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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6《收获》预览  中篇 | 我的对手(钟求是)

 塔里木河3333 2014-11-27

【选读】

作家钟求是

我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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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过我的人都知道,我收藏着一件稀罕东西,即间谍身份。一位在文坛以游手好闲著称的哥们儿发表过一篇文字,题为《间谍与小说家》,说的便是我。文中如此点评我:“作为一个间谍,我猜测他是相当蹩脚的,跟电影上那些身手不凡的间谍根本不是一回事。并且他也没有把间谍做到底,而改行当了小说家。”

  这个判断二分之一准确,二分之一不准确。说准确是因为混入文坛之前,我的确在隐蔽领域行走过一些年月。把这些年月放进旅行包拎在手里,能感觉出不轻的分量。但若拖开拉链往包里找,最先找到的会是一段“相当蹩脚”的旧事。

  说不准确则是因为我并不认同谍片里“身手不凡”的人物。若给个机会,我可以走过去跟他们握手寒暄,并悄悄指出ABCD穿帮之处,让他们闹个脸红。而且“间谍”这个名号有点邪,一般搁在对手身上。我们对己方的用语是秘密情报人员。

  那时候,“秘密”、“情报”一类的词儿在我的日子里无处不在,就像叶子长满树枝或者水珠挤满雨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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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一查我的档案便知道,在进入隐蔽领域之前,我是经济系政治经济学专业的优等生。大学四年,我花了不少时间把马克思《资本论》细读一遍,又把萨缪尔森《经济学》通读一遍。两位经济学家一位蓄满胡子一位不留胡子,两个不同面目的人常常站在我跟前激烈争辩,相互用拗口的语言反驳对方。我不吭声,但我脑子塞满了他们的话。

  待脑子稍稍闲下来,便到了毕业时间。好几次晚饭后,我和三两个同学躺在学校草坪上,仰望没有内容的天空,每人口头安排自己的分配去向。从我嘴巴里走出的意愿,一是去大学教书,二是到机关搞政策研究。我的计划听上去很不谦虚,其实没什么想象力,因为那时的大学生颇为鲜亮,经济系学生更是抢手,相当一部分人都能昂首奔向这两种岗位。

  七月初的热天气里,分配消息多了起来,周围同学纷纷拿到一张报到通知。我跟别人不一样,等到的是一次面见。地点在教师办公室,登门者是一位脸面削瘦的中年男子,代表着用人单位。他跟我远远近近聊了几句,突然问:“你知道中央特科吗?”我愣了愣,表示听说过。他说:“那你知道中央调查部吗?”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说:“中央特科中央调查部一路走下来,就是我们现在的单位。”他沉默一下,掏出一支烟点上,说:“我不勉强你,你有一支烟的工夫来考虑你的决定。”说着走了出去。

  我这时才明白,准备录用自己的是一个特殊单位。这种特殊似乎只与传说和电影有关,而与现实无关。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我紧急调动脑子里的各种知识,想对这个单位做一个研判。但我的研判显然是虚空的,就像伸出胳臂探进一只黑箱子,抓住的只是一把神秘的空气。不过对一个沾着好奇的年轻人来说,有一把神秘的空气已经够了。

  脸面削瘦的中年男子推门进来。他弹动几下手指,淡静地说:“我烟抽完了,你决定了吗?”我壮一壮胆子说:“你知道马克思吗?”中年男子愣了愣,很慢地点一下头。我说:“那你知道萨缪尔森吗?”中年男子摇摇头。我说:“萨缪尔森是一个美国人,他喜欢跟马克思对着干。”我又说,“接下来,也许轮到我跟美国人对着干了。”中年男子咧嘴笑了,说:“你的说法不太对,好在——你的话里我没听出犹豫。”

  我的工作是从培训开始的。

  去培训之前,我先到单位报到。我的单位驻于H市西区一个低调的院子,院子里矗着一座新建的白色大楼。报到后我才知道,单位组建成立才半年,其前身不仅有调查部情报部分,还有公安部反间谍部分,两者相加构成新的整体。用一句刚学到的话说,白色大楼里同时藏着两只隐蔽的拳头,一只拳头执行进攻,一只拳头用于防守。

  不过我还没把白色大楼里的房门走道弄明白,便接到了培训通知。培训时间三个月,地点在S市郊区。S市是典型的江南城市,以秀婉的园林著称,一副温柔身段。在温柔乡里操练匕首与斗篷,仿佛斗酒时旁边坐着漂亮女生,想一想便提了兴致。

