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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贾敬,牛人当不了好父亲

 真友书屋 2014-11-23

也许,父性这样东西,不是天生的,是学习来的。愿意为孩子鞠躬尽瘁的爸爸,可能自己也曾被那样爱护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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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敬,牛人当不了好父亲

文/闫红

人生里第一次幻灭发生在十岁以前。我问我爸一个生字,他回答,我也不认识。我至今记得我当时的震动,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爸是全知全能的。再朝后,我又发现我爸更多的“不认识”与“不知道”,甚至比我的还要多,我不是不沮丧的,也许,在每个女孩子——可能还有男孩子心中,都住着一个强大到可以无限扩张的爸爸。


醒悟发生在很多年之后,到我自己也有了孩子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真的没必要期望一个很牛的爸爸,换言之,一个牛人,可能恰好就没法成为一个好爸爸。


以主流价值观论,《红楼梦》里最牛的人是谁?不是贾政,也不是贾琏,更不是贾宝玉,而是宁国府掌门人贾珍的爸爸,贾宝玉他大爷,贾政的堂兄,那个出场不多的贾敬。


此人运气极好,原本他和贾政一样,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按照当时的世袭制度,他们家的爵位没他什么事儿。不成想,这哥哥八九岁上就死了,贾敬晋级为长门长孙,顺理成章地袭了官。但他也没有就此躺在家业上睡大觉,又考了个进士,要知道贾政当年就希望能够从科举出身而不得,宁国府的这根独苗儿,既有双重保险,又有双重尊荣。


我的朋友陈思呈说,她发现牛人都很容易灰心。这个结论没有统计学数据支撑,但想想却不无道理。寻常人见识不够,一点儿成就就能沾沾自喜,一点儿希望,就能鼓舞自己自带鸡血地上前去。牛人站得高看得远,看透所谓希望不过是驴子鼻子前的那串胡萝卜,就算够到,意思也不大。


像贾敬,在应有尽有之后,就厌倦了胡萝卜的滋味,也厌倦了这个游戏,他突然就像那个顺治皇帝,抛下偌大家业,跑到都中城外某个道观,去找那帮道士“胡羼”去了。


贾敬先生在道观里,是怎样一个“胡羼”法,非关本题,搁下不表,我想说的只是,这么个高人,可真不是个好爸爸。让我们来看看,他这一走,给宁国府都带来了什么?


在这尘世上,他有一儿一女,贾珍和惜春,这两个人的一切表现,都像是没有父亲的人。惜春冷漠,贾珍则是一种无法无天的末世狂欢,霸占儿子的老婆,勾引小姨子,带着子侄辈喝酒赌博,无所不为,且不知遮羞布为何物。他表现如此出格,和他父亲的缺席有很大关系,一个正常的父亲,给你亲情,又教你敬畏,前者让你对世间始终存有温柔一念,后者让你学会谦虚恭谨,两者加在一起,成就一个如切如磋的谦谦君子,而贾珍,正好是这些词语的反面。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作为一个牛人,即使贾敬能够像鲁迅先生一样写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佳句,他也会像后者一样,无法真的做到。牛人太牛了,他们世界太强大,没有那么多患得患失,也就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说好听一点叫豁达,难听一点就叫自我。


我曾经很看不上李商隐的晒娃之作《骄儿诗》,把自己家娃夸得像一朵花,连“衮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交朋颇窥观,谓是丹穴物。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不然神仙姿,不尔燕鹤骨。”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也不知道他们家衮师长大看见了会不会想当场土遁。


而他致(jiao)敬(ban)的陶渊明那首《责子》明显就豁达得多:“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儿子们都成这样了,老陶也不特别难过,举起酒杯潇洒一叹:“天命苟如此,且尽杯中物”,千载之下,那高冷范儿,真让人悠然神往。


然而许多年后,我的三观都有了大幅移位,再想起这两位父亲,竟然觉得,李商隐式的热烈,虽然会让子女感到不好意思,却是生命里的一份暖,多年后温度犹存的记忆,陶渊明式的高冷呢,固然好看,但与子女,未免太隔膜。一个父亲必修课,不是通达,而是对于子女的疼爱、珍惜和也许是不切实际的赞赏,好父亲大抵都当成一生的信仰。


