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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经典短篇小说选读(23篇之二:15—23)

 伟德的图书馆 2014-12-03

15.《半张纸》                  [瑞典]  斯特林堡

16.《饥饿艺术家》             [奥地利]   卡夫卡

17.《罗生门》                 [日本]   介川龙之介

18.《桔子》                   [日本]   介川龙之介

19.《鱼服记》                 [日本]   太宰治

20.《柏林之围》               [法国]    都德

21.《夜》                     [意大利];路·皮兰德娄

22.《阿拉比》                 [爱尔兰]  詹姆斯·乔伊斯

23.《羊脂球》                 [法国]    莫泊桑

  

  

 

 

15.半张纸             (瑞典)斯特林堡   

                                

    最后一辆搬运车离去了;那位帽子上戴着黑纱的年轻房客还在空房子里徘徊,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遗漏了。没有,没有什么东西遗漏,没有什么了。他走到走廊上,决定再也不去回想他在这寓所中所遭遇的一切。但是在墙上,在电话机旁,有一张涂满字迹的小纸头。上面所记的字是好多种笔迹写的;有些很容易辨认,是用黑黑的墨水写的,有些是用黑、红和蓝铅笔草草写成的。这里记录了短短两年间全部美丽的罗曼史。他决心要忘却的一切都记录在这张纸上——半张小纸上的一段人生事迹。

    他取下这张小纸。这是一张淡黄色有光泽的便条纸。他将它铺平在起居室的壁炉架上,俯下身去,开始读起来。

    首先是她的名字:艾丽丝——他所知道的名字中最美丽的一个,因为这是他爱人的名字。旁边是一个电话号码,1511——看起来像是教堂唱诗牌上圣诗的号码。

    下面潦草地写着:银行,这里是他工作的所在,对他说来这神圣的工作意味着面包、住所和家庭——也就是生活的基础。有条粗粗的黑线划去了那电话号码,因为银行倒闭了,他在短时期的焦虑之后又找到了另一个工作。

    接着是出租马车行和鲜花店,那时他们已订婚了,而且他手头很宽裕。

    家具行,室内装饰商——这些人布置了他们这寓所。搬运车行——他们搬进来了。歌剧院售票处,5050——他们新婚,星期日夜晚常去看歌剧。在那里度过的时光是最愉快的。他们静静地坐着,心灵沉醉在舞台上神话境域的美及和谐里。

    接着是一个男子的名字(已经被划掉了),一个曾经飞黄腾达的朋友,但是由于事业兴隆冲昏了头脑,以致又潦倒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不得不远走他乡。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

    现在这对新婚夫妇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新东西。一个女子的铅笔笔迹写的修女。什么修女?哦,那个穿着灰色长袍、有着亲切和蔼的面貌的人,她总是那么温柔地到来,不经过起居室,而直接从走廊进入卧室。她的名字下面是L医生。

    名单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位亲戚——母亲。这是他的岳母。她一直小心地躲开,不来打扰这新婚的一对。但现在她受到他们的邀请,很快乐地来了,因为他们需要她。

    以后是红蓝铅笔写的项目。佣工介绍所,女仆走了,必须再找一个。药房——哼,情况开始不妙了。牛奶厂——订牛奶了,消毒牛奶。杂货铺,肉铺等等,家务事都得用电话办理了。是这家女主人不在了吗?不,她生产了。

    下面的项目他已无法辨认,因为他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就像溺死的人透过海水看到的那样。这里用清楚的黑体字记载着:承办人。

    在后面的括号里写着埋葬事。这已足以说明一切!——一个大的和一个小的棺材。

埋葬了,再也没有什么了。一切都归于泥土,这是一切肉体的归宿。

    他拿起这淡黄色的小纸,吻了吻,仔细地将它折好,放进胸前的衣袋里。

   在这两分钟里他重又度过了他一生中的两年。

   但是他走出去时并不是垂头丧气的。相反地,他高高地抬起了头,像是个骄傲的快乐的人。因为他知道他已经尝到一些生活所能赐予人的最大的幸福。有很多人,可惜,连这一点也没有得到过。

 

16.饥饿艺术家  [奥地利]卡夫卡

 

  饥饿表演近几十年来明显地被冷落了。早些时候,大家饶有兴致地自发举办这类大型表演,收入也还不错。可是今天,这些都已毫无可能。那时的情形同现在相比确实大相径庭。 当时,全城的人都在为饥饿表演忙忙碌碌,观众与日俱增,人人都渴望每天至少观看一次饥饿艺术家的表演。临近表演后期,不少人买了长期票,天天坐在小铁笼子跟前,就是晚上,观众也络绎不绝。为了看得不失效果,人们举着火把。天气晴朗的时候,大家就把笼子挪到露天,这样做是为了孩子,他们对饥饿艺术家有着特殊的兴趣。大人们看主要是图个消遣、赶赶时髦,可孩子们却截然不同,他们看到这位身穿黑色紧身服、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饥饿艺术家时神情紧张,目瞪口呆,为了壮胆,他们互相把手拉得紧紧的。饥饿艺术家甚至连椅子都不屑一顾,只是一屁股坐在乱铺在笼子里的干草上。他时而有礼貌地向大家点头打个招呼,时而用力微笑着回答大家的问题。他还时不时把胳膊伸出栅栏,让人摸摸瞧瞧,以感觉到他是多么干瘦。随后又深深陷入沉思,任何人对他都变得不复存在,连笼子里那对他至关重要的钟表(笼子里唯一的东西)发出的响声也充耳不闻,只是那双几乎闭着的眼睛愣神地看着前方,偶尔呷一口小玻璃杯里的水润一润嘴唇。

  除了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观众外,还有被大伙推举出来的固定的监督人员守在那儿。奇怪的是,这些看守一般都是屠夫,他们总是三人一班,日夜盯着饥饿艺术家,防止他用什么秘密手段偷吃东西。其实,这不过是安慰大伙的一种形式而已,因为行家都晓得,饥饿艺术家在饥饿表演期间是绝对不吃东西的,即使有人强迫他吃,他也会无动于衷。他的艺术的荣誉不允许他这么做。当然,不是每个看守都能理解这一点。有些值夜班的看守就很马虎,他们坐在远离饥饿艺术家的某个角落里埋头玩牌,故意给他一个进食的机会,他们总认为,饥饿艺术家绝对有妙招搞点存货填填肚子。碰到这样的看守,饥饿艺术家真是苦不堪言,这帮人使他情绪低落,给他的饥饿表演带来很多困难。有时,他不顾虚弱,尽量在他们做看守时大声唱歌,以便向这帮人表明,他们的怀疑对自己是多么的不公道。但这无济于事。这些看守更是佩服他人灵艺高,竟在唱歌时也能吃东西。所以,饥饿艺术家特别喜欢那些“秉公执法”的看守人员,他们靠近铁栅坐在一起,嫌大厅灯光太暗而举起演出经理提供的手电筒把自己照得通明。刺眼的光线对他毫无影响,反正他根本睡不成觉,但是无论什么光线,也不管什么时候,就是大厅里人山人海,喧闹嘈杂,打个盹儿他总是做得到的。他非常乐意彻夜不眠和这样的看守共度通宵,喜欢同他们逗乐取笑,给他们讲述自己的流浪生活,然后再悉听他们的奇闻趣事。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使看守们保持清醒,让他们始终看清,他的笼子里压根儿就没有吃的东西,他在挨饿,不论哪个看守都没有这个本事。而最令他兴奋的是早晨自己掏腰包,请看守们美餐一顿让人送来的早饭。这些壮汉子们在艰难地熬了一个通宵之后个个像饿狼扑食,胃口大开。然而,有些人却认为请客吃饭有贿赂之嫌疑,这纯属无稽之谈,当别人问到他们是否愿意兢兢业业值一夜班而拒吃早餐时,这些人却溜之大吉了,可要让他们消除疑心并不容易。

  诸如此类种种猜疑,饥饿艺术家似乎也难于摆脱。任何一位看守也做不到夜以继日、丝毫不间断地守在饥饿艺术家身边,因此无人亲眼目睹过,他是否确实持续不断地挨饿。只有饿艺术家自己心里最清楚,只有他才算得上是对自己的饥饿表演最为满意的观众。但是由于另一种原因,他又从未满意过。或许他干瘦如柴的躯体根本就不是由于饥饿所造成的,而 对自己不满所致,以致于有些人出自于对他的同情而不来观看饥饿表演,因为这些人不忍心看他那被折磨的样子。其实他自己明白,饥饿表演极为简单,是世上最容易做的事,这一点恐怕连行家也不清楚。对此,饥饿艺术家直言不讳,但人们死活就是不信。善意的说法还好,说他谦虚,可大部分人认为他自吹自擂,更有甚者说他是个骗子手,他当然觉得挨饿是件轻松的事,因为他懂得如何能使挨饿变得轻松,而他竟然厚颜无耻,不肯百分之百地道出实情。所有这一切,饥饿艺术家都得忍受着。天长日久他也习以为常,然而内心深处的不快总搅得他不得安宁。每当一轮饥饿表演结束时,饥饿艺术家没有一次是自愿离开笼子的,这一点,人们一定要为他作证。演出经理规定每轮表演最高期限为四十天,期限过后,他绝不让饥饿艺术家再继续挨饿,即使在世界大城市里也是如此。经理这样做不无道理,因为根据以往经验,全城人的兴趣会通过四十天里越来越火的广告充分被激发出来,而四十天后,观众就会感到疲倦,看表演的人数随之锐减。在这一点上城市和乡村当然有些小小的区别,可是四十天最高期限已经成了一条通用的规律。在第四十天,笼子的门被打开,笼子四周插满鲜花,半圆形露天剧场里人海如潮,观众兴高采烈,军乐队奏着乐曲。两个医生走进笼子为饥饿艺术家作必要的检测,检测结果通过高音喇叭传遍剧场。随后,两位女士走上前来,她们乐滋滋的,庆幸自己能被选中去搀扶饥饿艺术家离开笼子走下前面的台阶。台阶前的小桌子上早已摆好了精心准备好的病号饭。在这种时刻,饥饿艺术家总是加以拒绝,虽然他还是自愿地把自己皮包骨头的手臂递向前来帮忙的女士,但是他不愿站立起来。为什么刚到四十天就停止表演呢?他本来能长期地、无休止地饿下去,为什么恰恰要在他表演最紧要的关头停下来呢?他还没有真正精彩地表演过一回哩!他还能继续饿下去,他不仅能成为空前最伟大的饥饿艺术家(他或许已经是了),而且还要超越自我,达到不可思议的境界,因为他感 到自己的饥饿表演能力永无止境。可是人们为什么要夺走他继续挨饿的荣誉呢?为什么这些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多一点耐心都没有呢?他都能坚持继续饥饿表演,为什么这些人连耐心当观众都做不到呢?唉,他也累了,本该坐在干草上好好歇一会儿,可现在他得立起他 那又高又细的身躯去吃饭。他一想到吃就感到恶心,只是想到女士在自己旁边才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他抬头看了看表面上和蔼其实残忍的两位女士的眼睛,摇了摇耷在他无力的脖子上那过于沉重的脑袋。紧接着,老一套又来了。演出经理登场,他像哑巴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其实是音乐声吵得他没法讲话),双手举到饥饿艺术家的头上,好像在邀请老天爷下凡,参观他那坐在蓬乱干草上的作品——这位颇值怜悯的殉道士。说实在的,饥饿艺术家确实是个殉道士,只是在另外一层意义上罢了。经理双手卡住饥饿艺术家的细腰,有些过分小心翼翼,他的动作神情使人联想到,他手中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极易破碎的物品。这时经理或许暗中轻轻碰了一下饥饿艺术家,以致于他的双脚和上身左右摇摆不停。把他交给了两位脸色早已吓得苍白的女士,饥饿艺术家任其摆布,他脑袋聋拉在胸前,好像它是不听使唤地滚到那里,然后又莫名其妙地一动不动。他的身体已经掏空,双腿出于自本能紧紧和膝盖贴在一起,双脚却擦着地面,似乎那不是真正的地面,它们好像正在寻找真正的可以着落的地方。他全部的、其实已经很轻的身体重量倾斜在其中一个女士身上。她喘着粗气,左顾右盼,寻求援助,她真没想到,这件光荣的差事竟会是这样,她先是尽量伸长脖子,这样自己的花容月貌起码可以免遭“灾难”,可是她却没有办到。而她的那位幸运些的伙伴只是颤颤悠悠,高高地扯着饥饿艺术家的手——其实只是一把骨头——往前走,一点忙也不帮,气得这位倒楣姑娘在大庭广众的起哄声中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早已侍候在一旁的仆人不得不把她替换下来。随后开始吃饭,经理先给处于昏厥状态、半醒半睡的饥饿艺术家喂了几勺汤水,顺便说了几句逗乐的话,以便分散众人观察饥饿艺术家身体状况的注意力。接着,他提议为观众干杯,据说此举是由饥饿艺术家给经理耳语出的点子,乐队憋足了劲演奏。随后大家各自散去,没有人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感到满意,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饥饿艺术家自己,他总是不满。

  就这样,表演、休息;休息、表演,他过了一年又一年,表面上光彩照人,受人尊敬,而实际上阴郁的心情经常缠绕着他。由于得不到任何人的真正理解,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 "坏。人们该怎样安慰他呢?他还有什么渴求呢?如果同情他的某个好心人告诉他,他的悲哀可能是饥饿所致,那么他就会勃然大怒(特别是在饥饿表演进行了一段时间以后),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吓人地摇晃着栅栏。但对于这种状况,演出经理自有一套他喜欢采用的惩罚手段。他当众为饥饿艺术家辩解并且表明,饥饿艺术家的行为可以原谅,因为这种由于饥饿引起的反常的易怒心态是正常人根本无法理解的。接着他就开始大讲饥饿艺术家自己的需要加以解释的观点,说他实际能够挨饿的时间比他现在做的饥饿表演的间要长得多,经理大为赞赏他的执著追求、良好心愿以及伟大的自我克制精神,这些当然也包括在饥饿艺术家的说法之中。而随后,他又拿出一叠照片(照片也用于出售),轻而易举就把艺术家的说法驳倒。因为从照片上人们可以看到,饥饿艺术家在第四十天的时候躺在床上虚弱不堪,奄奄一息。这些虽是老生常谈,却又不断使饥饿艺术家难以忍受。他气愤的是这种歪曲事实的做法,明摆着是提前结束饥饿表演的结果,人们却要把它说成是不得不停止表演的原因。同愚昧抗争,同这个愚昧的世界抗争是徒劳的。他总是虔诚地、如饥似渴地抓着栅栏认真地听经理说的每一句话,但当经理展示照片时,他每次都放开栅栏,唉声叹气地坐回草堆。于是,受到抚慰的观众又重新围过来看他表演。

