复是误人之甚者也。」

此见行气一派,世所盛行,以为道尽于此。而葛氏渊源于左慈、郑隐,为丹鼎一派,各阿所学,故訾之特甚。实则神仙家言,皆撰自后世。葛氏所秘重若容成、彭祖之籍,岂有一为先秦之文哉?以庄书、淮南言之,吐纳导引,未必分途,以皆归于行气耳。葛氏离之为二,宜若不然。惟此派着于庄书,盛于晋代,源远而流亦最广,是古之仙道,大别为三,行气、药饵、宝精三者而已也。

释滞又言:「房中之法十余家,……其大要在还精补脑之一事耳。……一涂之道士,或欲专守交接之术,以规神仙,而不作金丹之大药,此愚之甚矣。」是玄素一派,专事房中,而废其余,亦犹王图之比。而葛氏亦颇讥之。按之汉志方技略,房中凡八家,百八十六卷,别于神仙家外。宜在汉世,其传各殊,其流亦广。八家中其六皆曰阴道,有容成、务成子、尧舜、汤般庚阴道之属。书为依托,固自无疑。然 吕览·先己 称:「汤问伊尹曰:「欲取天下,若何?』伊尹曰:『凡事之本,必先治其身,啬其大宝,用其新,弃其陈,腠理遂通,精气日新,邪气尽去,反其天年,此之谓眞人。」是不必伊尹之言,仙即本此阴道之书,其说即着于吕览,谅玄素一派,早行于晚周,至汉而著录已多,则其传已盛。

至若秦皇、汉武所为,皆主于求奇药。刘向得淮南枕中鸿賨万毕,遂言黄金可成。知所谓奇药者,已不仅草木之方,且包黄冶之事,为秦皇、汉武所笃信。是此三派鼎足于秦、汉之际,原不相兼。求奇药者者必于海上三山,此燕齐之术也。

庄生所论为行气而主王乔,王乔之事,亦见屈原书,远游言:「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餐六气而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葭。保神明之淸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徳。曰道可受兮不可傅。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无类以成兮,此德之门。」又曰:「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漠淸静以恬偷兮,澹无为而自得。闻亦松之淸尘兮,显承风乎遗则。贵眞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

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着而日延。」正为王乔、赤松之术。葛书每言「吴越间行气」事,是行气一派,属之吴越,而源于犍为武阳之王乔。庄书显以彭祖为行气,彭祖墓亦在武阳,盖明此正南方之仙道,与燕、齐有殊。而葛氏曰玄素必曰彭祖者,讹也。列仙傅言:「黄山君修彭祖之术,百余岁有少容,彭祖去,乃追论其言为经。」是讹彭祖于玄素者,黄山君也。后汉书·方技传屡言容成御女术,是黄山君书未出之先,玄素一派祖容成,非彭祖也。汉志神仙家复有芝菌,有黄冶,此药饵也。明此数考,皆传自汉以上。萧史敎秦女凤鸣之事,岂谓萧史亦玄素之俦,而别为秦中之仙道乎?葛书释滞又言:「虽云行气,而行气有数法焉。虽曰房中,而房中之术,近有百余事焉。虽言服药,而服药之方,略有千条焉。」知三者为大别,其小异不可具论。葛为药饵一宗,而又甚诋徒知草木之方者。复谓「世间道士,知金丹之事者,万无一也」(勤求)

盖惟以左、郑为宗,是亦滞固所习之一弊也。淮南·览冥言:「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注云:「羿未及服,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必古之言药饵者,专以药物,不事其余,故姮娥有得仙之说。葛氏虽主服食,然并行气、宝精而一之,则又未必安期之旧也,抱朴子·释滞言:「五千文虽出老子,然皆泛论较略耳,其中了不肯首尾全举。伹暗诵此经,而不得要道,眞为徒劳耳。至于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徒,其属文华,虽祖述黄老,宪章玄虚,伹演其大旨,永无至言。或复齐死生,谓无异以存活为徭役,以殂殁为休息,其去神仙,已千亿里矣。」此见道家之学,于神仙之事原相违隔,故葛书诋之。至讥斥长生,曾不一事。

葛书所指,即庄书·至乐诸篇义,其言曰:「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忄昏忄昏,久忧不死,何之苦也。」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曰『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其称支离叔、滑介叔与乎髑髅之言,意皆类此。刻意篇言:「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又曰..「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天地篇亦言:「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实谊鹏鸟之赋,乃深得庄生之意者也。贾言:「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搏;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此申死生为一之旨,其于神仙家言,相去诚千亿里矣。二者固各有辨也。淮南·齐俗之文,显为取之庄书刻意,而益以「遗形去智,抱素反真」二言,则以道家之义,附于神仙之事,而二者乃相淆也。宜阵以来之说,而非赤松、王乔之说也。