贾敬没有这种信仰,这是他的自由,但要命的是,他又没有彻底从贾珍的人生里消失。作为一个牛人,他不在江湖,江湖上可是一直有他的传说,荣宁二府,也就出他这一个进士吧。


虽然贾赦看不上读书人的艰辛,但在主流价值体系里,科举还是挺了不得的,不然曹公也不会给林黛玉她爸一个探花的身份了,贾赦的鄙视里,未必没有点酸葡萄心理。贾政也不见得能考上,贾珍就更不行,他不管怎么蹦跶都没法比他爸牛,说起来没什么了不起,但你要知道,很多人都有那么一种成就感,就是,我起码,超越了我的出身。


比如我爸,他这一生有很多不如意,但一想到自己的起点,就老怀大慰。这种欣慰,可以提供许多能量,支撑我们放弃自怨自艾,换成对自己的少少认可。一个牛人的后代,要想获得这种欣慰比普通人难太多,这或者也是老天的公平之处。


当然也有特别聪明如王思聪者,他不跟老爸比成就,他跟他爸比活泼,他一头扎进屌丝们的汪洋大海里,晒晒两百块的电脑桌,毒舌一下林更新和某些女明星,宛若微服私访,为广大人民喜闻乐见,他“前首富之子”的名头因此换成了“国民老公”的招牌,获得了和他爸方向不同的成功。


但不是每个人都像王思聪这样懂得与命运周旋,起码贾珍就没这份聪明劲儿,既然不能在进取地获得快乐,那就在堕落中刺激地尖叫吧,反正他父亲也没有告诉他,什么叫廉耻,以及这样东西的重要性。


待贾珍自己做了父亲,他就可以拿另外一些东西,来教他儿子了。每次看到贾珍不避嫌疑地为秦可卿看病哭丧等等,都想把小跟班似的贾蓉拽到他跟前,问一句,这是不是你亲生的啊?但贾珍显然没这个思路,贾蓉只不过跑到钟楼里乘个凉,贾珍就要小厮啐到他脸上,还问他:“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他觉得天下的福都该他先享。


也许,父性这样东西,不是天生的,是学习来的。愿意为孩子鞠躬尽瘁的爸爸,可能自己也曾被那样爱护过,没有被父亲疼爱过的贾珍,不觉得自己有对贾蓉巴心巴肝的义务,大家都是纵浪大化中,你想办法把自己活高兴吧。


贾蓉果然不违父命,他是个小机灵鬼儿,天资不错,“面目清秀,身材俊俏”,头脑更是灵活。他爸欺负他,他也不悲愤,不叫屈,不做激烈之事,很配合地制造父慈子孝的假象,然后,动用自己的头脑,从父亲手里,偷一点残羹冷炙。


比如他唆使贾琏迎娶尤二姐做二房,打的主意就是把尤二姐从他父亲眼皮子底下弄出去,他好跑去私会。尤三姐对她姐姐说:“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丧伦”两个字很醒目,贾蓉和这位三姨也脱不了干系。他爸没拿他当儿子,他也就不把他爹当爹,他特别喜欢对他爹的女人下手,他最后还会做什么?他爸当年叫人啐到他脸上的那口唾液,他会还回去吗?


而这一切,究其起因,皆是因为贾敬制造了那么一个断层,曹公在《好事终》的曲子里,严厉地谴责他“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有人推测这句词暗示了一大篇宫闱秘事,我却更愿意认为,这字字句句,说得不过是人之常情,一个父亲的临阵脱逃,就像抽走了一个家族的脊梁骨,能引发一场“箕裘颓堕”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在整个贾府正处于“盛极而衰”的转折期,这种伤害,就来得更为彻底。


不过,即便贾敬知道这种指责,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他更着急修道成仙,死于服用自己炼制的所谓“金丹”,小道士们知道他功行未到,但拦都拦不住,他半夜三更“悄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


不知道这死法是否别有意味,是否有曹公对这位牛人的怀疑,修行未到,便想升仙,是不是也是他现实人生里犯下的错误?说到底,贾敬也只是个面目模糊的牛人,终究没有抵达智慧,曹公想尽量说得客观,还是稍稍显露了一点态度。



关于作者

闫红,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曾用ID忽如远行客,尔林兔。著有《误读红楼》《她们谋生亦谋爱》《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张爱玲爱过的那些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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