  数年之后,每当这一场面的见证人回忆起这一幕时,连他们自己都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这期间发生了那个被提及的事变。这变化来的极其突然,它或许有更复杂的原 因,但有谁去深究呢?无论如何,这个曾受大家喜欢的饥饿艺术家有一天发现自己被那些热闹上瘾的观众忘却了,他们纷纷涌向其它演出场所。演出经理领着他又一次跋涉了半个欧 洲,他们想看看,是否能在某个地方重新找回逝去的狂热和兴趣,然而他们一无所获。好像人们私下达成了某种默契,到处都笼罩着厌恶饥饿表演的气氛。当然,这种情绪绝非一朝一日形成的,只怪当时人们过分陶醉于胜利的喜悦之中,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也未加防范, 而现在采取对策为时已晚。尽管肯定有一天,饥饿表演定会再次红火起来,但这对于活着的人毫无慰藉。眼下,饥饿艺术家该去做什么呢?成千上万观众曾为之欢呼的饥饿艺术家如今去集市上的简陋戏台上演出未免太惨了些,改做其它行当吧,他不仅年纪太大,而更主要的是他对饥饿表演有着如痴如狂的追求。最终,他告别了经理——这位人生旅途上无与伦比的伙伴,受聘于一家庞大的马戏团。为了避免再受刺激,他甚至连合同条件都没瞥上一眼。

  马戏团确实很大,数不清的人、动物、器械随处可见,他们需要不断更新和补充,不论什么人才,任何时候都能在马戏团派上用场,当然饥饿表演者也不例外,只要条件不苛刻。另外,他之所以受聘当属特殊情况,这不单单是聘用一个艺术家本身,而更重要的是他当年的赫赫大名。其实,饥饿表演的技艺根本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黯然失色,单凭这一点,人们起码不能说,一个老得不中用的、再也不能站在技艺巅峰表演的饥饿艺术家想躲到马戏团某个安静的位置上去混日子。恰恰相反,饥饿艺术家向人保证,他的饥饿艺术不减当年,这是绝对可信的。他甚至还宣称,只要人们准许他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人们马上答应了他的这一要求),他要真正地震撼世界,达到前所未有的轰动效应。饥饿艺术家一激动起来,早把当今形势忘得一干二净,他的话只引起懂行的人付之一笑。

  然而,饥饿艺术家到底还是没有忘记着眼于现实。人们把他和笼子没有作为精彩节目放在马戏团的中心地段,而是安插在一个交通路口,他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笼子四周挂满了标语,那些花花绿绿的大字在告诉人们那里可以看到什么东西。若是观众在其它演出休息的时候涌向兽场的话,总要从饥饿艺术家跟前走过并在那儿停留片刻。假如不是道窄人挤,后面的人又能够理解前面的观众为什么不急着去看野兽而停留下来,人们或许能在他面前多呆一会儿,慢慢欣赏他的表演。这就是饥饿艺术家看到观众马上要向他走来时不往颤抖的原因。他以人们观看自己为生活目的,自然盼望这种时刻。起初,他急不可待地盼着演出休息,眼看一群群观众朝自己蜂拥而来,他激动得欣喜若狂,可是他很快就看出,观众的本意是去看野兽,每次如此,几乎无一例外,就是最固执的、故意自欺欺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但是不管怎么说,看着远处的观众朝自己走来是令他最为高兴的事,人们涌过来时,持续不断的呼喊声和叫骂声乱成一片,一些人慢悠悠地看他表演,不是出于对他的理解(这些人使饥饿艺术家甚感痛苦),而是故意和后面催他们的人过不去,而另一些人则是心急火燎地想去兽场。大批人过后,剩下的是一些姗姗来迟者,没人催赶他们,只要他们有兴趣,满可以在他面前多呆一会,但是这些人大步流星,目不斜视,直奔兽场。不过,饥饿艺术家偶尔也能碰到幸运的时刻。有时父亲领着孩子来到他面前,父亲一边指,一边详细地讲述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讲到过去的年代,说他曾经看过类似的表演,但那时盛况空前。可是孩子们无论在学校还是在生活中都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所以,他们始终不能理解大人的话,这也难怪,他们怎么能懂得什么叫饥饿呢?但是,从他们那探究性闪闪发光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崭新的、属于未来的、更为仁慈的东西。饥饿艺术家有时悄然思忖,假如自己的表演场地离兽场稍远一点,或许情况会好起来,而现在离兽场这么近,人们很容易选择去看野兽,更不用说兽场散发的臭味、动物夜间的闹腾、给野兽送生肉时人走动的响声以及投食时动物的狂嘶乱叫搅得他不得安宁,使他长期忧郁消沉。但是,他又没有胆量向马戏团的头头们去说。他还得感谢那些野兽们,没有它们,哪能引来那么多观众?况且众人当中还能找到某位真的是冲着他而来的呢。如果他要提醒人们注意自己的存在,那么人们马上就会联想到,他——确切地说——只不过是通往兽场的一个障碍,谁知道人家会把他塞到哪个角落。

  当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障碍,而且会越变越小。人们在当今时代还要为一个饥饿艺术家耗神费力,这简直是个怪事,可是人们对奇怪现象已习以为常,而正是这种习惯宣判了他的命运。他想使出最大能力做好饥饿表演,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然而这一切都挽救不了他的命运。观众个个如匆匆过客飞快地从他面前掠过。去试试给人讲饥饿艺术吧!但是谁对饥饿艺术没有亲身感受,就根本不可能心领神会。漂亮的彩色大字已经被弄脏,变得模糊不清,它们被撕了下来,没有有想到换上新的。用于计算饥饿表演天数的小牌子上的数字当初每天都有新的记录,现在却无人问津,数字多日不变,因为数周之后,连记录员自己都对这项单调的工作感到厌腻。虽然饥饿艺术家不停地做饥饿表演,这是他过去梦寐以求的事,也是他曾经夸过的海口,现在,他可以任意独行其事了,但是,没有人为他记录表演天数,没有人, 甚至连他本人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成果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假如某个时候来了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用那个旧数字逗笑取乐,说这是骗人的鬼把戏,那么,他的话才真正是最愚蠢的、能编制冷漠和恶意的谎言。因为,饥饿艺术家诚实地劳动,他没有欺骗别人,倒是这个世界骗取了他的工钱。

  又过了许多日子,表演告终了。有一天,那只笼子引起了一位看管人的注意,他问仆人们,为什么把一个好端端的笼子闲置不用,里边的谷草已经发霉变味,对此无人知晓,直到其中一位看见了记数的小牌子,他才猛然想起饥饿艺术家。人们用棍子拨开腐草,在里边找到了他。“你还一直不吃东西?”看管人问道,“你究竟什么时候才算完呢?”“诸位,请多多原谅。”饥饿艺术家有气无力地低声细语,只有看管人才能听清他说的话,因为他把耳朵贴在栅栏上,“当然,当然。”看管人一边点头,一边把手指向额头,以此来暗示其他人,说明饥饿艺术家的身体状况非常危险,“我们当然会原谅你。”“我一直在想着,你们能赞赏我的饥饿表演,”饥饿艺术家说。

  “我们确实也挺赞赏的,”看管人热情地说。“可是你们不应该赞赏,”饥饿艺术家 ' 说。“那么我们就不赞赏,”看管人说,“为什么我们不应该赞赏呢?”“因为我只能忍饥挨饿,我也没有其他办法。”饥饿艺术家说。“你们瞧,太怪了不是,”看管人说,“你为什么没有其他办法呢?”“因为我,”饥饿艺术家说着,小脑袋微微抬起,嘴唇像要吻看管人似的,直贴在他的耳根,生怕露掉一个字,“因为我找不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我不会招人参观,若人显眼,并像你,像大伙一样,吃得饱饱的。”这是饥饿艺术家最后的几句话,然而,从他那瞳孔已经放大的眼睛里还流露出一种不再是自豪、而是坚定的信念:他还要继续饿下去。

  “好了,大伙整整吧!”看管人说。饥饿艺术家连同腐草一起被埋掉了。笼子里放进了一只年轻的美洲豹子。即使是感觉最迟钝的人,看到这只野兽在闲置长久的笼子里活蹦乱跳时,他也会觉得这是一种舒服的休息。这只豹子什么也不缺,可口的食物看守人员无须长时间考虑就会送来。失去自由对它似乎都无所谓,这个高贵的躯体应有尽有,不仅带着利爪, 而且连自由好像也带在身边,自由似乎就藏在它利齿的某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总是同它大口里发出的强烈吼叫而一起到来。观众从它的欢乐中很难享受到轻松,可是他们克制住自 己,挤在笼子周围,丝毫不肯离去。

 

神费力,这简直是个怪事,可是人们对奇怪现象已习以为常,而正是这种习惯宣判了他的命运。他想使出最大能力做好饥饿表演,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然而这一切都挽救不了他的命运。观众个个如匆匆过客飞快地从他面前掠过。去试试给人讲饥饿艺术吧!但是谁对饥饿艺术没有亲身感受,就根本不可能心领神会。漂亮的彩色大字已经被弄脏,变得模糊不清,它们被撕了下来,没有有想到换上新的。用于计算饥饿表演天数的小牌子上的数字当初每天都有新的记录,现在却无人问津,数字多日不变,因为数周之后,连记录员自己都对这项单调的工作感到厌腻。虽然饥饿艺术家不停地做饥饿表演,这是他过去梦寐以求的事,也是他曾经夸过的海口,现在,他可以任意独行其事了,但是,没有人为他记录表演天数,没有人,甚至连他本人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成果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假如某个时候来了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用那个旧数字逗笑取乐,说这是骗人的鬼把戏,那么,他 的话才真正是最愚蠢的、能编制冷漠和恶意的谎言。因为,饥饿艺术家诚实地劳动,他没有 欺骗别人,倒是这个世界骗取了他的工钱。

  又过了许多日子,表演告终了。有一天,那只笼子引起了一位看管人的注意,他问仆人 们,为什么把一个好端端的笼子闲置不用,里边的谷草已经发霉变味,对此无人知晓,直到 其中一位看见了记数的小牌子,他才猛然想起饥饿艺术家。人们用棍子拨开腐草,在里边找 到了他。“你还一直不吃东西?”看管人问道,“你究竟什么时候才算完呢?”“诸位,请 多多原谅。”饥饿艺术家有气无力地低声细语,只有看管人才能听清他说的话,因为他把耳 朵贴在栅栏上,“当然,当然。”看管人一边点头,一边把手指向额头,以此来暗示其他 * 人,说明饥饿艺术家的身体状况非常危险,“我们当然会原谅你。”“我一直在想着,你们 能赞赏我的饥饿表演,”饥饿艺术家说。

  “我们确实也挺赞赏的,”看管人热情地说。“可是你们不应该赞赏,”饥饿艺术家 ' 说。“那么我们就不赞赏,”看管人说,“为什么我们不应该赞赏呢?”“因为我只能忍饥 挨饿,我也没有其他办法。”饥饿艺术家说。“你们瞧,太怪了不是,”看管人说,“你为 什么没有其他办法呢?”“因为我,”饥饿艺术家说着,小脑袋微微抬起,嘴唇像要吻看管 人似的,直贴在他的耳根,生怕露掉一个字,“因为我找不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 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我不会招人参观,若人显眼,并像你,像大伙一样,吃得饱饱 的。”这是饥饿艺术家最后的几句话,然而,从他那瞳孔已经放大的眼睛里还流露出一种不 再是自豪、而是坚定的信念:他还要继续饿下去。

“好了,大伙整整吧!”看管人说。饥饿艺术家连同腐草一起被埋掉了。笼子里放进了 一只年轻的美洲豹子。即使是感觉最迟钝的人,看到这只野兽在闲置长久的笼子里活蹦乱跳 时,他也会觉得这是一种舒服的休息。这只豹子什么也不缺,可口的食物看守人员无须长时 间考虑就会送来。失去自由对它似乎都无所谓,这个高贵的躯体应有尽有,不仅带着利爪, 而且连自由好像也带在身边,自由似乎就藏在它利齿的某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总是同它大 口里发出的强烈吼叫而一起到来。观众从它的欢乐中很难享受到轻松,可是他们克制住自 己,挤在笼子周围,丝毫不肯离去。

 

17.《罗生门》

罗生门 芥川龙之介

 

 来自: Pallas 2009-12-29 16:55:28

某日傍晚,有一家将,在罗生门下避雨。

 

  宽广的门下,除他以外,没有别人,只在朱漆斑驳的大圆柱上,蹲着一只蟋蟀。罗生门正当朱雀大路,本该有不少戴女笠和乌软帽的男女行人,到这儿来避雨,可是现在却只有他一个。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数年来,接连遭了地震、台风、大火、饥谨等几次灾难,京城已格外荒凉了。照那时留下来的记载,还有把佛像、供具打碎,将带有朱漆和

 

  飞金的木头堆在路边当柴卖的。京城里的情况如此,像修理罗生门那样的事,当然也无人来管了。在这种荒凉景象中,便有狐狸和强盗来乘机作窝。甚至最后变成了一种习惯,把无主的尸体,扔到门里来了。所以一到夕阳西下,气象阴森,谁也不上这里来了。

 

  倒是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乌鸦。白昼,这些乌鸦成群地在高高的门楼顶空飞翔啼叫,特别到夕阳通红时,黑魆魆的好似在天空撒了黑芝麻,看得分外清楚。当然,它们是到门楼上来啄死人肉的——今天因为时间已晚,一只也见不到,但在倒塌了砖石缝里长着长草的台阶上,还可以看到点点白色的鸟粪。这家将穿着洗旧了的宝蓝袄,一屁股坐在共有七级的最高一层的台阶上,手护着右颊上一个大肿疮,茫然地等雨停下来。

 

  说是这家将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后,他也想不出要上哪里去。照说应当回主人家去,可是主人在四五天前已把他辞退了。上边提到,当时京城市面正是一片萧条,现在这家将被多年老主人辞退出来,也不外是这萧条的一个小小的余波。所以家将的避雨,说正确一点,便是“被雨淋湿的家将,正在无路可走”。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影响了这位平安朝家将的忧郁的心情。从申末下起的雨,到酉时还没停下来。家将一边不断地在想明天的日子怎样过——也就是从无办法中求办法,一边耳朵里似听非听的听着朱雀大路上的雨声。

 

  而包围着罗生门从远处飒飒地打过来,黄昏渐渐压到头顶,抬头望望门楼顶上斜出的飞檐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云。

 

  要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便只好不择手段。要择手段便只有饿死在街头的垃圾堆里,然后像狗一样,被人拖到这门上扔掉。倘若不择手段哩——家将反复想了多次,最后便跑到这儿来了。可是这“倘若”,想来想去结果还是一个“倘若”。原来家将既决定不择手段,又加上了一个“倘若”,对于以后要去干的“走当强盗的路”,当然是提不起积极肯定的勇气了。

 

  家将打了一个大喷嚏,又大模大样地站起来,夜间的京城已冷得需要烤火了,风同夜暗毫不客气地吹进门柱间。蹲在朱漆圆柱上的蟋蟀已经不见了。

 

  家将缩着脖子,耸起里面衬黄小衫的宝蓝袄子的肩头,向门内四处张望,如有一个地方,既可以避风雨,又可以不给人看到能安安静静睡觉,就想在这儿过夜了。

 

  这时候,他发现了通门楼的宽大的、也漆朱漆的楼梯。楼上即使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别让脱出鞘来,举起穿草鞋的脚,跨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过了一会,在罗生门门楼宽广的楼梯中段,便有一个人,像猫儿似的缩着身体,憋着呼吸在窥探上面的光景。楼上漏下火光,隐约照见这人的右脸,短胡子中长着一个红肿化脓的面疤。当初,他估量这上头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几级楼梯,看见还有人点着火。这火光又这儿那儿地在移动,模糊的黄色的火光,在屋顶挂满蛛网的天花板下摇晃。他心里明白,在这儿点着火的,决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壁虎似的忍着脚声,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险陡的楼梯上最高的一级,尽量伏倒身体,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楼房望去。

  果然,正如传闻所说,楼里胡乱扔着几具尸体。火光照到的地方挺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能见到的,有光腚的,也有穿着衣服的,当然,有男也有女。这些尸体全不像曾经活过的人,而像泥塑的,张着嘴,摊开胳臂,横七竖八躺在楼板上。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胧的火光里;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只是哑巴似的沉默着。

  一股腐烂的尸臭,家将连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刹间,他忘记掩鼻子了,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夺去了他的嗅觉。

  这时家将发现尸首堆里蹲着一个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老婆子。这老婆子右手擎着一片点燃的松明,正在窥探一具尸体的脸,那尸体头发秀长,量情是一个女人。

  家将带着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阵激动,连呼吸也忘了。照旧记的作者的说法,就是“毛骨悚然”了。老婆子把松明插在楼板上,两手在那尸体的脑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着头发,头发似乎也随手拔下来了。

  看着头发一根根拔下来,家将的恐怖也一点点消失了,同时对这老婆子的怒气,却一点点升上来了——不,对这老婆子,也许有语病,应该说是对一切罪恶引起的

  反感,愈来愈强烈了。此时如有人向这家将重提刚才他在门下想的是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那个问题,大概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他的恶恶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楼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来。

  他当然还不明白老婆子为什么要拔死人头发,不能公平判断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他觉得在雨夜罗生门上拔死人头发,单单这一点,已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当然他已忘记刚才自己还打算当强盗呢。

  于是,家将两腿一蹬,一个箭步跳上了楼板,一手抓住刀柄,大步走到老婆子跟前。不消说,老婆子大吃一惊,并像弹弓似的跳了起来。

  “吠,哪里走!”