抱朴·勤求 言:「老子以长生久视为业,而庄周贵于摇尾涂中,不为被网之龟、被绣之牛,饿而求粟于河侯,以此知其不能齐死生也。」葛氏即斥齐死生之说,而又讥其未能齐死生,是道家舆神仙,几同冰炭,于此益明。葛虽斥庄而宗老,然稽之淮南·道应言:「精神通于死生者,则物孰能惑之。」故老子曰:「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焉。」则五千言未必以生为贵,其言「死而不亡者寿」,此正大戴释黄帝三百岁之义,老书之言,宜以此为宗。知贵生者,倘瞻何、杨朱之徒有其事,而老子之与神仙,究为异辙,殆犹之漆园之故也。

淮南持义,莫高于精神篇,其言曰:「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譬犹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以为盆盎也,与其未离于地也无以异。其已成器而破碎漫澜,而后归其故也,与其为盆盎亦无异矣。……故曰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此以生无所得、死无所丧释庄子·刻意之旨也。以生死为一化,万物为一方,则庄子·齐物齐生死之旨也。其曰:「是故眞人之所游,若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凫浴蝯躩,鸱视虎顾,是养形之人也,不以滑心。」此正刻意之旨,卑视养形之事也。其曰:「化者,复归于无也;不化者,与天地俱也。夫木之死也,靑靑去之也。夫使木生者岂木也,犹充形者之非形也。故生生者,未尝死也,其所生则死矣。化物者,未尝化也;其所化则化矣。」「故形有摩而神未尝化者,以不化应化,千变万抮,而未始有极。」则生死者不过犹寒暑之往来,四时之代谢,其所化者未尝能不化,而化物生生者固未尝化,此则贾生鹏鸟赋之所未至。以生固未可贵,而生生者则不待贵,亦无所致其力也。

贾生言:「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达人无累兮,知命不忧。」是贾生仅以不宝生而委命为功,固末尝知淮南生生者未尝死之义也。庄子·刻意曰:「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贾生本于是,亦止于是而己也。至淮南为义之说,则于旨尤高。精神又言:「晏子与崔杼盟,临死而不易其义。殖华将战而死,莒君厚赂而止之,不改其行。故晏子可迫以仁而不可劫以兵,殖华可止以义而不可县以利。君子义死而不可以富贵留也,义为而不可以死亡恐也。」此则义过于贾生,尤非鹏赋之所能究也。盖生即不足贵,

而生生者又无所致其功。刻意言:「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去智与故,循天之理。」惟循天之理,义生则生,义死则死,死生不足念,所贵者义耳。故曰:「不观大义者,不知生之不足贪也,不闻大言者,不知天下之不足利也。」此淮南·精神之高致,诚非卑卑事神仙之说者所及知。抱朴·勤求言:「俗人见庄周有大梦之谕,因复竞共张齐死生之论,盖诡道强达,阳作违抑之言,……不崇眞信,背典诰而治子书,若不吐反理之巧辨者,则谓之朴野,非老、庄之学。」

是在晋世淸谈名理之流,犹颇有不以神仙为道家之事,此穉川所由发幷庄书而讦之也。明道家之与神仙,二者诚区以别也。皇甫士安云:「世人见其书云: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故好事者遂假托老子,以谈神仙。老子虽存道德、尙淸虚,然博古今,垂文述而之篇,及礼传所载孔子慕焉是也。而今之学者,乃欲弃礼学,绝仁义,云独任淸虚,可以致治,其违老子亲行之言。」是皇甫之所论,正稚川之所诋,他山攻玉,相对益彰。宏明集有刘勰灭惑论,则析之尤悉。言「道家立法,厥品有三,上标老子,次述神仙,下袭张陵。太上为宗,寻柱史嘉遯,实为大贤,著书论道,贵在无为,理归静一,化本虚柔。……斯乃导俗之良书,非出世之妙经也。若乃神仙小道,名为五通,福极生天,体尽飞腾,神通而未免有漏,寿远而不能无终,功非饵药,德沿业修,于是愚狡方士,伪托遂滋,张陵米贱,述记升天,葛玄野竖,着传仙公,愚斯惑矣,智可罔与!……至于消灾淫术,厌胜奸方,理秽辞辱,非可笔传。」斯则非特上中二品,道家与仙术乖途,即在下乘,张陵与葛玄亦异,斯则道家之与仙术,较然殊途。而左、葛一派,杂于符咒,与道陵为近,又与乔、松异辙也。刘歆、桓谭、王充、曹植、嵇康、向秀,所论益繁,互为出入。两汉、魏晋以来, 断断以争者,固不暇枚数也。

《晚周仙道分三派考》蒙文通,载《图书集刊》第八期 1948年6月成都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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