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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这个老头儿讲给我的——读卢梭<植物学通信>》(习习)

 谷子689 2014-12-01

奇怪的是,印象中,卢梭从没年轻过,他仿佛一直是个博学固执又忧悒的老头儿。他的忧悒会随时从文字中跳将出来——琐琐屑屑真实的怨愤、怀疑、忧伤,叫我觉得,卢梭这个老头儿其实非常单纯可爱。忧悒浓雾一样拉扯在他通常的日子中,他个人情趣的十分孤单的快乐被浓雾重重包裹,这叫人有些悲伤,因为他传达快乐时,你会在想,或许是竭力逃避时的强颜欢笑。读《植物学通信》时,在感受这本书中的老卢梭的时候,不自禁总让人想起《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中的那个老卢梭。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我购于1986年,那时的我除了能读出老卢梭一些散步的情节及碎散的想法外,一定无法更深地理解那本书,后来,扉页上有了这句话:20093月重读,颇得益”。2012年,为了对应正读的他的《植物学通信》一书,我又重读了《遐想》中的“散步之七”,书目录的要目这样勾勒这节的内容:“植物学畅想——并非人迹未至的地方——旧日的重现”,再读这一节,我发现老卢梭在这节文字中谈植物很少,大部分内容依旧在抒发忧悒之情和忧悒之思,他不停地强调寄情植物的释然,可是,一个已然超脱的人怎么会不断强调这种情绪呢?不像陶渊明苏东坡“采菊东篱下”和热心做东坡肘子的旷达。这一节中有个叫人玩味的情节,老头儿散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那里非常静,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陡峭的断岩,也有很多稀奇的植物,一种狂喜攫住了他,他暗自认为他前所无人地深入到了这个偏僻之地,像“哥伦布第二”,“我来到了一个就连迫害我的那些人大概也找不到的无人知晓的隐蔽所了,一种高傲的情思立刻涌进了我的遐想。”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种似曾熟悉的撞击声,原来,离他几十步之遥,是一个工场。此刻,他先是生出了回归人群的惊喜,继而惊喜被痛苦取代,他认为即使自己躲进阿尔卑斯山的洞穴中,也逃脱不了那些执意加害于他的那些人的魔掌。在这段稍显荒诞的情节中,卢梭非常细致地描写了自己的心理变化,让我深刻而清晰地感受到,老头儿在孤独散步、遐想时内心密布的忧伤和脆弱。

这本小开本的薄书,我放在书柜中显眼的地方,将它归入可以一再读的书,恰好,在这本发黄的小书的导读页上,有个叫让·益普诺的人写的一段话:

“我重读了一遍《遐想》,但我们可以重读一百次,重读绝对不会是简单的重复,因为在你面前叨叨絮语的这个人是那样的近在眼前,他那抑扬的音调是那么多变,使你每读一次都觉得它在以新的方式使你激动。”

这段话与喜欢读书的人会产生共鸣:同一本书,在不同时段,每读一次,都可读出不同况味。

这本小书正文前有一张黑白插图:生长着树木花草的山野间,老卢梭身着燕尾服长筒袜戴着波浪银白假发套拄着木棍(看不清究竟是否是木棍,也许是很考究的文明棍,但我觉得一个落魄的人,又那样喜爱山野和植物,就算是西装革履,拄一根粗糙的木棍也不过分),仔细端详着手里的一株植物,画下配了《遐想》中的几句话“每遇见一株新草,我就得意地自言自语,‘瞧,又多了一种植物’”。从看到这幅画起,我脑海中的卢梭便一直是这个样子,直到读到《植物学通信》这本书。这本书正文前还是有幅图,正是《遐想》中那幅图里的老卢梭,只是那幅黑白画被改成了版画,周遭环境被滤去,老卢梭成了一个正凝视着手中植物的黑色剪影。

开始写《植物学通信》中的信件,始于1771年,卢梭59岁,《遐想》写于1776年,卢梭64岁。这是卢梭晚年的两本书,也是我细致读过的他的两本书,难怪我觉得他没年轻过,但五六十岁算不得很老,那种苍老感大约还源于他文字中浓重的沉郁。完成《遐想》后的第二年,即1778年,这个写下对世界产生深远复杂影响并导致他大半生颠沛流离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爱弥儿》、《新爱洛伊丝》等著作的伟大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去世了。墓石上刻着:自然之子、真理之子长眠于此。

《植物学通信》的写信时间先于《遐想》四年,读这本书时,我意外地看到,老卢梭是一个那么温情细腻体贴他人的人,虽然每封信中,他都重点传授一个方面的植物学知识,但言语之间,时时充盈着十分深情的关切,有时,甚至让人感觉他仿佛一个热恋中的情人。

此时,这个思想茁壮的天才,已经被几十年追踪和迫害搞得心力交瘁,但这些信件非常妩媚温暖。其实,对植物的热衷在他26岁成书的《忏悔录》中已有表达:“我知道,世界上没有哪项研究比植物学研究更适合我天热的品味”,再之后,因为他作品的思想锋利和激进,他被迫四处流徙,到他再一次定睛于植物学时,已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