  我携着期待抵达培训基地。刚放下行李,我便收获了一惊一喜。喜的是原来一起受训的有一百多位学员,且均为各个名牌大学挑拣出来的毕业生。惊的是发现这一百多位学员和我一样脸上挂着失望,因为我们似乎来到了简陋的乡村住地——一个被庄稼和河道包围着的未成型的院子,散落着农舍般的几座房子。不用说,这几座房子被委以重任,分别做了教学楼、图书馆和食堂,剩下的便是男女宿舍。

  显然,培训基地诞生不久,还没来得及生长壮大。虽是这样,其规格却不低,部里特派来一位局长做校长。校长懂得士气的重要,第一天便以探望宿舍的方式来安抚学员们的失落情绪。在我的寝室,他复述了在其他房间讲过的话:“本基地刚刚开张,你们是黄埔一期。黄埔一期总是艰苦的,但用不了三年,这里将成为弗吉尼亚的皮里营农场。”

  我的寝室三个人,除我之外,另两位叫章闻、许斌——他们既是我的同室也是我以后的同事。皮里营农场这个名词把我们三颗脑袋弄得有些恍惚。校长走后,许斌主动请缨去图书馆查资料并很快带回名词解释,原来皮里营农场是美国中央情报局设于弗吉尼亚州的实验培训基地,声名显赫,乃制造间谍的重要产地。我们马上紧急讨论了一番,认为即使这样,此事也跟我们基本无关,因为我们的培训时间为三个月,建成皮里营农场则在三年之后。章闻说:“这好比你的女朋友三年后结婚了,但嫁的不是你。”

  事实很快证明,我们的玩笑开得过于轻松了。简陋不等于简单,一小片其貌不扬的房子,仍能提供一大片五湖四海的内容。我们接手的,将是一堆紧张而丰盛的训练科目。

  训练的第一堂课是入门教育。学员们以新生的姿态端坐在大教室里,提着精神听校长训话。此时的校长不和蔼了,拿出深沉的声音讲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中,又有两句话被他强调两遍:一句是“站着进来,躺着出去”,另一句是“不该记的秘密不记,不该说的秘密不说”。前一句是表达忠诚,既然踏进这个门,便只能往前不能回头,除了死亡。后一句是下令保密,从现在开始让自己成为一个善于管理秘密的人。

  这两句话不仅是学员守则也是职业守则,该遵守一辈子的,但我到底没有做好。在以后的岁月里,我背离了第一句话,没有躺着出门,而是踉跄着脚步走了出去。走出去后,我仍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既然不是外人,我要做的就是不背离第二句话,守好该守的秘密。

  基于这一点自觉,现在当那一段培训日子重新浮出记忆时,我拦住了训练科目的大部分内容,不让自己的嘴巴越界。

  但我又知道,有些东西是不需要遮掩的,譬如中共情报史,譬如外国情报机关概况。在课堂上,我弄明白了苏联克格勃的组织结构、训练方式和渗透渠道,并在笔记本上记下克格勃的一串行话,如色情女特工叫“燕子”,色情男特工叫“乌鸦”,无线电报务员叫“音乐家”,伪造的护照叫“鞋子”,暗杀叫“湿活”。作为将来绕不过去的对手,我自然也把注意力给了美国中央情报局。借助授课教员的粉笔和舌头,我记下前中情局长艾伦·杜勒斯的经验之谈。这位号称美国头号间谍的家伙在所著《情报术》上亮出了获取秘密情报的两条主要路径:一是打进去,即安钉子,“用伪造证件逐渐混进另一个国家的机关或上层社会中去,接近并窃取所需要的真实情况”;二是拉出来,“如果一个情报机关不能把它自己的代理人打入一个高度机密的目标,代替的办法就是从已经在这个目标里面的工作人员中拉出一个。”授课教员说:“这两种方法听起来并不稀奇,却够你们玩一辈子的。”

  中共情报史这门课也值得洗耳一听。一个能拿下政权的政党自然有许多可言说的荣光,包括秘密战中的一段段往事。特科出手犀利,击毙过一批叛徒,营救出任弼时关向应,只可惜未能救出李大钊彭湃。顾顺章叛变,引出“龙潭三杰”,钱壮飞提前半步将情报送出,终使中央机关躲过最大一劫。熊向晖潜伏胡宗南身边,两次递送“闪击延安”计划,红都因之脱险,毛泽东大赞:“他一个人可顶几个师。”刘少奇访问柬埔寨,台湾实施“湘江暗杀计划”,我方打掉敌方数套谋刺方案,按住了乱局。当授课教员不肯休息、一古脑地讲下去时,许多学员忘了走神,也忘了应该溜出教室上一趟厕所。