  家将挡住了在尸体中跌跌撞撞地跑着、慌忙逃走的老婆子,大声吆喝。老婆子还想把他推开,赶快逃跑,家将不让她逃,一把拉了回来,俩人便在尸堆里扭结起来。胜败当然早已注定,家将终于揪住老婆子的胳臂,把她按倒在地。那胳臂瘦嶙嶙地皮包骨头,同鸡脚骨一样。

  “你在干么,老实说,不说就宰了你!”

  家将摔开老婆子,拔刀出鞘,举起来晃了一晃。可是老婆子不做声,两手发着抖,气喘吁吁地耸动着双肩,睁圆大眼,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蹦出来,像哑巴似的顽固地沉默着。家将意识到老婆子的死活已全操在自己手上,刚才火似的怒气,便渐渐冷却了,只想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低头看着老婆子放缓了口气说:

  “我不是巡捕厅的差人,是经过这门下的行路人,不会拿绳子捆你的。只消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门楼上,到底干什么?”

  于是,老婆子眼睛睁得更大,用眼眶红烂的肉食鸟一般矍铄的眼光盯住家将的脸,然后把发皱的同鼻子挤在一起的嘴,像吃食似的动着,牵动了细脖子的喉尖,从喉头发出乌鸦似的嗓音,一边喘气,一边传到家将的耳朵里。

 

  “拔了这头发,拔了这头发,是做假发的。”

  一听老婆子的回答,竟是意外的平凡,一阵失望,刚才那怒气又同冷酷的轻蔑一起兜上了心头。老婆子看出他的神气,一手还捏着一把刚拔下的死人头发,又像蛤螟似的动着嘴巴,作了这样的说明。

  “拔死人头发,是不对,不过这儿这些死人,活着时也都是干这类营生的。这位我拔了她头发的女人,活着时就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晒干了当干鱼到兵营去卖的。要不是害瘟病死了,这会还在卖呢。她卖的干鱼味道很鲜,兵营的人买去做菜还缺少不得呢。她干那营生也不坏,要不干就得饿死,反正是没有法干嘛。你当我干这坏事,我不干就得饿死,也是没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样都没法子,大概她也会

原谅我的。” 老婆子大致讲了这些话。

  家将把刀插进鞘里,左手按着刀柄,冷淡地听着,右手又去摸摸脸上的肿疮,听着听着,他的勇气就鼓起来了。这是他刚在门下所缺乏的勇气,而且同刚上楼来逮老婆子的是另外的一种勇气。他不但不再为着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问题烦恼,现在他已把饿死的念头完全逐到意识之外去了。

  “确实是这样吗?”

  老婆子的话刚说完,他讥笑地说了一声,便下定了决心,立刻跨前一步,右手离开肿疱,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说:

  “那末,我剥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这样,我也得饿死嘛。”

  家将一下子把老婆子剥光,把缠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脚踢到尸体上,只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楼梯口,腋下夹着剥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烟走下楼梯,消失在夜暗中了。

  没多一会儿,死去似的老婆子从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地、借着还在燃烧的松明的光,爬到楼梯口,然后披散着短短的白发,向门下张望。外边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谁也不知这家将到哪里去了

 

 

18.《橘子》  芥川龙之介

 

冬天的一个夜晚,天色阴沉,我坐在横须贺发车的上行二等客车的角落里,呆呆地等待开车的笛声。车里的电灯早已亮了,难得的是,车厢里除我以外没有别的乘客。朝窗外一看,今天和往常不同,昏暗的站台上,不见一个送行的人,只有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小狗,不时地嗷嗷哀叫几声。这片景色同我当时的心境怪吻合一的。我脑子里有说不出的疲劳和倦怠,就像这沉沉欲雪的天空那么阴郁。我一动不动地双手揣在大衣兜里,根本打不起精神把晚报掏出来看看。  

 

不久,发车的笛声响了。我略觉舒展,将头靠在后面的窗框上,漫不经心地期待着眼前的车站慢慢地往后退去。但是车子还未移动,却听见检票口那边传来一阵低齿木屐的吧嗒吧嗒声;霎时,随着列车员的谩骂,我坐的二等车厢的门咯嗒一声拉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慌里慌张地走了进来。同时,火车使劲颠簸了一下,并缓缓地开动了。站台的廊柱一根根地从眼前掠过,送水车仿佛被遗忘在那里似的,戴红帽子的搬运夫正向车厢里给他小费的什么人致谢——这一切都在往车窗上刮来的煤烟之中依依不舍地向后倒去。我好容易松了口气,点上烟卷,这才无精打采地抬起眼皮,瞥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姑娘的脸。  

 

那是个地道的乡下姑娘。没有油性的头发挽成银杏髻红得刺目的双颊上横着一道道皲裂的痕迹。一条肮脏的淡绿色毛线围巾一直耷拉到放着一个大包袱的膝头上,捧着包袱的满是冻疮的手里,小心翼翼地紧紧攥着一张红色的三等车票。我不喜欢姑娘那张俗气的脸相,那身邋遢的服装也使我不快。更让我生气的是,她竟蠢到连二等车和三等车都分不清楚。因此,点上烟卷。

 

之后,也是有意要忘掉姑娘这个人,我就把大衣兜里的晚报随便摊在膝盖上。这时,从窗外射到晚报上的光线突然由电灯光代替了,印刷质量不高的几栏铅字格外明显地映入眼帘。不用说,火车现在已经驶进横须贺线上很多隧道中的第一个隧道。     

 

在灯光映照下,我溜了一眼晚报,上面刊登的净是人世间一些平凡的事情,媾和问题啦,新婚夫妇啦,读职事件啦,讣闻等等,都解不了闷儿——进入隧道的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火车在倒着开似的,同时,近乎机械地浏览着这一条条索然无味的消息。然而,这期间,我不得不始终意识到那姑娘正端坐在我面前,脸上的神气俨然是这卑俗的现实的人格化。正在隧道里穿行着的火车,以及这个乡下姑娘,还有这份满是平凡消息的晚报——这不是象征又是什么呢?不是这不可思议的、庸碌而无聊的人生的象征,又是什么呢?我对一切都感到心灰意懒,就将还没读完的晚报撇在一边,又把头靠在窗框上,像死人一般阖上眼睛,打起吨儿来。

 

  过了几分钟,我觉得受到了骚扰,不由得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竟从对面的座位挪到我身边来了,并且一个劲儿地想打开车窗。但笨重的玻璃窗好像不大好打开。她那皲裂的腮帮子就更红了,一阵阵吸鼻涕的声音,随着微微的喘息声,不停地传进我的耳际。这当然足以引起我几分同情。暮色苍茫之中,只有两旁山脊上的枯草清晰可辨,此刻直逼到窗前,可见火车就要开到隧道口了。我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特地要把关着的车窗打开。不,我只能认为,她这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因此,我依然怀着悻悻的情绪,但愿她永远也打不开,冷眼望着姑娘用那双生着冻疮的手拼命要打开玻璃窗的情景。不久,火车发出凄厉的声响冲进隧道;与此同时,姑娘想要打开的那扇窗终于咯噎一声落了下来。一股浓黑的空气,好像把煤烟融化了似的,忽然间变成令人窒息的烟屑,从方形的窗洞滚滚地涌进车厢。我简直来不及用手绢蒙住脸,本来就在闹嗓子,这时喷了一脸的烟,咳嗽得连气儿都喘不上来了。姑娘却对我毫不介意,把头伸到窗外,目不转睛地盯着火车前进的方向,一任划破黑暗刮来的风吹拂她那挽着银杏譬的鬓发。她的形影浮现在煤烟和灯光当中。这时窗外眼看着亮起来了,泥土、枯草和水的气味凉飕飕地扑了进来,我这才好容易止了咳,要不是这样,我准会没头没脑地把这姑娘骂上一通,让她把窗户照旧关好的。 

 

  但是,这当儿火车已经安然钻出隧道,正在经过夹在满是枯草的山岭当中那疲敝的镇郊的道岔。道岔附近,寒伧的茅草屋顶和瓦房顶鳞次栉比。大概是扳道夫在打信号吧,一面颜色暗淡的白旗孤零零地在薄暮中懒洋洋地摇曳着。

 

火车刚刚驶出隧道,这当儿,我看见了在那寂寥的道岔的栅栏后边,三个红脸蛋的男孩子并肩站在一起。他们个个都很矮,仿佛是给阴沉的天空压的。穿的衣服,颜色跟镇郊那片景物一样凄惨。他们抬头望着火车经过,一齐举起手,扯起小小的喉咙拼命尖声喊着,听不懂喊的是什么意思。这一瞬间,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的那个姑娘伸开生着冻疮的手,使劲地左右摆动,给温煦的阳光映照成令人喜爱的金色的五六个桔子,忽然从窗口朝送火车的孩子们头上落下去。我不由得屏住气,登时恍然大悟。姑娘大概是前去当女佣,把揣在怀里的几个桔子从窗口扔出去,以犒劳特地到道岔来给她送行的弟弟们。  

 

苍茫的暮色笼罩着镇郊的道岔,像小鸟般叫着的三个孩子,以及朝他们头上丢下来的桔子那鲜艳的颜色——这一切一切,转瞬间就从车窗外掠过去了。但是这情景却深深地铭刻在我心中,使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意识到自己由衷地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喜悦心情。我昂然仰起头,像看另一个人似地定睛望着那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姑娘已回到我对面的座位上,淡绿色的毛线围巾仍旧裹着她那满是皲裂的双颊,捧着大包袱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三等车票。  

 

直到这时我才聊以忘却那无法形容的疲劳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议的、庸碌而无聊的人生。                        

(一九一九年四月)

 

19.《鱼服记》[日本]   太宰治                

 

 

位于本州岛北端的山脉,名为盆珠山脉,至多只有三四百米高的丘陵高低起伏着,因此在一般的地图上并没有标记。过去这一带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据说义经将军曾率家臣们向北逃亡,搭船经过这里,想渡海到远方的虾夷所在地。那时他们的船就撞在这山脉上,在山脉深处的一座茂密的小山半腰处,至今依然存留着撞击所造成的痕迹,那是一处约一亩步宽的红土山崖。

 

这座小山名为马秃山。从山脚的村庄抬头仰望山崖,只见状似奔驰的马,因此得名。事实上,它更像老人的侧影。

马秃山山阴处的景色十分怡人,使得这座山在当地声名大噪。山麓的村庄里仅有二三十户人家,是名副其实的荒村。村庄尽头有一条河经过,溯河而上,约摸二里,便进入马秃山的山后,那里有一处将近十丈高的瀑布,清澈,倾泻而下。从夏末至秋季,山里的树木全都红叶似火。在此季节,从附近城镇来此游玩的人们,会让这座山变得稍微热闹些。瀑布下方,甚至还开了几间茶店。

 

今年夏天快结束时,有人溺死在瀑布中。并非故意跳水自杀的,完全是一场意外。一名皮肤白净的城里学生来这里采集植物。在附近有许多珍贵的羊齿类植物,经常有这样的采集者来此采集。

 

瀑潭的三方都是高耸的绝壁,唯有西侧那一面有一处窄缝,溪流便从这里一点一点啃啮着岩石流了下来。绝壁上受到瀑布的飞溅,终年都是潮湿的,羊齿类植物在此绝壁上各处生长,随着瀑布的巨响不停地抖动。

那名学生攀爬上绝壁。那是发生在午时之后的事,初秋的阳光仍明亮地照在绝壁顶上。学生在爬到绝壁半中央时,脚下踩的那块脑袋大小的石块忽然碎裂,学生有如被剥离一般从山崖坠落下来。半途虽然被绝壁上的老树树枝勾住,但树枝断了,最终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坠入深渊。那时正好有四五个人在瀑布附近目击了这一状况,尤以在潭边茶店中的十五岁少女看得最为清楚。他曾一度深深地沉入瀑潭中,接着上半身又跃出水面,闭着眼睛,嘴巴微开,蓝色的衬衣已破烂不堪,采集箱依旧挂在肩上。

只是这样短暂浮起,接着又被拉回水底了。

 

从立春前十八天到立秋前十八天这段时间,都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自马秃山冉冉升起几缕白烟,即使从远方也可以看得见。这时节山中树木精气多,很适合烧制木炭,因此烧炭的人们也忙碌起来。

马秃山里,烧炭的小屋有十余间。在瀑布旁边也有一间,远离其他小屋。屋主不是当地人,茶店中的女子正是这间小屋住户的女儿,名叫思娃,她与父亲两人一年到头都住在那里。思娃十三岁时,父亲在瀑潭边用圆木和苇帘搭了一间小茶店,店中摆着柠檬汽水、咸仙贝、糖果和其他两三种的粗点心。

 

夏天即将到来,来山里游玩的人潮开始出现,父亲每天早晨就会将所有的物品放入提篮,带到茶店。思娃赤着足跟在父亲身后,”啪哒啪哒”地走。父亲随即又要赶回小屋烧炭,留下思娃一个人看店。只要隐约看到游客的身影,思娃就会大声招呼: “请过来歇歇脚吧!” 这是父亲交代的,可是,思娃如此甜美的声音却被巨大的瀑布声掩盖住了,客人根本连头也没回一下,一天连五十钱也卖不到。

到了黄昏,父亲从烧炭小屋全身乌黑地来接思娃回家。

“卖了些什么?”

