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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梦和观察

 隨风飘逝 2014-12-02

菊花和决明

     

    早晨慢慢喝咖啡,读杜甫的集子。窗帘不卷,光影幽深。卷一还是卷二,连着几首写秋雨,然后

是絮絮叨叨说家常的《叹庭前甘菊花》:“檐前甘菊移时晚,青蕊重阳不堪摘。明日萧条醉尽醒,残

花烂熳开何益。篱边野外多众芳,采撷细琐升中堂。念兹空长大枝叶,结根失所缠风霜。”习惯了别

人的絮絮叨叨,不知道自己在别人面前,也否也这样神气全无,自顾自地,近乎消沉了。 

    搬了家,本想弄两盆小菊花回来的。几夜睡眠不好,菊花也就由他去了。这和杜甫的情绪差不多

。残花烂熳开何益,孩子似的赌气话。又说: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没酒喝,也拿菊花

出气。虽然说反话,看得出他是极爱菊花的。喜怒哀乐,都和菊花连在一起。

    菊花到处都卖。地肥,长得茂盛,巴掌大的塑料小碗里,也是花团锦簇的一蓬。然而太娇嫩,容

易枯死。有一年初冬,去Home Depot选了两盆。交完钱出门,开始暴风雪,气温陡降。尽管有报纸和

塑料袋子遮护着,十五分钟路走回家,花朵还是冻残了,叶子湿漉漉的,像水烫过一般。小茶几上轻

轻一顿,粉白纷坠。这也是时光的流转吧。远水上浮着的峰峦,冰激凌一样化开,涨起愁纹,雪肤花

参差是,雪一直飘洒到没有菊花的地方。

    这些异国的菊花,形状,颜色,芬芳,都无异样,可是说到傲霜耐冷,有点对不起国人两千年不

厌倦的赞颂。温室里的盆盆罐罐,能说什么“莫嫌老圃秋容淡”,湘云的“圃冷斜阳忆旧游”也要成

空。此情此景,只能拿老杜另外的诗句搪塞: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纽约的菊花,就是

让人觉得随时可以在雨中烂死的。决明看上去体态柔弱,枝叶不如菊花劲挺。“著叶满枝翠羽盖,开

花无数黄金钱。”老杜说决明喜雨,但我猜,叶花如果都肥大,也是不禁风寒的。 

 

喜鹊

 

    在九堂兄的博客上读到他写喜鹊的诗,第一段的大意是,郊外,灰蒙蒙的太阳照着树叶凋零殆尽

的空枝,这些树木裸露在不知名的湖边,显得栖惶孤零,然而,树杈里空悬的鸟窝,像是凝聚了冬天

所有的阳光: 

    有一丝暖流淌进我的眼床

    一只喜鹊赶路回家 

    下文写道:十五年前,也是这样的冬日傍晚,在窗外的北风里,看到喜鹊的影子倏然掠过,无声

地没入林中。鸟轻捷的身影曾经带给他欢乐,或者至少,化解了他一时的愁绪。鸟巢高高地托在枝头

,给人安详的希望。

    九堂的诗使我想起一些事,想起许多从前熟悉的鸟:乌鸦,麻雀,斑鸠,八哥,鹭鸶,秧鸡,以

及从未近距离看过的老鹰——它们总是在高天盘旋,翅膀延伸所及的广大范围,是那些惊慌得四散奔

逃的母鸡。如今,除了麻雀和很难见到的乌鸦,其他的鸟,都已睽违多年了。

    木叶即将脱尽,小教堂边大枫树的高枝上,裹着圆圆的似乎毛茸茸的一团,枯叶般的颜色,篮球

大小。很久了,我以为是一个鸟巢,细看却不是,就是一团扭结的枝叶,不知为什么,叶子干透了,

仍然紧攀着树枝不落下。我常把各种模糊的事物朝自己喜欢的方向想,有的凭常理就该知道不可能。

心里这样想,在有人的场合甚至脱口而出,惹得听者讶异,只好自我解嘲地一笑。从前翻译书的时候

,曾把一个简单的词“静物”(still life)割裂开来,译成“宁静的生活”,可笑程度不亚于牛奶

路。按弗洛伊德的说法,有意识的错误,是潜意识的流露。那一团乱叶,就没有错看成马蜂窝。译错

的句子可以改,但在现实里,一厢情愿的美好,带来的未必是高兴。 

 

阳台

 