1770年,这位满腹忧伤虚弱不堪的老头儿重新回到巴黎——警方已经仁慈地暗示将忽视他的存在。惊弓之鸟的他选择完全寄情于植物。1771年到1773年间,他与年轻的勤学好问的艾蒂安·德莱赛尔夫人通信,交流植物学方面的知识,应德莱赛尔夫人的请求,卢梭教她四岁的女儿玛格丽特·马德莱娜学习植物学。面对两个温柔美丽的女性,与她们讲解那些同样温柔美丽的植物,对这位内心伤痕累累的老人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慰藉了。十年前,卢梭对德莱赛尔有过生活上的帮助,所以,信中,卢梭亲昵地称她“表妹”,于是,写给表妹的长长的有关植物学的八封信,结集出了这本《植物学通信》。

信件与读者总有奇怪的感觉,它让文字可亲可近,那种娓娓而谈,春雨般润物无声。《植物学通信》,实在太适合我这样对植物颇有兴趣和感情,但又缺乏植物学知识的人。读完这些信件,我方知,我对植物诸多感性的认识大都偏颇而且盲目。

卢梭严谨又深含感情的讲述实在令人心生惊讶和感动,一个颠沛流离的哲人、文学家,对非专业的植物学能进行那么精细的研究,这让我又想到写下皇皇巨著的《昆虫记》的法布尔,西方人对自然的人文精神的确由来很久,这情怀实在令人敬佩。

其实,也只有像卢梭这样的非专业植物学家,才能旁观者清地说出这样的话:

植物学最大的不幸,是一开始就被视为草药学的分支,结果导致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发现或想象植物的药性上,而忽视了有关植物学本身的知识。

恰恰这正是泱泱东方大国的中国对植物研究的层面,在中国古代,几乎鲜有植物学的专著,和植物相关的,大部分都是实用性极强的药草学书籍。

让人饶有兴致的是,在《植物学通信》中,这位不辞辛劳的教导者,在每封信里,对植物知识的引入总显得那么自然舒服,老卢梭仿佛一个极有素养的教师,掌握着极好的以情动人的教学方法,他随时能设身处地的想到读信人的会在哪里疑惑和扭结,从而更加形象深入浅出地进行讲解。之外,他绝不囿于植物学知识的传导,他不停地将自己对植物的理解和情感传达给读信的人:

“我希望你获得的不是一种鹦鹉学舌式的给植物命名的能力,而是一门真正的科学,是能陶冶我们情操的、最令人愉悦的学问之一”。

“我亲爱的朋友,你一定不要把植物学看得比它本身更重要,这是一门纯粹出于好奇的学问,除了一个热爱思考、心性敏感的人在对大自然和宇宙奥秘的观察中所得到的快乐之外,它别无现实的用处”。

老卢梭深怕表妹成为一个只会满口拉丁语植物名词的植物呆子。

以前三封信为例,来看看老卢梭讲了些什么,是怎样讲的。

第一封信写于1771年的 822日,巴黎时值秋末,许多花儿开败了,但又有许多花儿迎来了最好的季节。信里,老卢梭首先赞扬了“表妹”让她的孩子学植物学这一行为:“不管对哪个年龄段的人来说,探究自然奥秘,都能使人避免沉迷于肤浅的娱乐,并平息激情引起的骚动,用一种最值得灵魂沉思的东西来充实灵魂。”然后,进入正题,老卢梭以百合花为例,讲述了一株植物的主要构成,以及一朵花的哪些部位是“花冠”,怎样的花是“离瓣花冠”,怎样的是“合瓣花冠”,什么是“雌蕊”、“子房”、“花柱”、“柱头”、“雄蕊”、“果皮”、“花萼”。老卢梭的讲解极为亲切,而且他非常体贴地告诉表妹,所以选择百合花,是因为它正处在花期。这样的话,表妹可以随处摘到一朵百合,一边看着手中的百合,一边对照老卢梭的谆谆教导。

第二封信写于17711018日(大概已经到了深秋或者初冬,不知为何,我很在意写信的日期)。这封信里,老卢梭的植物学讲解从百合科过渡到了十字花科,并以桂竹香为例,给表妹讲了花瓣的具体构成,比如“瓣爪”、“檐部”,以及“雄蕊”的奇特之处。之外,老卢梭耐心地引出了极其繁多的有关十字花科的必备知识,他唯恐表妹失去耐心,话语间时时引导表妹要安心。当这封信里的植物学知识终于讲完后,老卢梭用这段话对他假设的表妹的认真和专心给予了表彰:“我美丽的表妹正忙着用放大镜观察一堆美丽的花儿,而她本人比那些花儿还要鲜艳、明媚和美丽一百倍呢”。呵呵,老卢梭的文字鲜有幽默,所以,这些貌似幽默的话,看起来真的几乎有些可爱的谄媚了。