“没有!”

“这样啊,这样啊。”

父亲若无其事地念着,抬头仰望瀑布。接着,两人又合力将店中的物品放回提篮中,提回烧炭小屋。

这样的事,日复一日重复着,直到降霜为止。

 

即使让思娃一个人留在茶店,也不用担心。因为她是出生在山里的孩子,根本不用担心会没踩稳岩石,或是掉进瀑潭中。天气晴朗时,思娃会裸身在瀑潭中游泳,但她不会游得太远,一旦发现有客人,就会精神奕奕地撩起发红的短发,大叫: “请过来歇歇脚吧!”

 

雨天的时候,思娃就在茶店一角铺上草席睡午觉。茶店上方正好有棵大树,茂密的树叶伸过屋顶,形成最佳的雨棚。

在此之前的思娃,经常会眺望不断泻落的瀑布,心想,流了这么多水下来,有一天必定会流光;有时又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瀑布的形状总是一成不变呢?

直到最近她才渐渐弄明白,水花飞溅起的模样和瀑布的宽度,都是瞬息万变的。末了,她也明白了瀑布已非瀑布,变成了白云。这也可以从它由瀑布口往下泻,生出大量白花花的水花形状得知。因为水已经变得不那么白了。

思娃这天依旧忘我地伫立在瀑潭旁。这是个阴天,秋风刺骨地拍打着思娃红彤彤的双颊。她想起以前的事。某天,父亲抱着思娃,一边看着炭窑,一边说故事给她听。

 

从前有一对名叫三郎和八郎的伐木兄弟。有一天,弟弟八郎在溪里抓到几条鳟鱼带回家。可是哥哥三郎却还没有从山里回来,于是弟弟便先烤了一条鱼来吃。吃了之后觉得十分美味,于是又接着吃了第二条、第三条,怎么也停不下来,最后把鱼全部都吃完了。这时他口渴得不得了,跑到井边将井中的水全都喝光,接着又朝村前的小溪跑去,又喝水。喝着喝着,身体突然长出一片片的鳞。等到三郎随后赶到时,八郎已经变成一条大蛇,在河里游着。三郎对着它大喊: “八郎呀!” 河中的大蛇也流着泪回答: “三郎呀!” 哥哥在岸上,弟弟在河中,互相哭喊着: “八郎呀!” 、“三郎呀!” 可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思娃听着故事,悲伤得将父亲沾满炭粉的手指塞入口中,不停地哭泣。

 

思娃从回忆中恢复过来,怀疑地不停眨着眼睛。瀑布竟然在低声呢喃。八郎呀!三郎呀!八郎呀!

父亲用手拨开绝壁上的红色爬山虎叶子,走了出来。

“思娃,卖了什么?”

思娃没有回答,她用力地擦拭被水花溅湿、闪闪发亮的鼻尖。父亲不发一语地收拾店铺。

 

思娃和父亲拨开山白竹,走在距离烧炭小屋约有三町远的山路上。

“把店收起来好了。”

父亲将提篮从右手换到左手,柠檬汽水瓶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

“过了三伏天,就没有人上山来了。”

太阳尚未完全下山,山里就只剩下风声,小橡树和冷杉的枯叶仿佛小雨加雪一般落在两人身上。

“爸爸!”思娃从父亲身后叫,“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父亲疑惑地耸耸肩膀,看了看思娃认真的脸庞,喃喃地说: “我也不知道。”

思娃一边咬着芒草的叶子,一边说:

“那不如去死好了!”

父亲举起手掌,想要揍她,但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下手。对于思娃发脾气一事,他老早就看破了,而且一想到思娃已经是一个大女孩了,也就忍了下来。

“不是这样嘛!不是这样嘛!”

思娃觉得父亲这种不着边际的态度十分愚蠢,一面狠狠地吐出嘴巴里的芒草叶,一面怒骂: “笨蛋!笨蛋!”

 

盂兰盆会一过,茶店关门,思娃最讨厌的季节开始了。

 

父亲从这时开始,每隔四五天就会背着木炭到村子里去卖。虽然也可以拜托人去,但这么一来就必须付给对方十五钱到二十钱,是一笔可观的花费。因此他便留下思娃一个人看家,独自前往山脚下的村子。

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思娃会跑去找香菇。父亲烧的炭,一袋若能赚五六钱就算不错了,光靠这些根本无法生活,因此父亲才会叫思娃去采香菇,好拿去村子里卖。

滑子菇是一种滑滑的小香菇,可以卖很高的价格。它成群生长在长满羊齿类植物的腐木上,思娃每次看到这种青苔,就会想起自己唯一的朋友。最让思娃开心的,是在装满香菇的篮子上撒上青苔,然后带回小屋。

一旦木炭或香菇卖了好价钱,父亲回家时就会一身酒气。偶尔也会买上面附有镜子的纸质钱包或其他东西给思娃。

 

这天,秋风呼呼地吹,一早山上的天气就不太稳定,小屋所挂的草帘也有点晃来晃去。父亲打从拂晓便下山到村子去。

思娃一整天都待在小屋里。很难得的,她今天梳起头来。在挽起的发梢系上父亲买回来的礼物——上面有波浪纹的发髻绳。接着又燃起柴火,等待父亲归来。在树木摇动的噪杂声中,数次传来野兽的叫声。

天就快黑了,思娃一个人先吃了晚饭。在黑乎乎的饭里浇上烤过的味噌,就这样吃了起来。

入夜后,风停了,却变得越来越冷。在如此出奇安静的夜晚,山中一定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思娃好像听到天狗砍倒大树发出的碰撞声,有时又像听到在小屋门口附近,有人在淘红豆,有时又像是从远处传来清楚的妖精笑声。

 

等父亲等得不耐烦的思娃,裹上草褥子跑到炉火旁睡觉。迷迷糊糊中,感觉好像有人不时偷偷地掀开门口草帘偷窥。是妖怪在偷窥!她心想,赶紧动也不动继续装睡。

在燃烧殆尽的柴火余光中,思娃隐约看到有白色的东西,若隐若现地飘进门口的地上。是初雪!虽然犹在梦中,思娃却感到十分高兴。

好痛!思娃的身体宛如麻痹般沉重,接着就闻到一股酒气。

“笨蛋!”思娃叫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对方却往门外跑去。

暴风雪!一股脑全打在脸上,思娃不知不觉跌坐在地上,跟着头发和衣服全变成白色了。

思娃站起来,一边用力喘着气,一边向前走。衣服被强风吹得乱七八糟,她一直向前走。瀑布的水声愈来愈大,她快速地走,数度用手擦去鼻涕,仿佛脚底下就是瀑布。

“爸爸!”思娃大声地喊了出来,接着便从狂啸着的冬树缝隙中纵身跳了下去。

 

一回神,四周已微暗。思娃微微可以感觉到瀑布的响声,似乎它就在自己的头顶上。思娃的身体随着哗啦啦的响声,摇摇晃晃地游动着,全身冰冷透骨。

思娃这才明白,原来这是在水底啊,刚领悟到这些,思娃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得非常轻松、舒畅。思娃两腿一伸,发现自己可以无声无息地往前游,鼻尖差一点撞到岸边的岩石。

 

大蛇!

 

“我变成大蛇了!”她喃喃自语地说着: “太好了!我再也不用回小屋去了!”接着,用力动了动胡须。

只是一条小小的鲫鱼,它只不过嘴巴一开一合,动了动鼻尖的疙瘩而已。

 

小鲫鱼在瀑潭附近的水中来回地游着。一会儿似乎要振起胸鳍浮出水面,却又忽然用力摇摆尾鳍,潜入深处。

一会儿追逐水中的小虾,一会儿又躲在岸边茂密的芦苇从里,一会儿又啄了一口岩角上的青苔,高兴地玩耍着。

接着,小鲫鱼突然停下不动,只是偶尔微微摆动胸鳍,仿佛在想些什么,就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不久,身体一弯,一直朝瀑潭游去。转瞬间,有如树叶般打转,被吸了进去。

 

20.《柏林之围》  [法国]    都德            

柏林之围(1)

我们一边与韦医生沿着爱丽舍田园大道往回走,一边向被炮弹打得千疮百孔的墙壁、被机枪扫射得坑洼不平的人行道探究巴黎被围的历史。当我们快到明星广场的时候,医生停了下来,指着那些环绕着凯旋门的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中的一幢,对我说:

您看见那个阳台上关着的四扇窗子吗?八月初,也就是去年那个可怕的充满了灾难的八月,我被找去诊治一个突然中风的病人。他是儒弗上校,一个拿破仑帝国时代的军人,在荣誉和爱国观念上是个老顽固。战争一开始,他就搬到爱丽舍来,住在一套有阳台的房间里。您猜是为什么?原来是为了参观我们的军队凯旋而归的仪式……这个可怜的老人!维桑堡惨败的消息传到他家时,他正离开饭桌。他在这张宣告失利的战报下方,一读到拿破仑的名字,就像遭到雷击似的倒在地下。

我到那里的时候,这位老军人正直挺挺躺在房间的地毯上,满脸通红,表情迟钝,就像刚刚当头挨了一闷棍。他如果站起来,一定很高大,现在躺着,还显得很魁梧。他五官端正、漂亮,牙齿长得很美,有一头蜷曲的白发,八十高龄看上去只有六十岁……他的孙女跪在他身边,泪流满面。她长得很像他,瞧他们在一起,可以说就像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两枚希腊古币,只不过一枚很古老,带着泥土,边缘已经磨损,另一枚光彩夺目,洁净明亮,完全保持着新铸出来的那种色泽与光洁。

这女孩的痛苦使我很受感动。她是两代军人之后,父亲在麦克马洪元帅的参谋部服役,躺在她面前的这位魁梧的老人的形象,在她脑海里总引起另一个同样可怕的对于他父亲的联想。我尽最大的努力安慰她,但我心里并不存多大希望。我们碰到的是一种地地道道的严重的半身不遂,尤其是在八十岁得了这种病,是根本无法治好的。事实也正如此,整整三天,病人昏迷不醒,一动也不动……在这几天之内,又传来了雷舍芬战役失败的消息。您一定还记得消息是怎么传来的。直到那天傍晚,我们都以为是打了一个大胜仗,歼灭了两万普鲁士军队,还俘虏了普鲁士王太子······我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奇迹、什么电流,那举国欢腾的声浪竟波及我们这位可怜的又聋又哑的病人,一直钻进了他那瘫痪症的幻觉里。总之,这天晚上,当我走近他的床边时,我看见的不是原来那个病人了。他两眼有神,舌头也不那么僵直了。他竟有了精神对我微笑,还结结巴巴说了两遍:

············!

“‘是的,上校,打了个大胜仗!’

我把麦克马洪元帅辉煌胜利的详细情况讲给他听的时候,发觉他的眉目舒展了开来,脸上的表情也明亮起来。

我一走出房间,那个年轻的女孩正站在门边等着我,她面色苍白,呜咽地哭着。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我握住她的双手安慰她。

那个可怜的姑娘几乎没有勇气回答我。原来,雷舍芬战役的真实情况刚刚公布了,麦克马洪元帅逃跑,全军覆没……我和她惊恐失措地互相看着。她因担心自己的父亲而发愁,我呢,为老祖父的病情而不安。毫无疑问,他再也受不了这个新的打击……那么,怎么办呢?……只能使他高高兴兴,让他保持着这个使他复活的幻想……不过,那就必须向他撒谎……

好吧,由我来对他撒谎!’这勇敢的姑娘自告奋勇对我说,她揩干眼泪,装出喜气洋洋的样子,走进祖父的房间。

她所负担的这个任务可真艰难。头几天还好应付。这个老好人头脑还不十分健全,就像一个小孩似的任人哄骗。但是,随着健康日渐恢复,他的思路也日渐清晰。这就必须向他讲清楚双方军队如何活动,必须为他编造每天的战报。这个漂亮的小姑娘看起来真叫人可怜,她日夜伏在那张德国地图上,把一些小旗插来插去,努力编造出一场场辉煌的战役;一会儿是巴赞元帅向柏林进军,一会儿是弗鲁瓦萨尔将军攻抵巴伐利亚,一会儿是麦克马洪元帅挥戈挺进波罗的海海滨地区。为了编造得活灵活现,她总是要征求我的意见,而我也尽可能地帮助她;但是,在这一场虚构的进攻战里,给我们帮助最大的,还是老祖父本人。要知道,他在拿破仑帝国时期已经在德国征战过那么多次啊!对方的任何军事行动,他预先都知道:现在,他们要向这里前进……你瞧,他们就要这样行动了……’结果,他的预见都毫无例外地实现了,这当然免不了使他有些得意。

不幸的是,尽管我们攻克了不少城市,打了不少胜仗,但总是跟不上他的胃口,这老头简直是贪得无厌……每天我一到他家,准会听到一个新的军事胜利:

大夫,我们又打下美央斯了!’那年轻的姑娘迎着我这样说,脸上带着苦笑,这时,我隔着门听见房间里一个愉快的声音对我高声喊道:好得很,好得很……八天之内我们就要打进柏林了!’

其实,普鲁士军队离巴黎只有八天的路程……起初我们商量着把他转移到外省去;但是,只要一出门,法兰西的真实情况就会使他明白一切。我认为他身体太衰弱,精神上受到沉重打击所引起的中风还很严重,不能让他了解真实的情况。于是,我们决定还是让他留在巴黎。

 

“巴黎被围的第一天,我去到他家。我记得,那天我很激动,心里惶恐不安。当时,巴黎所有的城门都已关闭,敌人兵临城下,国界已经缩小到郊区,人人都感到恐慌。我进去的时候,这个老好人正坐在自己的床上,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嘿!围城总算开始了!

 

“我惊愕地望着他:

 

“‘怎么,上校,您知道了?……’

 

“他的孙女赶快转身对我说:

 

“‘是啊!大夫……这是好消息,围攻柏林已经开始了!