    昨晚做梦,还是住在楼上,但楼细瘦而高,像方形的塔,更像长疯了的风车草,单单一枝,故意

不成簇。很小的阳台,在十几层高处,勉强可供三两人对坐。阳台下的院子,被相邻的楼夹着,狭长

逼仄,中间一条卵石小道。树,大概只有女贞子,也许是樟树。小道两侧,依然泥地,铺着绿苔,地

上看得见蚯蚓吐出的泥条。砖石围起来的尺许高的小灌木,枯焦了,却还未被移走。在阳台上闲坐,

晒太阳。浸润出油光的小木椅。隔着栏杆看来往行人。我说,其实我是有恐高症的,如果没人陪,不

会在这儿坐一个下午。你的眼睛里有说不出的东西。人在这时候,忽然把一切想开了。现在看下去,

楼底下的人挺大,不像在世贸中心顶层,看街上的人如蚂蚁大小。平日这种时辰,人少,也没有猫狗

鸡鸭,市声远在天边,隐约可闻,是一种委婉的安静。接着看,距离仿佛变近了,一伸手,能探到花

木间的小道。花木葱茏,一瞬间,时世变了。

    日子悠闲,午后的困倦打发不完。一杯茶,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没有题旨,无非讲些老掉牙的

事,不咸不淡的。这样,我也满足了,什么都不再想。容颜在时光里,像盆花探出的一小枝,尚未染

上尘埃。我想找出些特别的细节,仔细看来却都是平常,然而很美。一切。一切。

    你说,人怎么会老呢?假如该做的事还没有开始做。 

 

坡道

      

    有一次,记得带儿子在乡间公路上。我步行,他踩着滑板——也可能没有滑板,只是因为他跑得

快,我这么感觉。行走多时,前方慢慢升起一个漫长的大下坡。几十里的坡道,串连起许多村庄和小

镇。公路两旁,设了滑梯,原木的,但刷了颜色,红黄绿,按一定的间隔排列。走路的人,扶着滑梯

两边,飞快滑下去。如果想停,抓紧扶手就行了。

    放他下去时,嘱咐:记得到下一个镇子,滑梯上有缺口,身子向右转,脚一蹬,滑出坡道,顺着

岔道,几个盘旋,滑进一个沙坑。起身,你站在一个小公园,树下很多石桌石凳。你走出公园,在路

边等我。

    一松手,看着他风一般疾驰而下,迅速变成一个黑点。我紧随其后滑下,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凭

感觉,到第一个镇子,滑出公路,跌入沙坑,出公园。路边四顾,却找不见他。他如果没有在一个岔

路转出,那就麻烦了,谁知道下一个出口是什么地方啊。我回到公路边,探头往坡道下面看。前路茫

茫,无穷无尽,看不见一个人影。

    我得下去,一个村镇一个村镇地找。到那时,天该黑了。 

 

鸡冠花

 

    下午小雨。想起前几日下班路上,坐在公交车上,看见路边小房子前面,种了极大极好的鸡冠花,

并排两株,一米多高,茎和叶子全是浓艳的红色,顶上的花冠,大如小孩的帽子,色作桃红,在灰蒙

蒙的暮色里,如火焰散射着光辉。附近街上种鸡冠花的不少,没见过这么娇艳的。一连十多天,那花

只顾闲散放纵地开着,看不出一点将要萎谢的样子。

    小时候看惯了鸡冠花。家里种在小瓦盆里的,长得不高,颜色虽然红,形状却有些刻板。鸡冠花

容易繁殖,撒一把种子,满地生芽,到处人家都栽种。机关院子进门后的大花池子里,更少不了它。

和凤仙,大花马齿苋,美人蕉,还有蔷薇一样,是那时最普通的花草。鸡冠花的籽,细小黑亮,捻起

一撮在掌心,光滑如厚缎子。我喜欢那种感觉,温顺的,羊羔似的,非常安适和任人请求的感觉。苋

菜籽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但没那么黑,那么亮,没那么滑腻,因此,享受不到掌心揉搓的快乐。种籽

相似,使我觉得,鸡冠花和苋菜之间,应该是有关系的,一查,果然,都是苋科。

    从我住的地方往闹市走,经过一栋红砖小楼。不起眼的公寓楼,很旧,不高,给人好印象的是特

别干净。看看门口的台阶和玻璃墙就知道管理员的勤谨。大门两边有对称的花坛,长不过十米,宽不

过一米半。可是它的整齐和雅洁,让我每次走过都想停下看看。这里的花,有矮种的小杜鹃,有开淡

紫花的吉祥草,还有扁柏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草花。花坛中央唱主角的,正是五六棵紧挨着的鸡冠花。

