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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报

 家常话 2014-11-28
尹大为
  忽然间一阵风乍起,满城尽说朱晓玫。前几天,在微信朋友圈里,好几位素来不听古典音乐,甚至都不太热爱艺术的圈友,纷纷跳出来争说朱晓玫,和她熟得好像相处多年的隔壁邻居。更有传闻,原定音乐会的门票早已一抢而空,争取加演一场,开票不到半小时又全部售空。传统媒体界,且不说报纸杂志铺天盖地的专访,连上视新闻都用大篇幅报道了她音乐会的盛况。这规模,连同期到沪的大师级人物麦斯基、佩拉西亚都望尘莫及。
  
似乎又一个“传奇”诞生了。
  不好意思,我也在朋友圈贴了。马上有十多位圈友上来点赞,又有人评论:“你也与时俱进了?”我马上搜了搜淘宝记录,我买第一张朱晓玫唱片的时间可是2011年7月。
  朱晓玫是谁?其实三年前我也不知道。平日里我常爱在各种古典音乐论坛转转,某日偶然见到一篇叫张克新的人写的博文,开头就是这句“朱晓玫是谁?”这调调,不禁让我想起十年前陈村首推木心先生的那篇名文。同样也是一位蜗居海外的“隐士”,水平据说同样也是“惊为天人”。文中叙述了他如何从网上偶遇朱女士的录音,然后趁着去法国出差,终于找到了真人。文中也简单介绍了一下她的经历:中央音乐学院毕业,1980年出国,边做保姆边弹琴,终于在法国打开市场,录了很多唱片,单身,喜欢弹巴赫,现在成了巴黎音乐学院的教授云云。
  因为我也喜欢巴赫,好奇心驱使我立刻在这个“张克新”开的网店里,买了一张朱晓玫弹的巴赫《哥德堡变奏曲》。封面上朱阿姨迎风含笑,背后是塞纳河静静流淌,一派意气风发的样子。《哥德堡》正巧是我钟爱的曲子,不管是列位大师的钢琴版,还是古乐版、改编的三重奏版、口琴版等等,我见碟必买,少说也积下三四十个版本。朱阿姨这张到手,翻来覆去听了多遍。那些听得烂熟的音符,再听,竟然又是很感动。虽然有些角角落落的细节略欠打磨,但有好几段变奏却很震撼。比起古尔德、莱因哈特、兰多芙斯卡、图雷克等弹《哥德堡》的顶级翘楚可能还有距离,但她有她的独到处理,在当今的华人里,要找个弹巴赫比她弹得更好的人恐怕很难。之后又看了几篇和她的访谈,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她朴素,真诚,把自己放得很低,不忘过去,感激上苍。虽然其貌不扬,但她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人的东西,温暖,质朴,足以打动人心。她一下子从默默无名到人人争颂,突破了音乐界的局限,已然成为一个热门的社会话题,其中缘由值得玩味。也许她心中的这份执念,正是我们身处这个时代的都市人所稀缺的?
  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朱阿姨。上交门口一百的票已被黄牛炒到了一千多。可容纳四百人的小厅,已座无虚席。想到还有好多想来的人被隔在门外,心中不禁窃喜。时间到了,掌声响起,台上侧门打开,朱阿姨全然不是迪伦马特笔下的“贵妇还乡”,她一身朴素的枣色中装,姗姗而出,头微微右倾,欠着身,蹑手蹑脚,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她双手合拢向四面观众深深鞠躬。随后,场灯暗下,只剩琴上天顶的四只小灯悠悠射下,气氛像冬夜雪中烛光下的家庭聚会。朱阿姨的气场足够强大,一曲《哥德堡》三十二段,足足弹了一小时,全场竟然没有手机铃声,没人走来走去,没人大声喧哗。上海听众的素质好像一下子上去了,每个人都屏息凝神,像进了教堂。这场面倒是从没见过,让人心生暖意。
  细细品味朱阿姨的琴声,吓我一跳,完全是一则“全新”的《哥德堡》。潘良祯先生说,书法的线条应该是“拧紧的发条”,不应该是“煮烂的面条”。音乐应该也是如此。朱阿姨此次重回上海这片出生地,似乎近乡情怯,又或是太激动,十多处弹成了“煮烂的面条”。第三变奏一开头就弹错,但她毫不停顿旋即又重头弹起,不注意听也许并不察觉。有人会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瞧霍洛维茨、科尔托等大师的演奏会,不也是错音一箩筐吗?但朱阿姨可不是一两个错音的问题。我一路听,一路真为她捏把汗。您可别再错了,再错怕您迷路,绕不到全曲终了的那句。论水准,整部音乐史如果排二十个《哥德堡》的最佳录音,以她此次的表现来看,都不一定挤得进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听不听得懂巴洛克音乐又有什么关系?在演出结束后的观众交流环节,一位白领模样的女孩站起来说:“我不懂音乐,但您的琴声一响起,我的泪就止不住往下掉,一直哭到结束。”我想,这大概就是音乐的力量。