 

“她一边说这话,一边做针线活,动作是那么从容、镇静……老人又怎么会产生怀疑呢?屠杀的大炮声他是听不见的。被搅得天翻地覆、灾难深重的不幸的巴黎城,他是看不见的。他从床上所能看到的,只有凯旋门的一角,而且,在他房间里,周围摆设着一大堆破旧的拿破仑帝国时期的遗物,有效地维持着他的种种幻想。拿破仑手下元帅们的画像,描绘战争的木刻,罗马王婴孩时期的画片;还有镶着镂花铜饰的高大的长条案,上面陈列着帝国的遗物,什么徽章啦,小铜像啦,玻璃圆罩下的圣赫勒拿岛上的岩石啦,还有一些小画像,画的都是同一位头发拳曲、眉目有神的贵妇人,她穿着跳舞的衣裙、黄色的长袍,袖管肥大而袖口紧束——所有这一切,长条案,罗马王,元帅们,黄袍夫人,那位身材修长、腰带高束、具有一八○六年人们所喜爱的端庄风度的黄袍夫人……构成了一种充满胜利和征服的气氛,比起我们向他——善良的上校啊——撒的谎更加有力,使他那么天真地相信法国军队正在围攻柏林。

 

柏林之围(2)

 

“从这一天起,我们的军事行动就大大简化了。攻克柏林,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过了一些时候,只要这老人等得不耐烦了,我们就读一封他儿子的来信给他听,当然,信是假造的,因为巴黎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而且,早在色当大败以后,麦克—马洪元帅的参谋部就已经被俘,押送到德国某一个要塞去了。您可以想像,这个可怜的女孩多么痛苦,她得不到父亲的半点音讯,只知道他已经被俘,被剥夺了一切,也许还在生病,而她却不得不假装他的口气写出一封封兴高采烈的来信;当然信都是短短的,一个在被征服的国家不断胜利前进的军人只能写这样短的信。有时候,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好几个星期都没有来信。这位老人可就着急了,睡不着了。于是很快又从德国来了一封信,她来到他床前,忍住眼泪,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念给他听。老人一本正经地听着,一会儿心领神会地微笑,一会儿点头赞许,一会儿又提出批评,还对信上讲得不清楚的地方给我们加以解释。但他特别高贵的地方,是表现在他给儿子的回信中。他说:‘你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法国人……对那些可怜的人要宽大为怀。不要使他们感到我们的占领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信中全是没完没了的叮嘱,关于要保护私有财产啦,要尊重妇女啦等等一大堆令人钦佩的车轱辘话,总而言之,是一部专为征服者备用的地地道道的军人荣誉手册。有时,他也在信中夹杂一些对政治的一般看法以及媾和的条件。在这个问题上,我应该说,他的条件并不苛刻:‘只要战争赔款,别的什么都不要……把他们的省份割过来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们能把德意志变成法兰西吗?……’

“他口授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是很坚决的,可以感到他的话里充满了天真的感情,他这种高尚的爱国心听起来不能不使人深受感动。

 

“这期间,包围圈愈来愈紧,唉,不过并不是柏林之围!……那时正是严寒季节,大炮不断轰击,瘟疫流行,饥馑逼人。但是,幸亏我们精心照料,无微不至,老人的静养总算一刻也没有受到侵扰。直到最困难的时候,我都有办法给他弄到白面包和新鲜肉。当然这些食物只有他才吃得上。您很难想像还有什么比这位老祖父就餐的情景更使人感动的了,自私自利地享受着而又被蒙在鼓里:他坐在床上,红光满面,笑嘻嘻的,胸前围着餐巾;因为饮食不足而脸色苍白的小孙女坐在他身边,扶着他的手,帮助他喝汤,帮助他吃那些别人都吃不上的好食物。饭后,老人精神十足,房间里暖和和的,外面刮着寒冷的北风,雪花在窗前飞舞,这位老军人回忆起他在北方参加过的战役,于是,又向我们第一百次讲起那次倒霉的从俄罗斯的撤退,那时,他们只有冰冻的饼干和马肉可吃。

 

“‘你能体会到吗?小家伙,我们那时只能吃上马肉!

 

“我相信他的孙女是深有体会的。这两个月来,她除了马肉外没有吃过别的东西……但是,一天天过去了,随着老人日渐恢复健康,我们对他的照顾愈来愈困难了。过去,他感觉迟钝、四肢麻痹,便于我们把他蒙在鼓里,现在情况开始变化了。已经有那么两三次,玛约门前可怕的排炮声惊得他跳了起来,他像猎犬一样竖起耳朵;我们就不得不编造说,巴赞元帅在柏林城下又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刚才是荣军院鸣炮表示庆祝。又有一天,我们把他的床推到窗口,我想那天正是发生了布森瓦血战的星期四,他一下就清清楚楚看见了在林阴道上集合的国民自卫队。

 

“‘这是什么军队?’他问道。接着我们听见他嘴里轻声抱怨:

 

“‘服装太不整齐,服装太不整齐!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但是,我们立刻明白了,以后可得特别小心。不幸的是,我们还小心得不够。

 

“一天晚上,我到他家的时候,那女孩神色仓皇地迎着我:

 

“‘明天他们就进城了!’她对我说。

 

“老祖父的房门当时是否开着?反正,我现在回想起来,经我们这么一说,那天晚上老人的神色的确有些特别。也许,他当时听见了我们的谈话。只不过我们谈的是普鲁士军队;而这个好心人想的是法国军队,以为是他等待已久的凯旋仪式——麦克—马洪元帅在鲜花簇拥、鼓乐高奏之下,沿着林阴大道走过来,他的儿子走在元帅的旁边;他自己则站在阳台上,整整齐齐穿着军服,就像当年在鲁镇那样,向遍布弹痕的国旗和被硝烟熏黑了的鹰旗致敬……

 

“可怜的儒弗老头!他一定是以为我们为了不让他过分激动而要阻止他观看我们军队的凯旋游行,所以他跟谁也不谈这件事;但第二天早晨,正当普鲁士军队小心翼翼地沿着从玛约门到杜伊勒利宫的那条马路前进的时候,楼上那扇窗子慢慢打开了,上校出现在阳台上,头顶军盔,腰挎马刀,穿着米约手下老骑兵的光荣而古老的军装。我现在还弄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意志、一种什么突如其来的生命力使他能够站了起来,并穿戴得这样齐全。反正千真万确他是站在那里,就在栏杆的后面,他很诧异马路是那么空旷、那么寂静,每一家的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巴黎一片凄凉,就像港口的传染病隔离所,到处都挂着旗子,但是旗子是那么古怪,全是白的,上面还带有红十字,而且,没有一个人出来欢迎我们的队伍。

 

“霎时间,他以为自己是弄错了……

 

“但不!在那边,就在凯旋门的后面,有一片听不清楚的嘈杂声,在初升的太阳下,一支黑压压的队伍开过来了……慢慢地,军盔上的尖顶在闪闪发光,耶拿的小铜鼓也敲起来了,在凯旋门下,响起了舒伯特的胜利进行曲,还有列队笨重的步伐声和军刀的撞击声伴随着乐曲的节奏!……

 

“于是,在广场上一片凄凉的寂静中,听见一声喊叫,一声惨厉的喊叫:‘快拿武器……快拿武器……普鲁士人。’这时,前哨部队的头四个骑兵可以看见在高处阳台上,有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挥着手臂,跄跄踉踉,最后全身笔直地倒了下去。这一次,儒弗上校可真的死了。”

21.《夜》[意大利];路·皮兰德娄

(缺)

22.《阿拉比》 [爱尔兰]  詹姆斯·乔伊斯

  

  里士满北大街是一条死胡同,非常安静,只有在基督兄弟会学校的孩子们放学的时候才有些喧闹。在胡同的最深处有一座无人居住的二层楼,它远离周围的建筑,孤零零地坐落在一方空地当中。街上其它房子自恃住着活生生的人家,绷着一张张褐色的面孔面面相觑。
  
  以前住在我们家的房客是一位牧师,后来死在后客厅里了。由于长期封闭,所有房间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霉味,厨房后面的废物间里堆放着很久以前的旧书籍。其中我发现了一些已经卷页的很潮湿的硬皮书:沃尔特·斯各特的《修道院》、《虔诚的传教士》和《威道克文集》。我最喜欢后面这本,因为它的纸张是黄色的。房子后面是荒芜的花园,中间有一棵苹果书,一些稀稀落落的树丛分散在各处。在一片树丛下面我发现了已故房客的自行车气筒,已经锈迹斑斑。这位牧师非常慈善;他留下遗嘱,把所有的钱都捐给了社会团体,把房子里的家具都送给了他的妹妹。
  
  
  到了冬季,白天很短,没等吃完晚饭,天色已经薄暮蒙蒙。我们汇聚在大街上,四周的楼房更显得幽暗阴沉。我们头顶上的天空是永远变幻着的紫色,街道上的路灯向那里投射出微弱的光亮。寒风刺骨,我们就使劲玩耍嬉戏,直到身体发热。寂静的街道上回荡着我们的呼喊声。我们奔跑游戏,在房子后面昏暗泥泞的小巷里穿行,学着原始部族人的样子藏在农舍里互相射击。我们来到漆黑一片的花园里,那里的炉灰坑散发出浓重的气味。我们跑到臭气熏天的马厩,马夫在那里或是给马梳理着皮毛或是有节奏地摇晃着叮当作响的马具。等我们回到大街上,厨房窗户里射出的灯光照亮了这里的一切。如果看到我叔叔走到了拐角处,我们就藏起来,直到他走进房内。有时曼根的姐姐出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叫她的弟弟回家吃饭,我们就躲在暗处,看着她向大街四处张望。我们等待着,看她是继续站在那里还是回去,如果她站在那里不动,我们就从隐蔽处走出来乖乖地到曼根家的台阶那去。她在那里等着我们,灯光穿过半掩的大门,清晰地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她的弟弟总要给她找点麻烦才肯就范。我站在栏杆旁看着她。她走起路来衣裙飘荡,柔软的发辫一左一右地跳动。
  
  
  每天早晨我都躺在前客厅的地板上看着她家的大门。我拉下窗帘只留一条小缝,这样就不会被她看见。她一出来站在门口台阶上我的心就猛跳。我跑到门厅,抓起书本就跟过去。我把她棕色的身影保持在我的视线之内,等接近我们要分开的岔路时便加快脚步,从她身边掠过。一个早晨又一个早晨,天天如此。除了几句寒暄,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然而她的名字犹如一声召唤,总让我热血沸腾。
  
  
  即使在我的境遇已经与浪漫格格不入的时候,她的身影还是陪伴着我。每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婶婶都要去市场购物,我必须帮她大包小袋地提东西。我们穿行在花哨的街市,拥挤在醉汉和讨价还价的妇女之间,耳畔是劳工们的咒骂声,还有店铺小伙计们尖利的叫卖声,他们站在猪肉桶旁守着摊子。还有街头艺人哼唱出的歌声,他们唱那首有关欧多诺万·罗沙的《你们都来吧》,或者唱些有关我们当地人苦难的歌曲。对我来说,这些嘈杂的声音都汇聚成我生命中唯一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手捧圣杯,安然地穿行在一群敌人中间。在念诵那些我一无所知的祷告词和赞颂词的时候她的名字会突然蹦出我的双唇。我的双眼常常充满泪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而且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有一股热血在心头迸发,涌向我的胸怀。我很少想到将来。我不知道我将向她倾诉还是不向她倾诉;如果倾诉的话,我该如何把自己的爱慕之情和如麻的心绪道出。我的身体仿佛是一架竖琴,她的话语和身姿仿佛是拨弄琴弦的翩翩玉指。
  
  
  一天晚上,我来到后客厅,牧师就死在那里。那是一个漆黑的雨夜,房子里一片寂静。透过破碎的玻璃窗我听到雨点敲打着面上,连绵的雨丝像银针一样在湿透的土地上欢跳。我能看到下面远处的街灯以及各家窗户里透出的微弱光亮。视线模糊让我心存感激。我所有的感官好像都要把自己隐藏起来,让我觉得我就要逃离这些感官。我双手用力合十直到抖动起来,喃喃低语:" 啊,爱情!啊,爱情!"一遍又一遍。
  
  终于,她跟我说话了。可是她突然开口弄得我不知所措,最初的几句话我竟然无言以对。她问我是不是想去阿拉比。我记不得自己回答的是想还是不想。那是一个热闹的集市,她说她非常喜欢去。
  
  
  说着话,她不时地转动着手腕上的银手镯。她说她去不成了,因为那个星期正好赶上女修道会的静修。她弟弟正和另外两个男孩争抢帽子,我自己站在栏杆那里。她手扶着栏杆,面对我低着头。门里的灯光照在她白皙的弯弯的脖颈上,照在她静静的垂发上,照在她扶着栏杆的手上。她裙子的一边卷了起来,露出了里面衬裙的白边,她放松站着的时候正好可以看见。
  
  "你去了一定会满意的," 她说。
  "如果我去,"我说,"我一定给你带点东西。"
  
  
   从那天晚上起,无数千奇百怪的念头弄得我日夜神思不定,心乱如麻!真希望能铲除这些多余的无聊日子。我讨厌学校里令人恼火的功课。不管是夜晚在卧室还是白天在教室,无论我怎样集中精力读书,她的身影总是浮现在我和书本之间。冥冥之中传来一声声"阿拉比"的呼唤,我的灵魂在这寂静中沉醉了,周身萦绕着一种东方式的魔幻。我请假要在星期六晚上去阿拉比。我的婶婶很惊讶,她希望这不是共济会的活动。上课时我很少回答问题。我看到老师脸上的表情由和蔼变成了严厉;他希望我不要放任自己游手好闲。可是我无法集中已经散乱的精力,对自己生活里的正事几乎完全失去了耐心。在我和我的欲望之间,正事反倒像是小孩子的游戏,粗鄙乏味的游戏。
  
  
  星期六早上,我提醒叔叔我要在当天晚上去阿拉比。他正在衣帽架那忙着找掸帽子的刷子,草草应付着说:
  
  
  "好的,孩子,我知道了。"
  
  
  因为他在门厅里,我不可能到前客厅趴在窗户那了。觉得家里很压抑,我就慢慢往学校走去。外面的天气凄清阴冷,心中不觉生出重重疑虑。
  
  
  我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叔叔还没有回来。时间还早,我就坐在那盯着钟看,看了一会儿,钟的嘀哒声让人心烦,我就离开了这个房间。我走上楼梯,来到房子的顶层。这里的房间又高又冷,空落幽暗,让我有一种放松的感觉。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边走边唱。透过前面的窗户,我看到我的小伙伴门正在下面的街道上玩耍,隐约还能听到他们的喊叫声。我把前额顶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向下俯视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家的房子。
  
  我又回到楼下,发现麦瑟夫人坐在炉火旁。他上了年纪,爱饶舌,是一位典当商的遗孀,出于某种念头一心一意地搜集旧邮票。我只好在茶桌旁忍受她罗嗦。晚饭拖了一个多小时,我叔叔还没回来。麦瑟夫人起身走了:她很遗憾不能再等了,时间已经八点多了,她不能在外面呆得太晚,夜里的寒气对她身体不利。她走后,我在房间里来回度步,使劲握拳头。我婶婶说:"我恐怕你要把你的阿拉比之行推迟到我们的圣诞之夜了。"
  九点钟我听到叔叔在门厅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我听到他自言自语,以及衣帽架在挂上大衣时摇晃的声音。我从声音就能判断出叔叔在干什么。他吃饭时,我向他要去集市用的钱。他已经把这件事情忘了。
  
  
  "这时候那的人都已经上床睡了一觉了,"他说。
  
  
  我不觉得好笑。婶婶粗声大气地说:"你就不能给他钱让他去吗?你已经让他等得这么晚了?
  