历史还可以是活的。好几堂课,情报史上的神秘人物从传说中出来,走进教室坐到讲台上。沈安娜,一位头发花白的气质老太太,讲述了自己如何打入国民党中央党部做书记员,在蒋介石参加的高层会议上同步记录搜集情报——她因此被称为“按住蒋介石脉搏的人”。赵炜,一个高个子的儒雅老头儿,当年曾是国民党东北司令部少校参谋,情工代号902。他参与拟定了《东北防御作战计划》,一份递送我方中情部,一份上呈蒋介石。不知是经过岁月的过滤还是职业培养成的淡定,这些撬动过战争局势的潜伏者,如今面对面坐在我们跟前,脸部和语言都是安静的。



  光让耳朵忙碌是不够的,还需要动手。就是说,在教室听课之外,我们还得学习各种专业技能,包括密码处理、简单化装和实弹射击。实弹射击是受欢迎的一门课程,因为握着手枪打出子弹,既符合我们对这项工作的想象,也可掺入游戏成分。不好的是,我恰在这个环节丢了分——仿佛做一篇小说,不经意间留下了一处败笔。

  我的丢分不是在靶场,而是在寝室里。当时我们跟枪支刚开始亲近,为了优化教学效果,校方会在射靶前一天提供枪支让学员们熟手。那天我们寝室分到的是一支64式手枪,精巧乌亮,让人疼爱。手枪经过章闻许斌的把玩之后,到了我手里。我拉开套筒,目验一下膛内无弹,便开始比划起来。我端着手枪,先让房间里的箱子、床角成为瞄准目标。不过这些目标太呆板了,我将枪口指向章闻,章闻举起了双手;再指向许斌,许斌嘴巴咕噜一声,捂着肚子歪在床上。我嘿嘿一笑,将枪口顶住自己的下巴,铁的冰凉让我差不多有了杀手的感觉。我大声说:“好的特工,在紧要关口是懂得舍去自己的。”章闻许斌配合着大笑。

  这样玩过之后,我准备收起手枪。按着操作要求,这时得让保险击锤复位,于是我抬起胳膊,将枪口瞄向窗口打一下空枪。在我扣动扳机的瞬间,枪声响了,一块玻璃夸张地散开,扑到地上弹跳着。章闻许斌不笑了,吃惊又寂静地看着我,同时门口探进好几张好奇的脸。我硬着身子,过了一分钟才想起把枪丢开。

  事后才明白,这是一个低级的错误。我拉开空膛放回去时,子弹正好顶了上去,而我将枪口对准章闻许斌和自己时,三颗脑袋都接近了危险。随后一整天,这件事在寝室里被说来说去。每次热情地分析了险情之后,章闻许斌会让我谈谈感想。我说:“还用说吗?差一点多了一份痛苦回忆,少了一位出色特工。”章闻许斌相互看看,纠正地说:“怎么会是一位呢?你踢出我们中的一个,同时也就踢出了你自己!”

  当然,我躲掉了危险,但躲不开校方的处置。校方不仅在课堂上口头批评了我,还把口头批言变成文字放到纸上,弄成了通报批评。这让我沮丧了至少两天——之前我低估了校方的认真和严厉。好在这种事到底只是一种技术意外,算不上太丢脸。又好在接下来进入重要课程《情报传递》,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讲授情报传递的是部里的一位业务局长,抽着雪茄稳着声音,很有派头的样子。他主要讲了传递人员选择、人力传递手段、技术传递手段和接头会面方式。关于技术传递手段,他列举了七种方法,其中以邮寄密写为先。他说:“做密写信时,有许多个不字,不编别扭明文、不可留下指纹、不用特种邮票、不乱折叠信纸。”关于接头会面方式,他专门提到了反跟踪甩尾巴的方法。他说:“对付不好跟踪,你就不是一个及格的特工,还不如回府给同事擦皮鞋去!”

  这位抽着雪茄的局长显然逗起了学员们的兴致,有两张提问纸条递了上去。一张纸条说:反跟踪须先了解跟踪,请具体介绍几种跟踪法。一张纸条问:被跟踪时若遇到街头纠纷譬如一位美女被打,可以出手相救吗?雪茄局长先慢慢吐出一口烟雾,再吐出对跟踪法的解说:单人跟踪自不必说,一定是跟在目标后面,因为这时需要看见目标的屁股而不是脸。两个人跟踪一般是蛙跳战术,一人在目标之前,一人在目标之后,并轮流调换位置。三个人则用ABC跟踪法,一人在目标前,一人在目标后,另一人与其平行,组成C阵型。至于施救美人,雪茄局长说:“看来这位同学喜欢制造浪漫,要在工作缝隙里抠出一点爱情粉末。”教室里窜起一阵笑声。笑声中雪茄局长又说:“不要忘了,你看见的弱者美女也许是对方的一块诱饵,等着勾住你的嘴巴!”