不知为何,写第三封信时,已是第二年的516日了。看得出这是他给表妹的回信,也许是表妹回信很晚的缘故。老卢梭先在信里对表妹来信中提到的生活上的一些事情给予了交代,然后,进入了正题。这封信继续了前两封信的内容:关于植物的科。前两封信讲了百合科和十字花科,在进入一个新的科之前,老卢梭很怕其他植物学书本上庞大的命名系统会搅乱表妹的认知、让她走很多弯路,同时也担心她只满足于肤浅地知道一些植物的言词知识。老卢梭希望传授给表妹的是自己苦苦钻研后得到的最简洁明了的植物学知识,这样她便可以事半功倍地走一条轻盈的捷径,“你要有耐心,要满足于仅仅阅读自然这本大书,并且只以我的通信为指导”,老卢梭这话真是可爱至极。老卢梭以豌豆花为例,讲了植物中数目最多、用处最大的豆科植物神奇的结构。老卢梭讲述得非常精致,就仿佛这个科的精致微妙的结构一样,他从小心翼翼地解剖开一朵豌豆花开始,讲到豌豆科蝶形花的“旗瓣”、“翼瓣”、“龙骨瓣”,“龙骨”,当讲到解剖到蝶形花的龙骨这个部位时,不知“表妹”的感受如何,我也跟着老卢梭在惊叹:“当这最后一片花瓣被拽下来,被迫暴露出它的秘密时,我相信你一定会忍耐不住惊叹其构造之奇妙”。真的,从豌豆科的花儿,讲到果实,老卢梭带着那样痴迷的感情,几乎达到了忘我,令你不能不动情。

“至高的创造者关照着一切生灵的存在,他花费大量心血,在植物结实的整个过程中提供保护,使其免受种种可能袭来的危险;不过,他似乎对那些能为人类和动物提供食物的植物,比如豆科的大多数植物给予了加倍的爱护。”

——这样的理解在通常的植物学教科书中是绝不会有的。

就这样,兴致盎然地读完了《植物学通信》后,我立刻产生了再读一遍《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这本书的冲动,因为我感觉这个老头儿大别与那个老头儿,我想借《植物学通信》这本书,对那个《遐想》中的老头再认识一下,看看这本书中这个安静多情一丝不苟苦口婆心通过信件给别人讲述植物学知识的老头儿,如何在那本书里那般的愤懑,思索,孤独,忧伤。

八封信外,还有三篇通信续篇、一个挺长的序言,以及一大篇植物学术语词典注解。在我看来,词典注解和书中另外的内容一样珍贵,因为他似乎本该是卢梭想完成的一部植物学《词典》中的一部分。这些注解读起来依旧引人入胜,因为其中不乏老卢梭不自禁的情感和理解,所以这些注解完全迥异于那种干巴巴的解词。

植被(PLANTSplante】):在地球表面蔓延扩张、覆盖并装饰着地球的植物性(vegetable)物质。没有什么景观比荒漠更令人伤感,也没有什么景观比树木葱茏的高山、夹岸烟柳的河流、绿荫如毯的田野和杂花纷乱的峡谷更令人欢欣。

作为植物学著作的必需,书中必然要出现大量植物插图(关于这个必需性,是个复杂的话题,比如植物学命名系统的混乱,还有国家的地域的风俗的等原因、导致不得不以确切的植物图样来做讲解)。国外植物学文字著作,成就了一大批优秀的植物花卉画家。这些图画与我国古代药理学著作中大而化之的线条白描大相径庭。

读这本《植物学通信》时,能够十分幸运地欣赏到很多幅非常美丽的植物绘图,它们出自法国“花卉图谱界的拉斐尔”——著名花卉图谱画家勒杜泰之手,这些植物绘图细腻无比,色彩样貌呼之欲出、触手可摸。对应着老卢梭的讲解,画家非常用心体贴地绘制了精细的花卉解剖步骤图和细部图,如序言所言,“对前缩法和阶调值的掌握,使他绘制出的植物绘画呈现出三维立体效果”,加上雕刻师和制版师的劳作,这些精美直观有强大说服效果的插图,让这本植物学通信集显得更加温暖缤纷。的确,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普遍的生物能叫人如此没有理由地去喜爱它了,任何美轮美奂的图画,都与它相衬。

还有不能不说的翻译,熊姣先生在译后记中坦言,“卢梭的文笔自然极难模仿,在翻译中也很难传神地再现他的修辞技巧”,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尽管无法亲自感知卢梭文笔原本的美妙,但这本书的语言已足够赏心悦目,这不光需要良好的汉语表达,更需要深刻的思想和丰富的心灵,正如我保存的《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的翻译文本。从这个角度看,读者应该深深感谢这样的译者。

那么,当我读完这本书,我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我知道了那些司空见惯的植物无与伦比的神奇,正如卢梭说的,也许在理论和知识方面,我不能很精确地掌握一些名词和概念,但卢梭给了我发现和领悟:比如豌豆花四瓣花的结构美妙在哪里?果花通常何以是五瓣?比如很多人所不知道、也想象不出的,那种普普通通的伞形科植物的奥妙:一朵雏菊和向日葵原来深藏那样壮观的秘密……还有,我知道了二百多年前,一个孤独的法国老人,对植物怀有那样深的感情。

 

《植物学通信》(法)卢梭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1月第1  熊姣 译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法)卢梭 著  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10月第1   张弛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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