  
  我叔叔说他很抱歉把这件事给忘了。他说他相信一句老话:"只用功不玩耍聪明的孩子也变傻。"他问我要去哪里,我又告诉他一遍,这时候他又问起我是不是知道《阿拉伯人告别他的骏马》那首诗。我走出厨房时候,他要给我婶婶朗诵一下那首诗的头几行。
  我手里紧紧攥着这一弗罗林钱,沿着白金汉大街赶往车站。街上挤满了买东西的人,汽灯把各处照得通明。眼前的一切提醒着我奔向自己的目的地。火车上空无一人,我在三等车厢里坐了下来。苦苦地等了好久,火车终于缓缓地驶出了车站。列车在破败的房子间穿行,跨过波光闪烁的河流。在威斯兰·罗火车站,一群人向车厢门口涌来,但都被看门的挡了回去,还告诉他们说这是直达集市的特别快车。我还是独自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车上。过了几分钟,火车在一处简陋的木站台停下了。我下了车来到马路上,借着灯光看大钟上的时间,差十分不到十点。终于来到了一坐大楼前面,写在上面的名称让人莫名其妙。
  
  
  我没有找到便宜的入口,又担心集市就要关门,便急忙从一个十字转门走了进去,顺手把一个先令递给了一个看上去很憔悴的人。我来到一个大厅,看到墙的半腰高处横排挂满了画,成了一个画廊。大多数摊位都 已经关张了,大厅里黑漆漆的。我感到一种寂静,就像教堂里人群散去以后那样的寂静。我怯生生地走到市场中央,这有几个摊位还开者,一些人聚集在那里。此处有一个门帘,门帘的上方有由彩灯构成的"音乐咖啡馆"的字样,有两个人正在门帘前面数着盘子里的钱。我能听到硬币落在盘子里的声音。
  
  我竭力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来这里的缘由,便走到一个摊位前仔细看那里的瓷花瓶和装饰着花朵图案的茶具。在摊位的门口,一位年轻的女子在和两位年轻的男士在说笑。我注意到他们是英国口音,依稀听到他们的谈话。
  
  "哦,我可没这么说过!"
  "哎,你说过!"
  "哎,我就是没说过!"
  "她说过吗?"
  "是的,我听到了。"
  "哦,真是......骗人!"
  
  年轻的女士看到了我,走过来问我想买什么东西。听她的口气并不希望我买什么,跟我搭话只是出于工作责任。摊位黑洞洞的入口两侧各有一个大瓮,看上去就像两个东方卫士,我委琐地看它们,低声咕哝道:
  
  
  "不,谢谢。"
  
  那位年轻女士挪动了一下花瓶,又回到了两个年轻男子那里。他们又继续以前的话题, 有那么一两次,她转过头来向我这里扫视。
  
  
  我在她的摊位前徘徊,越来越像真的对她的瓷器感兴趣,但我知道呆在那里已经毫无意义。我慢慢转身走开,来到市场的中央。在衣兜里,我让手里的两便士硬币滑落在六便士的硬币上。我听到有人在画廊的一端高喊关灯了,大厅的上半部分随即一片漆黑。
  
  
  望着黑暗深处,我感到自己就是一个被空虚所驱使和耍弄的傀儡,双眼燃烧起懊恼和愤怒的火焰。

 

 23.《羊脂球》 [法国]    莫泊桑

  一连好几天,许多溃军的残余部分就在卢昂的市区里穿过。那简直不是队伍了,只算是

好些散乱的游牧部落。弟兄们脸上全是又脏又长的胡子,身上全是破烂不堪的军服,并且没

有团的旗帜也没有团的番号,他们带着疲惫的姿态向前走。全体都像是压伤了的,折断了腰

的,头脑迟钝得想不起一点什么,打不定一点什么主意,只由于习惯性而向前走,并且设若

停步就立刻会因为没有气力而倒下来。我们所看见的,主要的是一些因动员令而应征的人和

好些素以机警出名而这次出队作战的国民防护队:前者都是性爱和平的人,依靠固定利息过

活的安分守己的人,他们都扛着步枪弯着身体;后者都是易于受惊和易于冲动的人,既预备

随时冲锋也预备随时开小差。并且在这两类人的中间有几个红裤子步兵都是某一师在一场恶

战当中受过歼灭以后的孑遗;好些垂头丧气的炮兵同着这些种类不同的步兵混在一处;偶尔

也有一个头戴发亮的铜盔的龙骑兵拖着笨重的脚跟在步兵的轻快步儿后面吃力地走。

    好些义勇队用种种壮烈的名称成立了,他们的名称是:失败复仇队——墟墓公民队——

死亡分享队,也都带着土匪的神气走过。

    他们的首领,有些本是呢绒商人或者粮食商人,有些本是歇业的牛羊油贩子或者肥皂贩

子,战事发生以后,他们都成了应时而起的战士,并且由于他们有银元或者有长胡子都做军

官,满身全是武器,红绒绦子和金线,他们高谈阔论,讨论作战计划,用夸大的口吻声言垂

危的法国全靠他们那种自吹自擂的人的肩膀去支撑,不过有时候,他们害怕他们的部下,那

些常常过于勇猛喜欢抢劫和胡闹的强徒。

    普鲁士人快要进卢昂市区了,据人说。

    自从两个月以来,本市的国民防护队已经很小心地在附近各处森林中间做过好些侦察工

作,偶尔还放枪误伤了自己的哨兵,有时候遇着一只小兔子在荆棘丛里动弹,他们就预备作

战,现在他们都回家了。器械和服装,以及从前一切被他们拿着在市外周围三法里一带的国

道边上去吓唬人的凶器,现在都忽然通通不见了。

    法国最后的那些士兵终于渡过了塞纳河,从汕塞韦和布尔阿沙转到俄德枚桥去;走在最

后的是位师长,他拿着这些乱糟糟的残兵败将固然想不出一点办法,望着一个徒负盛名的善

战民族竟至于因为惨败而崩溃,他也万念俱灰,只有两个副官陪着他徒步走着。

    随后,市区笼罩着一种深沉的宁静气氛和一种使人恐怖的寂寞等候状态。很多被商业弄

昏了头脑的大肚子富翁都愁闷地等候战胜者,想起自己厨房里的烤肉铁叉和斩肉大刀设若被

人当做武器看待,都不免浑身发抖。

    生活像是停顿了,店铺全关了门,街道全是没有声息的。偶尔有一个因为这社会的沉寂

样子而胆怯的居民沿着墙边迅速地溜过。

    由于等候而生的烦闷反而使人指望敌人快点儿来。

    在法国军队完全撤退的第二天下午,三五个不知从哪儿出来的普鲁士骑兵匆促地在市区

里穿过。随后略为迟一点,就有一堆乌黑的人马从汕喀德邻的山坡儿上开下来,同时另外两

股人寇也在达尔内答勒的大路上和祁倭姆森林里的大路上出现了。这三个部队的前哨恰巧同

时在市政府广场上面会师;末后,日耳曼人的主力从附近那些街道过来了,一个营接着一个

营,用着强硬而带拍子的脚步踏得街面上的石块橐橐地响。

    好些口令用一阵陌生的和出自硬颚的声音被人喊出来,沿着那些像是死了一般的空房子

向天空升上去,房子的百叶窗虽然全是闭了的,里面却有无数的眼睛正在窥视这些胜利的

人,这些根据“战争法律”取得全市生命财产的主人地位的人。居民们在他们的晦暗屋子里

都吓糊涂了,正同遇着了洪水横流,遇着了大地崩陷,若是想对抗那类灾害,那么任何聪明

和气力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每逢一切事物的秩序受到了颠覆,每逢安全不复存在,每逢一切

素来享受人为的或者自然的法律所保护的事物听凭一种无意识的残忍的暴力来摆布,这种同

样的感觉必然也跟着显出来。无论是地震能使坍塌的房子去覆灭整个的民族,无论是江河决

口能使落水的农人同着牛的尸体和冲散的栋梁一块儿漂流,无论是打了胜仗的军队屠杀并且

俘虏那些自卫的人,又用刀神的名义实行抢劫并且用炮声向神灵表示谢意,同样是使人恐怖

的天灾,同样破坏任何对于永恒公理的信仰,破坏我们那种通过教育对于上苍的保护和人类

的理智而起的信任心。

   

 

 

 

 

    终于在每所房子的门外,都有人数不多的支队叩门了,随后又都在房子里消失了。这是

侵入以后的占领行为。战败者对于战胜者应当表示的优待义务从此开始了。

    经过了不久的时间,初期的恐怖一旦消失了以后,一种新的宁静气氛又建立起来。在许

多人家,普鲁士军官同着主人家一块儿吃饭。军官当中偶尔也有受过好教育的,并且由于礼

貌关系,他也替法国叫屈,说自己参加这次战争是很不愿意的。由于这种情感,有人对他是

感激的;随后,有人迟早可能还需要他的保护。既然应付着他,也许可以少供养几个士兵

吧。并且为什么要去得罪一个完全可以依靠的人?这样的干法固然是轻率的意味多于豪放,

不过轻率已经不是卢昂居民的一种缺点了,正和从前使得他们城市增光的壮烈防护时代不一

样。终于有人根据那种从法国人的娴雅性情所演绎出来的莫大理由,说是不在公开地点和外

国军人表示亲近,那么在家里讲究礼貌原是许可的。所以在门外装做彼此陌生,而在家里却

快快乐乐谈话,末后日耳曼人每晚待得更长久一点,和主人家一家子同在一座壁炉跟前烤火

了。

    市区甚至于慢慢恢复了它的平时状态。法国人还不大出门,不过普鲁士兵却在街道上往

来不息。此外,好些蓝军服的轻装骑兵军官傲慢地在街面石块上拖着长大军刀向咖啡馆里

走,但是对普通居民的轻蔑态度,并不比上一年在同样的咖啡馆里喝酒的法国步兵军官更为

明显。

    然而在空气当中总有一点儿东西,一点儿飘忽不定无从捉摸的东西,一种不可容忍的异

样气氛,仿佛是一种散开了的味儿,那种外祸侵入的味儿。它充塞着私人住宅和公共场所,

它使得饮食变了滋味,它使人觉得是在旅行中间,旅行得很远,走进了野蛮而又危险的部

落。

    战胜者需索银钱了,需索大量的银钱了。居民们始终照数缴纳;并且他们都是有钱的。

不过一个诺曼底买卖人,越是变成了富裕的,那么他越害怕牺牲,越害怕看见自己财产的小

部分转到另外一个人手里。

    然而,在市区下游两三法里左右的河里,靠近十字洲,吉艾卜达勒或者别萨尔那一带,

时常有船户或者渔人从水底捞起了日耳曼人的尸首,这种包在军服里边发胀的尸首都是生前

被人一刀戳死的或者一脚踢死的,脑袋被石头碰坏或者从桥上被人一下推下来落到水里。河

底的污泥隐没了这类暧昧不明的野蛮而合法的报复,隐名的英雄行为,无声的袭击,这些远

比白天的战斗可怕却没有荣誉的声光。

    因为对入侵者的憎恶,素来能够教三五个胆大的人格外坚强起来,使他们为了一个信念

而不顾性命。

    最后,这些入侵者虽然用一种严酷的纪律控制市区,不过他们那些沿着整个胜利路线所

干的骇人听闻的行为虽然早已造成了盛名,而目下在市区里还没有完成一件,这时候,人都

渐渐胆壮了,做买卖的需要重新又在当地商人们的心眼儿里发动了。好几个都在哈佛尔订有

利益重大的契约,而那个城市还在法军的防守之下,所以他们都想由陆路启程先到吉艾卜

去,再坐船转赴这个海港。

    有人利用了自己熟识的日耳曼军官们的势力,终于获得一张由他们的总司令签发的出境

证。

    所以,一辆用四匹牲口拉的长途马车被人定了去走这一趟路程,到车行里定座位的有1

0个旅客,并且决定在某个星期二还没有天亮的时候起程,免得惹人跑过来当热闹看。

    几天以来,地面都冻硬了,在星期一午后3点钟光景,成堆的黑云带着雪片儿从北方飞

过来,一直下到天黑又下到深夜没有停住。

    在午前4点半光景,旅客们都到了诺曼底旅馆的天井里,那就是他们上车的地方。

    他们都还睡意沉沉,身子在衣服里面发抖。在黑暗当中谁也看不清楚谁;而且冬季的厚

衣服把他们的身子堆得像是一些穿上长道袍的肥胖教士。不过有两个旅客互相认出来了,第

三个就向他们身边走过去,他们开始谈天了。“我带了我的妻子。”某一个说。“我也是这

么做的。”“我也一样。”那一个接着又说:“我们将来不回卢昂了,并且设若普鲁士人向

哈佛尔走,我们将来到英国去。”由于品质相类,他们都有了相同的计划。

    这时候,却还没有人套车。一间乌黑的房子里的门开了,一个手提小风灯的马夫时而走

出来,时而又立刻走进另一间屋子里。许多马蹄蹄着地面,不过地面上的厩草减轻了马蹄的

声音,一阵向牲口说话和叱骂的人声从屋子的尽头传出来了。接着一阵轻微的铃子声音丁零

地响着,那就是报告有人正触动到马的鞧辔;那种丁零的响声不久变成了一阵清脆而连续的

颤抖,随着牲口的动作而变化,有时候却也停止一下,随即又在一种突然而起的动摇当中再

响起来,同着一只蹄铁扑着地面的沉闷声音一齐传到了外面。

    门突然关上了。一切响声都停止了。那些冻僵了的市民都不说话了;他们都像僵了一般

待着没有动。

    连绵不断的雪片像一面帏幕似的往地面上直落,同时耀出回光;它隐没着种种物体的外

表,在那上面撒着一层冰苔;在这个宁静而且被严寒埋没的市区的深邃沉寂当中,人都只听

见那种雪片儿落下来的飘忽模糊无从称呼的摩擦声息,说声息吗,不如说是感觉,不如说是

微尘的交错活动仿佛充塞了空中,又遮盖了大地。

    那个马夫又带着风灯出来了,手里紧紧地牵着一匹不很愿意出来的可怜的马。他把牲口

靠近了车辕,系好了挽革,前前后后长久地瞧了一番去拴紧牲口身上的各种马具,因为他一

只手已经拿着风灯,所以他只有另一只手可以做事,他去牵第二匹马了,这时候他才注意到

那些毫不动弹的旅客,发现他们已经浑身全是雪白的,于是说道:“各位为什么不上车,至

少那是有遮盖的。”