  雪茄局长的这堂课效果不错,下课后我们的嘴巴没有停止讨论,其余音在寝室里差不多绕了半个晚上。下一天是星期日,三个人躺在床上都有些懒。后来是章闻打破僵局,说这儿的食堂吃腻了,嘴巴淡出个鸟来,不如一块儿进一趟城。这个提议立即让三只身子爬出了被窝。

  我们搭车进了市区,在那条著名的步行街走一个来回,便够着午饭时间。三个人迈入一家小餐馆,点了几个菜和几瓶啤酒,不出半小时便把肚子喂圆了。随后我们步出餐馆站到路边,抬头望望中午的太阳,有点不知干什么好。

  这时章闻突然抬手一指说:“你们瞧见了吗?”我和许斌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见的是人行道上一位身穿红色风衣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身材高挑,被风衣衬出了飘逸,有点醒目。章闻说:“你们知道她是谁吗?”我说不知道,许斌说不知道,章闻嘿嘿一笑也说不知道。不过章闻又说:“要想知道她,咱们可以试试ABC跟踪法呀。”

  这是一个相当无聊的主意,但此时啤酒帮助我们开拓了想象。我说:“还别说,也许她就是一只燕子。”许斌点点头说:“有必要看看她将跟谁接头。”三个人相互看看,把脑袋凑一下又马上分开。许斌快走一会儿赶到目标前头,章闻过了马路与目标平行而走,我则随在目标身后——三个人以风衣女子为中心,形成了移动的C阵型。

  目标在我的眼睛里走着。她走得快些,我也走得快些。她因为打量街边橱窗慢下来,我也跟着慢下来。有那么一会儿,我的脑子还开起了小差,因为背影望去,她的身姿的确比较中看,头发飘飘的,腰肢柔柔的,让人忍不住要怜爱。不过即使这样,我也没有忘了自己的角色。过不多时,我看见目标收住脚步,凑向路旁卖糖人儿的一个男人,但她没买东西,而是可疑地搭了几句话,然后继续行路。我警觉地认为,不排除这是一次接头。我向对面的章闻做了个动作,示意他要不要留下盯住卖糖人儿的男子。章闻没有理我。

  我继续尾随。遇到一个红绿灯时,目标走了过去,我刚要跟上,红灯亮了。我着急地等了半分钟,赶紧追上去,好在目标没有丢掉。接着走到一个街角,目标一拐不见了。我紧一紧脚步,转过街角路口,见前面站着一位风衣女人——她脸上搁着生气,眼睛恼怒地盯着我。我吃了一惊,只好慢下脚步。风衣女人靠前一步,突然用指尖戳向我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我慌乱地说:“我没有。”风衣女人鄙夷地说了一组当地方言,又用普通话甩出两个字:“流氓!”

我愣在那里,脸上一定出现了人们常说的“一阵红一阵白”。局促中又听见风衣女人凶凶地说了两句什么,然后撇下我走远了。我傻傻地站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排自己。我只知道几分钟以后,章闻许斌准会快活地跑过来,挤着鼻眼冲我哈哈大笑。

【选读,全文刊载于2014年第6期《收获》,11月14日出版】

【作家简介】钟求是,男,1964年出生,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作品获《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出版小说集《零年代》《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给我一个借口》《我的逃亡日子》等。现供职于《江南》杂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作家与《收获》】2006-5短篇《给我一个借口》;2011-2短篇《皈依》;2012-1中篇《两个人的电影》;2013-5短篇《送话》;2014-6中篇《我的对手》


梗概《我是对手》(钟求是)

“我”成为作家之前曾是蹩脚的特工,由于耐不住枯燥的日常工作,在经手的信件上做了手脚,伪造发往美国的情报,因此立功受奖,但不久事情败露,只得落寞地离开情报部门。多年后,我成了小说家,但内心的骚动却难以平息,那就是回到隐秘战线去行走。于是,我再次卷入神秘谍战,足迹远涉美国,竟然是多年前那个情报的延续。中情局也被我牵扯进来,而最后不过又是一场我所伪造的子虚乌有。我的答案是,这一切都是因为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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