  除却技术上的瑕疵不论,有几处确实深深把我打动了。当朱阿姨弹到第二变奏时,十个手指在琴键上连绵交替,如群山起伏,海浪翻滚一般,我听得走了神,突然想到:这种连绵的穿越是否正是一种象征?提醒在座的我们:她可是穿越了多少艰难困苦,拧干了多少泪水和汗水,历经了多少百转千回的磨难之后,才换得今天坐在台上这光耀的一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众人“膜拜”。
  聚光灯下的这双手,小巧,软糯,撑八度极为困难,也许先天条件并不适合弹琴。这双手,早年在田间举过锄头,中年在异国挥舞过拖把。举锄头、舞拖把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让这双手有权利、有时间来弹琴。一个简单的要求,她却用了常人数十倍的时间和血汗来换取。论年龄,1949年出生的这双手已然不再年轻。如果她一辈子没出过国,那这双手可能属于某位广场舞大妈。就算一直在学院混到教授抑或硕导,也几乎即将退休。也就是说“有效”人生基本结束。而眼前的她,人生似乎从60岁才刚开始。这与我发掘出来的柏万青柏阿姨倒颇为相似。
  她弹完后,站在台上说道:“我今天来,是为我这代人争口气,也出口气。”是啊,他们这代人经历过太多我们今天无法想象的苦难,我们又怎么能苛责她把斯坦威弹成了国产钢琴?一个朱阿姨今天坐在台上受我们“膜拜”,而多少无名的朱阿姨上不了学、弹不了琴、一辈子郁郁不得志。我不禁想到我的三叔,他与朱阿姨同年,早年跟随贺绿汀老先生学作曲,70年代末连考三次中央音乐学院,虽然专业名列前茅,终因我爷爷的所谓右派问题而惨遭淘汰,无奈当了一辈子工人……朱阿姨是代这些“沉默的大多数”出头来了。站在台上就是胜利!
  钱锺书先生说过:“学问大抵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显学必成俗学。”朱阿姨弹的《哥德堡》唱片似乎也只适合在“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于烛下细心静听。她有部纪录片拍得很美,虽然镜头里是欧洲的雪山流水,却正好暗合着“荒江野老屋中”的意境,旁白中是朱阿姨悠悠细诉她对巴赫的一腔深情。她说,巴赫在德语里就是流水,她觉得巴赫很像我们的老子,而老子也经常提到水——“上善若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在她手中流淌出来的“哥德堡”,我看正如三十二种水之变形。她又说:“这曲子表达了人的所有情感,三十二段曲子展示了人生的不同阶段。”有人说巴赫是深深懂得痛苦,并超越了痛苦。我想老子不也是如此吗?朱阿姨多年来正是深深体味着其中的深意,才有了今天对琴声的独到处理。她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却没让她的琴声变得尖利乖张,反而在她指尖流淌的是一股时而跳跃活泼、时而静默深沉的涓涓细流,生生不息,这是否正暗合了老子所说的“柔之胜刚”?
  过度的炒作,难免让朱阿姨有拉“哲学”的虎皮做大旗之嫌。其实在片中她倒是说得朴素:“没有老子,我活不到今天。”她的指尖映照出的巴赫,并不是莱比锡圣托马斯教堂前的那尊高高的圣人像,而是有过两段婚姻,生育了二十个子女的卑微者巴赫。而单身一人,一心向乐的朱阿姨也不是传说中的“隐士”或“殉道者”,手指开合,琴声响起,她只不过是个卑微的琴人。
  早晨,推开窗户,已然初冬时节。窗台上的桂花此时竟然开了。朱晓玫,拂晓的玫瑰并没在清早开放,却姗姗来迟,成了一朵“迟桂花”。迟也有迟的诗意。只要开了,就是一种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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