    他们以前无疑地没有想到这一层,现在他们都赶忙向车子走。三个男旅客把他们的妻子

都安排在顶前头的位子,自己都跟着上来;随后,另外那些遮头盖面的轮廓模糊的旅客彼此

没有交谈一句话,就都坐在剩下来的位子上了。

    车里的地下铺着些麦秸,旅客们的脚都藏在那里边了。那些坐在顶前头的女客都带着那

种装好化学炭饼的铜质手炉,烧燃了这种东西,便低声慢气地举出它的种种好处,互相重复

地叙述那她们早已知道的事物。

    末了,车子套好了,因为拉起来比较困难,所以在向例的四匹牲口以外又加了两匹,有

人在车子外面问:“旅客们可是都上了车?”车里有一道声音回答:“对的。”大家起程

了。车子走得慢而又慢,简直全是小步儿。轮子隐到了雪里;整个车厢轧轧地呻吟着,牲口

滑着,喘着,都是汗气蒸腾的。赶车的手里那根长鞭子不住地噼噼啪啪响着,向各方面飞

扬,如同一条细蛇样地扭成一个结子又散开,陡然鞭着一匹牲口蹶起的臀部,马受到狠狠的

一击,紧张地奔跑起来。

    但是天色不知不觉一步比一步亮起来了。那阵曾经被一个纯粹卢昂土著的旅客比成棉雨

的雪片儿已经不下了。一阵昏浊的微光从雪堆儿里漏出来,云是在而密的,它使得那片平

原,那片忽而有一行披着雪衣的大树忽而有一个顶着雪盔的茅屋的平原,显得更其耀眼。

    在车子里,大家利用这个黎明时候的黯淡光线,彼此好奇地互相望着。

    顶头的地方,最好的位子上,鸟先生两夫妇面对面地打着瞌睡,他俩是大桥街一家酒行

的老板。

    他原是在一个亏了本的东家身边做伙计的,买了老板的店底并且发了财。他用很低的价

把很坏的酒卖给乡下的小酒商,在相识者和朋友们当中,他被人看做是一个狡猾的坏坯子,

一个满肚子诡计的和快乐的道地诺曼第人。

    他的偷偷摸摸的名声是人人皆知的,以至于某天晚上都尔内先生在州长的客厅里,使用

同意异义的字眼把他这个用“鸟”字做姓的人作为戏谑的对象,都尔内先生是个寓言和歌曲

的作家,文笔辛辣而且细腻,是地方上的一种光荣;那天晚上他看见女宾们都像要打瞌睡,

就提议来做“鸟翩跹”的

游戏;有人从他的语气之间懂得他想说的原是鸟骗钱,这句话就此自动穿过州长的客厅飞到

了市区的各处客厅里,使全省的人张大嘴巴整整地笑了一个月。

    此外,鸟先生是以种种性质的恶作剧,善意的或者恶意的笑谈而出名的;只要谈到他,

谁也不能不立即加上这么一句:“他是妙不可言的,这鸟。”

    他身躯很矮,腆着一个气球样的大肚子,顶着一副夹在两撮灰白长髯中间的赭色脸儿。

    他的妻子,高大,强壮,沉着,大嗓子,而且主意又快又坚决,在那个被他的兴高采烈

的活动力所鼓舞的店里,简直是一种权威。

    在他俩身边坐着一个比较高贵的人,属于一种高尚阶级的迦来-辣马东先生,他是个被

人重视的人物,以棉业起家,产业是3个纺织厂,曾得荣誉军团官长勋章,现充州参议会议

员。在整个帝政时代,他始终是个善意反对派的领袖,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他是只用无刃的

礼剑作战的,先攻击对方,再附和几声,以便索取高价的酬报。迦来-辣马东太太比她丈夫

年轻得多,素来是卢昂驻军中出身名门的官长的“安慰品”。

    她和丈夫相对,显得很娇小,很玲珑,很漂亮,身上裹着皮衣,用一种颓丧的眼光望着

车子内部的凄惨景象。

    他俩的身边是禹贝尔·卜来韦伯爵两夫妇,他们出身于诺曼底的最古老又最高贵的一个

世家。伯爵是个气派雍容的老绅士,他尽力修饰自己的服装以加重他和亨利四世的天然相似

之点,根据他家庭里的一种光荣传说,亨利四世曾经使得卜来韦家一位夫人怀了妊,她的丈

夫因此被封为伯爵,又做了本省的巡抚。

    禹贝尔·卜来韦伯爵也和迦来-辣马东先生一样是州参议会议员,代表本州的奥尔雷阳

党,他的太太是南特市一个小船长的女儿,他俩结婚的历史始终是被人认为神秘的。不过伯

爵夫人的气概很大方,接待宾客的风度比谁都强,并且被人认为和路易·菲力浦的一个儿子

曾经有恋爱的经过,因此所有的贵族都好好地款待她,而她的客厅始终是当地的第一位,唯

一保存着古老的恋爱风气的地方,要进去是费事的。

    卜来韦家的财产全是不动产,据说每年约莫有50万金法郎的收入。

    这六个人构成这辆车子的基本旅客,都是属于有经常收入的和稳定而有力的社会方面

的,都是一些相信天主教和懂得教义的,有权有势的人。

    由于偶然遇合,车里某一边的长凳上坐的全是女客;靠近伯爵夫人的位子上有两个嬷

嬷,她们正捏着长串的念珠一面念着天父和祷告。其中一个是年老的,脸上满是麻子,仿佛

她的脸上曾经很近地中了排炮的许多散子似的。另一个,很虚弱,有一个漂亮而带病态的脑

袋瓜和一个显出肺病的胸脯,那正是使她们毁坏肉体而成圣徒的吃人的信仰心侵蚀了它。两

个嬷嬷的对面,有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吸引着全体的视线。

    男子很出名,是被人称为“民主朋友”的戈尔弩兑;好些被人敬重的人士却当他是祸

根。二十年以来,他在各处民主派的咖啡馆里把大杯啤酒浸着他那一大嘴的火红色长胡子,

他父亲本是一个糖果店商人,遗给他的那份财产是颇为丰厚的,他却带着他的弟兄们和朋友

们挥霍干净,末后焦躁地等候共和政体使自己获得适当的地位来显示无数量的革命饮料的成

绩。在9月4日,他也许由于上了一个恶作剧的当,自以为受到任命做了州长,不过到了他

上任办公的时候,那些始终身居主人翁地位的机关公务员却拒绝承认他,终于逼得他只好退

位。此外,他是个好好先生,毫无恶意而且肯替人效劳,这一次,他用一种谁也比他不上的

热心尽力布置了防御工事。他教人在平原上掘了好些窟窿,在近处的森林里斩倒了所有的嫩

树,在所有的大道上布置了好些陷阱,到了敌人快要到的时候,他满意于自己的种种措施就

赶忙缩回市区里来。现在他想起自己倘若到哈佛尔可以做些比较有益的事情,因为在那地

方,新的防御工事立刻会变成不可少的。女人呢,所谓尤物之一,她是以妙年发胖著名的,

得了个和实际相符的诨名叫做羊脂球,矮矮的身材,满身各部分全是滚圆的,胖得像是肥

膘,手指头儿全是丰满之至的,丰满得在每一节小骨和另一节接合的地方都箍出了一个圈,

简直像是一串短短儿的香肠似的:皮肤是光润而且绷紧了的,胸脯丰满得在裙袍里突出来,

然而她始终被人垂涎又被人追逐,她的鲜润气色教人看了多么顺眼。她的脸蛋儿像一个发红

的苹果,一朵将要开花的芍药;脸蛋儿上半段,睁着一双活溜溜的黑眼睛,四周深而密的睫

毛向内部映出一圈阴影;下半段,一张妩媚的嘴,窄窄儿的和润泽得使人想去亲吻,内部露

出一排闪光而且非常纤细的牙齿。

    此外,人还说她是具备种种无从评价的品质的。

    她一下被人认出来以后,好些切切的密谈就在那些顾爱名誉的妇人道伴里流动起来,后

来“卖淫妇”和“社会的羞辱”这一类字眼被她们很响亮地说个不休,因此使她抬起了脑

袋。这时候,她向同车的人用很有挑战意味和胆大的眼光望了一周,于是一阵深远的沉寂立

刻又恢复了,大家全低着头了,只有鸟老板是例外,他用一种开心的神气窥伺她。但是不

久,三个贵妇人的谈话又开始了,有了这个“姑娘”在场,她们突然变成了几乎是非常亲密

的朋友。觉得面对着这个毫无羞耻地卖身的女人,她们应当把有夫之妇的尊严身分结成一个

团体;因为法定爱情素来高出自由爱情的头上。

    三个男人看见戈尔弩兑,也由于保守派的一种本能彼此接近起来,用一种蔑视穷人的姿

态谈着钱财,禹贝尔伯爵说起普鲁士人使他遭到的损害,牲畜被虏和收获无望造成的损失,

用一种家资千万的大领主的沉着态度说这些灾祸不过使他困苦一年。迦来一辣马东先生在棉

业当中很有痛苦的经验,已经小心地汇了60万金法郎到英国作为随时的应急之用。至于鸟

老板呢,他早和法国的军需当局有过商量,向政府卖出了他酒窖里的所有的普通葡萄酒,这

样就使得政府欠了他一笔非常之大的现金,他现在就打算到哈佛尔去取。

    末后这三个男人都使出一个友谊的和迅速的眼色互相望了一下。各人的具体情况虽然不

同,不过他们都是有钱的,他们都是那个大行会的成员,都是富豪得把手插到裤子口袋就会

教金币清脆地响的,所以他们感到彼此都是弟兄。

    车子走得很慢,弄到早上10点钟还只走了四法里。男人们在上坡的时候一共下车步行

了三回,大家渐渐不放心了,因为本来应当在多忒那地方吃午饭,现在眼见得非在黑夜是没

法子赶到的。所以到了车子陷到积雪当中要两小时才拉得出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去探索大

路上的小酒店了。

    吃东西的欲望一步一步增加,使得每一个饿了的人都是心慌的;然而没有人看见一家饭

铺子,一家酒铺子,因为法国的饥饿队伍走过之后,又有普鲁士人就要开过来,所有做生意

的人都吓跑了。

    先生们跑到大路边上的农庄里去寻找食物了,不过他们连面包都没有找着,因为心下怀

疑的农人们,生怕那些一点什么也啃不着的军人发现什么就用武力来抢什么,所以都隐藏了

他们的储藏品。

    午后一点快到了,鸟老板扬言自己的确感到肚子里空得非常厉害。大家久已是和他一样

感到痛苦的;这种不断扩大的求食的强烈需要终于关上了他们的话匣子。

    不时有人打呵欠了,另一个几乎立刻就摹仿他;每一个人在轮到自己受着影响的时候也

都打呵欠了,不过却随着自己的个性和世故以及社会地位,或者带着响声张开嘴巴,或者略

略张开随即举起一只手掩住那只吐出热气的大窟窿。羊脂球一连好几次弯着身子,如同在裙

子里寻找什么一样。她迟疑了一刹那,望了望同车的人,随后她安安静静挺直了身子。各人

的脸上都是苍白的和缩紧的。鸟老板肯定自己可以出一千金法郎去买一只肘子吃。他的妻子

如同抗议似的做了一个手势,随后她不动弹了。听到说起乱花钱,她素来是肉疼的,甚至于

把有关这类的戏谑也当成了真的,伯爵说:“我在事实上觉得不好受,为什么我先前没有想

到带些吃的东西?”每一个人都同样埋怨自己了。

    然而戈尔弩兑却带了一满瓶蔗渣酒,他邀请大家喝一点;大家都冷冷地拒绝了他。只有

鸟老板答应喝两滴,后来他在交还酒瓶子的时候道谢了:“这毕竟有用,这教人得点儿暖

气,可以骗着人不想什么吃。”酒精教他高兴起来了,他建议照着歌词中小船上的办法:分

吃那个最肥胖的旅客。这种直接对着羊脂球而下的隐语,是教那些受过好教育的人感到刺耳

的。并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戈尔弩兑微笑了一下。两个嬷嬷已经不捏她们的念珠了,双手笼

在长大的袖子里不再动弹,坚定地低着眼睛,无疑地把上苍派给她们的痛苦再向上苍回敬。

最后,是3点了,这时候,车子走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平原中央,看不见一个村子,羊脂球

活泼泼地弯下了身子,在长凳底下抽出一个盖着白饭巾的大提蓝。

    她首先从提篮里取出一只陶质的小盆子,一只细巧的银杯子,随后一只很大的瓦钵子,

那里面盛着两只切开了的子鸡,四面满是胶冻,后来旁人又看见提篮里还有好些包着的好东

西,蛋糕,水果,甜食,这一切食物是为三天的旅行而预备的,使人简直可以不必和客店里

的厨房打交道。在这些食物包裹之间还伸着四只酒瓶的颈子。她取了子鸡一只翅膀斯斯文文

同着小面包吃,小面包就是在诺曼底被人叫做“摄政王”的那一种。

    所有的眼光都向她射过来了,不久香味散开了,它增强了人的嗅觉,使得人的嘴里浸出

大量的口水,而同时腮骨的耳朵底下发生一阵疼痛的收缩。几个贵妇人对这个“姑娘”的轻

视变得更猛烈了,那简直像是一种嫉妒心,要弄死她,或者把她连着银杯子和提篮以及种种

食品都扔到车子底下的雪里去。

    不过鸟老板却用眼睛死死盯着那只盛子鸡的瓦钵子。他说:“真好哟,这位夫人从前比

我们考虑得周到。有些人素来是什么都会想到的。”她抬头向着他说:“您可是想吃一点,

先生?从早上饿到现在是够得受的。”他欠一欠身子:“说句真心话。我不拒绝,我再也受

不住了。打仗的时候是打仗的样子,可对,夫人?”末后,他向周围用眼光归了一圈接着

说:“在这样一种时候,遇见有人为自己帮忙是很快活的。”他带了一张报纸,现在为了不

至于弄脏裤子就把它打开铺在两只膝头上,接着再从口袋里取出一柄永不离身的小刀,扳开

它用尖子挑着一只满是亮晶晶的胶冻的鸡腿,他用牙齿咬开了它,再带着一阵很明显的满意

来咀嚼,使得车子里起了一阵伤心的长叹。

    但是羊脂球用一道谦卑而甜美的声音邀请两个嬷嬷来分尝她的便餐。她俩立即接受了,

在含糊道了谢之后,并没有抬起眼睛就很快地吃起来。戈尔弩兑也没有拒绝他身边这位旅伴

的赠与,他和两个嬷嬷在膝头上展开好些报纸,构成了一种桌子。

    几张嘴不住地张开来又合拢去,吞着,嚼着,如狼似虎地消纳着。鸟老板坐在角儿上吃

个痛快,一面低声劝他的妻子也学他的样子。她抗拒了好半天,随后她肚子里经过一阵往来

不断的抽掣,她答应了。这时候,她丈夫用婉转的语句,去请教他们的“旅行良伴”是否允

许他取一小块儿转给鸟夫人。她带着和蔼的微笑说:“可以的,当然,先生,”接着她就托

起了那只瓦钵子。

    有人拔开第一瓶葡萄酒的塞子了,这时候却发生一件尴尬的事:只有一只杯子。于是只

好在一个人喝完以后经过拂拭再传给第二个人。只有戈尔弩兑偏偏把嘴唇去接触羊脂球的酒

杯上吮过还没有干的地方,无疑地这是由于表示献媚。这时候,卜来韦伯爵两夫妇和迦来-

辣马东先生两夫妇,受到这些吃喝着的人的围绕又被食品发散出来的香味弄得呼吸急促,都

简直同当达勒一样只好熬受这类可恨的苦刑。忽然间,厂长的青年配偶发出了一声使得好些

人回头来望的叹息,她脸色白得和外面的雪一样了,眼睛闭了,额头往下低了:她已经失了

知觉。他丈夫急得发痴,恳求大家援救。每一个人都失了主意,这时候,那个年长一些的嬷

嬷扶着病人的头,把羊脂球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唇缝儿里,使她吞了几滴葡萄酒。漂亮的贵