鸡冠花的品种比我们当年种的好,一是花冠的质地,丝绸一样亮晶晶的,其次是颜色,红得异样,特

别像农村年画上见到的所谓“洋红”,但比洋红纯正,有厚度。然而那么艳,却不让人觉得轻佻。阳

光抚弄之下,通身晶莹,仿佛玻璃,仿佛水钻。花坛里的鸡冠花年年种,年年开得好。我琢磨着什么

时候找种花人讨些种子,有朝一日自己种着玩。

    可是,车上看到的鸡冠花,卓立不群的气势把花坛里我多年的宠爱都压下去了。我决定去看看。

    星期天,下雨,没有风。赶了一下午稿子,正好需要休息,便踏着小雨,不带伞,沿着公交车的

路线走。走了约四十分钟,远远看见街边隐约一片灰绿色中,两柱通红的影子,在雨雾中弯弯曲曲地

燃烧。大喜。逐渐走近,不禁哑然失笑:哪里是鸡冠花?是一种巨大的红苋菜。粗壮如儿臂,叶和茎

均作深紫色,一如红枫。靠近顶部,大半尺长的一段,叶子是艳红的,非常明亮,而且叶缘饰以金边

。金色中带淡绿。我知道有供观赏的红苋菜,没想到会长成这个样子。

    我想继续往前走,走到墓地。那里有一个花店,店主人养了一条脾气很好的狗。墓地进口处,绿

影婆娑,打理得清爽。雨在这几十分钟里已经大起来。快步走过去,见墓园大门紧锁,除了平垄上的

草绿得比往常鲜嫩,那些剪成馒头形的常绿树木和修长飘散的槭树,在近处看也只寻常。于是退回去

,在加油站的篷顶下站了几分钟,等着。然而雨越发紧密,只得坐车回家。原本还可以去球场那边的

林地的。 

 

玻璃郁金香

   

    这是很久前做过的一个梦,一直觉得这个梦没风格,乏味得很。从日记里翻出重读,似乎也是某

种心情的写照,而且和花有关,那就一并抄在这里吧。

    一开始是一个计划,潜水,去海底取物。很多人已经去过了,传言纷纷,似乎那东西并不难得,

却又很珍贵。一种自然生长的玻璃花,在海底。有什么用呢?梦里不曾解释。

    我的装备只有一付潜水镜和一双蛙鞋。开始时,进一栋空旷的大仓库,走到仓库中间,揭开地面

的钢板,露出一个方形的比井稍大的深筒,边长三米左右的样子。墙壁是水泥的,四面有钢筋做的扶

手。人可以踩着护手,慢慢下到井底。入水之后,继续深潜,光线越来越少,但仍然能够看见四周的

水泥构件。

    终于,在很深的底下,墙壁消失了。人在井筒之下往前游,像钻入地道,没完没了的路,安静和

黑暗得使人害怕。

    不知游了多久,前面终于亮起来,不久就从水泥建筑底下出来,进入一片平缓的海底。这里很多

水草,海底铺着沙石。光线一匹一匹,丝绸一样悬垂下来。这说明,海水并不深。

    往前游,光线更加明亮。不用说,老远就看见了海底的玻璃花,一丛丛的,铺了几十平米的一大

片。清一色的郁金香,各种颜色都有。花茎小指粗细,脆脆的,很好折。很快折了几枝,再多却没法

拿了。因为玻璃花没有弹性,花茎不能弯曲,花朵又比较大,一手只能握几枝。花瓣薄,一碰就碎。

    好吧,就是几枝。

    持花前游,一路上不断有花瓣碎掉。凡是碎了的,哪怕一点点,我也不要。等到游近岸边,起身

在浅水里走的时候,手上的花只剩三四枝了。

    上了岸,烈日当空。置身在一眼看不到头的泥滩上。泥滩中间,被人踩出一条小道。我也就沿着

这条小道走。

    泥是黑青色的,踩上去软软的。太阳直晒,热气缭绕。青泥散发出一股腥臭味,像池塘在夏天清

早常有的那种味道,说是腥臭,倒不是很难闻。可是走久了,热得难受。水汽蒸腾,呼吸不畅快,非

常闷。

    再看那些郁金香,原来挑选时,注意取不同的颜色。如今在太阳下看,彼此差不多,玻璃也不像

在水底那么澄净,带点牛奶的浑浊。说真的,一点也不好看。乱嚷嚷的那些人岂不奇怪,每人都要去

采这些玻璃花,采来何用?费这么大的劲,走这么远的路,不值。

    正在满头大汗,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快要受不了的时候,醒了。

    别告诉我,玻璃花象征什么理想或愿望。人有糊涂的时候,梦也一样。

 

原载安徽文学2011年10期

2012年1月6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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