妇人动弹了,张开眼睛了,微笑了,并且用一种命在垂危者的声音说自己现在觉得很好了。

不过,为了教这种病状不再发作,嬷嬷又强迫她去喝一满杯葡萄酒而且还说道:“这因为饿

极了,没有旁的。”

    这样一来,羊脂球脸上发红而且进退两难了,她望着这四个始终空着肚子的男女旅客们

一面吞吞吐吐地说:“老天,我真想向这两位先生和这两位夫人献出,可是……”说到这

里,她害怕惹起一种顶撞就没有再往下说。鸟老板发言了:“还用多说!在这样的情况里,

大家都是弟兄而且应当互相帮助。赶快吧,夫人们,不必讲虚文哟,请接受吧,自然哪!我

们可知道是否还找得着一间屋子过夜?照这样走法是不能在明天中午以前到多忒的。”他们

仍旧迟疑,没有一个敢于负起责任来说一声:“可以。”

    不过伯爵来解决问题了。他转过身来对着这个胆怯的胖“姑娘”,拉着显出他那种世家

子弟的雍容大度向她说道:“我们用感恩的态度来接受,夫人。”

    只有第一步是费事的。一下越过了吕必功河的人就简直为所欲为。提篮的东西都搬出来

了。它还盛着一份鹅肝冻,一份云雀冻,一份熏牛舌,好些克拉萨因的梨子,一方主教桥的

甜面包,好些小件头甜食和一只满是醋泡乳香瓜和圆葱头的小磁缸,羊脂球也像一切的妇人

一样最爱生的蔬菜。

    吃了这个“姑娘”的东西自然不能不和她说话。所以大家谈天了,开初,姿态是慎重

的,随后,因为她的态度很好,大家也就随便得多。卜来韦和迦来-辣马东两位夫人本来都

很懂得处世之道,现在都妙曼地显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尤其是伯爵夫人,她显出了那种一尘

不染的高级贵妇人的和蔼的谦虚样子,并且来得娇媚。不过那个高大的鸟夫人素来怀着保安

警察的心理,所以仍旧是顽梗不化,话说得少而东西吃得多。

    大家自然谈到战事了。叙述到普鲁士人的种种骇人的事实,法国人的种种英勇的行动;

而这些逃难的男男女女对于旁人的勇气都表示尊敬,不久大家开始说到个人的经历了,羊脂

球用一种真正的愤慨,用那种在姑娘们表现天然怒气的时候往往使用的热烈语言,叙述自己

怎样离开卢昂,她说:“开初我以为自己能够待下去。家里本来满是吃的东西,甘愿养几个

兵士,决不离开家乡跑到旁的地方去。不过等到我看见了那些家伙,那些普鲁士人,我真不

由自主了!他们使得我满肚子全是怒气了,我惭愧得哭了一天。哈!倘若我是个男子汉,上

前去吧!我从窗子里望着他们,那些戴着尖顶铁盔的肥猪,于是我的女佣人抓住我的双手,

免得我把我的桌子椅子扔到他们的脊梁上。随后有几个到我家里来住宿了;那时候,我扑到

了其中第一个的脖子上。掐死他们并不比掐死其余的人格外难!倘若没有人抓着我的头发,

我是可以结果那一个的。事后我不得不躲藏了。到末了,我找着了机会就动身了,现在我在

这儿。”

    大家称赞她了。在这些没有表示那么猛干的旅伴的评价中间,她的地位增高了;戈尔弩

兑静听着她,一面保持一种心悦诚服者的赞叹而且亲切的微笑;甚至于就像一个教士听见一

个信徒赞美上帝,因为长胡子的民主朋友都有爱国主义专卖权,正和穿道袍的汉子们都有宗

教专卖权一样。轮到他发言,他用一种理论家的语调,用那种从每天粘在墙上的宣言里学得

来的夸张口吻发言了,末后他用一段雄辩作了结论,用威严的态度攻击那个“流氓样的巴丹

盖。”

    不过羊脂球立刻生气了,因为她是波拿巴党,她的脸蛋儿红得像是一颗樱桃,噘着嘴巴

气忿地说:“我真要看看你们坐在他的位子上会怎么干,你们这些人。那大概是很像样的,

对呀!这回正是你们出卖了他,这个人!倘若人都被你们这样胡作非为的人统治,那么只好

离开法国了!”戈尔弩兑是意气自若的,始终保持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微笑,不过大家觉得

骂街的字眼差不多要出口了,这时候,伯爵插入中间费着劲儿安定那个怒气冲天的“姑

娘”,一面用权威的态度声言一切诚实的见解都是可以敬重的。伯爵夫人和厂长夫人,她们

的脑子里素来怀着正经人对于共和国而起的无理憎恨,以及一切妇女对于神气活现实行专制

的政府而抱的天然爱惜,都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倾向于这个难能可贵的卖淫妇了:她的情感

和她们的真很相像。

    提篮空了。十个人不用费事吃空了它,一面认为它当初没有编得更大一点未免可惜。谈

话又继续了一会,不过自从吃完了以后却多少冷落一些。

    夜色下来了,黑暗渐渐变成了深沉的,寒气在人消化食物的时候是更其使人觉得的,羊

脂球尽管富于脂肪,寒气也有些使得她发噤,于是卜来韦夫人把自己的袖珍手炉送给她用,

那里边的炭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换了好几回,羊脂球立刻接受了这种好意,因为她觉得自己的

脚冻木了。迦来-辣马东夫人和鸟夫人把她俩的借给了两个嬷嬷。

    赶车的点燃了车外的风灯。灯光是明亮而闪动的,照见辕子两边的牲口臀部的汗气像云

气一样飘浮;大路两边的雪仿佛在移动的亮光底下伸展。

    车子里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不过在羊脂球和戈尔弩兑中间忽然起了一种动作;鸟老板

的眼睛正在暗中窥探,他相信看见那个大胡子突然向旁一偏,如同沉重地接受了什么没有声

音的打击。

    前面的大路上出现一星一星的灯火了。那就是多忒镇。他们走了11小时,再加牲口在

路上吃了四次草料休息了两小时,一共就是13小时了。车子开到了镇上,在招商旅馆的门

口歇下来。

    车门开了!一阵听惯了的声音教所有的旅客感到心惊肉跳;那正是军刀鞘子接接连接撞

着路面。立刻就有一个日耳曼人的声音嚷着几句话。

    车子虽然停了,不过谁也没有下来,仿佛正有人等着旅客一下车就来屠杀。这时候,赶

车的出面了,他从车外取下一盏风灯拿着向车里一照,登时照明了车子内部那两行神色张皇

的脸儿,因为惊惧交集,眼睛都是睁大的,嘴巴全是张开的。

    在赶车的旁边,灯光当中站着一个日耳曼军官,一个非常之瘦的长个儿青年人,头发是

金黄的,军服紧紧地缚着他的腰身仿佛是一个女孩子缚着腰甲,平顶的漆皮军帽歪歪地偏向

一边,使人觉得他很像一家英国旅馆里的小使。他两撇长得过度的髭须直挺挺地翘起,不断

地向上收束,最后只有一茎金黄色的毫毛,纤细得教人望不见它的杪末,那像是压着他的嘴

角儿,牵着他的腮帮子,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坠的折纹。

    他用阿尔萨斯口音的法语请旅客们下车,用一道生硬的语气说:“各位可愿意下车,先

生们和夫人们!”

    两个嬷嬷用那种惯于听受一切征服力的圣女式的柔顺态度首先表示了服从,接着下车的

是伯爵两夫妇,而厂长两夫妇跟在他们后边,随后才是鸟老板推着他那个高大的老婆在他头

里走。他的一只脚刚着地,就用一种谨慎超于礼貌的情感向军官说了一声:“先生你好。”

另一个却倨傲得像是能力万全的人一般望着鸟老板没有答礼。

    羊脂球和戈尔弩兑尽管本来都坐在门口边,下车却在最后,而且在敌人跟前显得又稳重

又高傲。胖“姑娘”极力镇定自己,使自己显得安详,民主朋友用一只具有悲剧意味而且略

略发抖的手捋着自己的火红长胡子。他和她都懂得在这种遭遇中间每一个人多少代表着祖

国,所以都愿意保持一点庄严态度;并且同样都因为他们同车的旅伴们的软弱样子而发生反

感,所以她极力显出自己比她那些女旅伴,那些顾爱名誉的妇人来得自负,他呢,觉得应当

以身作则,在整个态度上继续他那种已经由破坏大路开始了的抗敌使命。

    一行人都走到旅馆的宽大的厨房里了,日耳曼人教他们出示了那份由总司令签了名的出

境证,那上面是载着每一个旅客的姓名,年貌和职业的,他长久地端详着这一行人,把他们

本人和书面记载来作比较。

    随后他突然说道:“这对的。”接着他走开了。

    这时候,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依然都还饿着肚子,就教人预备宵夜。为了安排那非

得花半小时不可;于是趁着旅馆里两个女佣像是着手料理的时候,旅客们去看屋子了。屋子

都在一条长的过道里,尽头有一扇玻璃门写着一个表示意义的号码。

    大家终于坐在饭桌上,这时候,旅馆的掌柜亲自走出来。那原是一个做马贩子的,一个

害着气喘病的胖子,他嗓子里始终呼啸,发哑,带着痰响。他父亲传给他的姓氏是伏郎卫。

他问道:

    “哪一位是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

    羊脂球吃惊了,转过头来回答:

    “是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立刻要和您说话。”

    “和我吗?”

    “是呀,倘若您的确是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

    她摸不着头脑了,思索了一下,随后爽利地说:

    “这是可能的,不过我不会去。”

    她的周围发生一阵骚动,每个人都发表意见,探究这道命令的来由,伯爵走近她跟前

说:

    “您错了,夫人,因为您的拒绝是能够引起种种重大困难的,不仅对于您自己,而且甚

至对于您的全体旅伴也一样。人总是从来不应当和最强的人作对的。他这种要求确实不能引

起任何危险;无疑地是为了一点儿漏了的手续。”

    大家都和伯爵一致了,央求她,催促她,重复地劝告她,终于说服了她;因为谁都害怕

一个冒昧举动可能带来种种麻烦。最后她说:

    “确实是为了各位,我才这样做。”

    伯爵夫人握着她的手。

    “这样,我们谢谢您。”

    她出去了。大家等着她转来吃饭。

    由于没有像这个性情暴躁的“姑娘”被人传唤,每一个人都发愁了,并且暗自预先想好

些卑屈的办法,以便自己也被传唤的时候可以使用。

    不过,10分钟以后,她回来了,脸上绯红,喘得连话都说不出,而且非常生气,她吃

着嘴说道:“哈,混蛋!混蛋!”全体都急于要知道底细,不过她什么也不说;末后伯爵再

三盘问,她才用一种非常庄严的神气回答:“不成,那和各位没有关系,我不能说。”

    于是大家围着一个高大的汤罐坐下了,其中有一阵卷心白菜的香味散出来。他们固然受

了惊慌,不过这顿宵夜却是快乐的。苹果酒的味道不错,由于省钱,鸟家两夫妇和两个嬷嬷

都喝着它。其余的人叫的都是葡萄酒;戈尔弩兑叫的是啤酒。他有一套特别的方式去开酒

瓶,去让酒吐出泡沫,偏着杯子去细看,接着就举在眼睛和灯光的中间去玩赏它的颜色。在

他喝的时候,他那一丛大胡子本来保存了这种他心爱的饮料的色彩,现在竟像是因为受到爱

抚而颤抖起来;他斜着眼光盯着他的杯子,仿佛这样就尽到了他今生今世的唯一职责。他毕

生只有两件大的癖好:一件是浅颜色啤酒,而另一件是革命,竟可以说他心里想使这两件癖

好能够彼此接近,并且能够彼此交融如同水乳似的,所以他确实不能尝着这一件的滋味而不

念及另一件。

    伏郎卫先生两夫妇都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吃东西,男的呢,喘得像是一个坏了的火车头,

他肺部呼出吸进的气太多,以致无法在吃饭的时候谈天;不过他的女人却永远是叽叽呱呱

的。她讲起自己在普鲁士人初到时得来的种种印象,他们做过的事,他们说过的话,她咒骂

他们,首先因为他们害得她花了钱,其次,因为她有两个儿子从军去了。她尤其爱对伯爵夫

人谈天,因为和一个有地位的夫人谈天在她是受到了宠遇。

    随后,她压低声音来说那些微妙的事了,她丈夫不时阻止她:“你别开口总好一些,伏

郎卫夫人。”不过她绝不买帐,仍旧继续说下去:

    “对啊,夫人,那些人做的事不过是吃马铃薯和猪肉,以后又是猪肉和马铃薯。而且千

万别相信他们都是清洁的。——哈,简直不成!——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四处随意拉撒。

设若您看见他们连着整天整天的操演哟;他们操演起来都在那边的一片地里:向前进,向后

退,向这边转,向那边转。——设若他们在他们国内至少种地,或者修路!那还罢了。——

但是并没有,夫人,这些军人对谁都没有益处。是不是应当由可怜的百姓养活他们使他们只

去学着屠杀!——我自己不过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老妇人,这是真的,不过我看见他们费

尽气力去从早到晚在地面上踏过去又踏过来,就暗自说道:‘在世上正有好些人为了有益于

人求得那么多的发明,另外好些人却费着这么多的气力来使自己可以害人!真的,难道杀人

不是一件令人憎恶的事?无论是普鲁士人,是英国人,是波兰人或者是法国人。’——倘若

有人在一个害过他的人身上寻报复,那是错的,因为法律惩罚寻报复的人;不过到了有人把

我们的孩子当作野味一般开枪去围剿的时候,既然有人把勋章赏给那些最会摧毁我们孩子的

人,所以那是对的,这又怎么说呢?——不成,您看这是怎么回事,我简直弄不懂!”

    戈尔弩兑提高嗓门说道:

    “在侵略一个爱和平的邻国的时候,打仗是一种野蛮行为;在防护祖国的时候,那是一

种神圣义务。”

    老妇人低着头说:

    “对呀,防护祖国那是另外一件事,不过人难道不应当杀绝那些用打仗来寻乐的帝王

吗?”

    戈尔弩兑的眼光如同着了火一样了。

    “好极了,女公民!”他说。

    迦来-辣马东先生深沉地思索起来。他虽然非常迷信出名的将官,不过这个乡下老妇人

的常识却引起了他的思考:这么多的人手空着不做事自然就是坐吃山空的,若是用着这些人

手在一个国家做事可以造成何等的繁荣,这么多的被人废置不用的劳动力,若是用在大规模

的工业上真得要好几百华才用得完。

    不过鸟老板呢,离开座位走到旅馆掌柜身边用很低的声音和他谈话了。那胖子笑着,咳

嗽着、吐着痰,他的大肚子因为身边那个人的诙谐而快乐得一起一伏地动着,后来他向他买

进了六件半桶头的红葡萄酒,到明年春天普鲁士人走了以后收货。

    宵夜刚好吃完,大家乏得不成样子,都去休息了。然而鸟老板早已看到了许多事,他教

妻子上了床,自己却向房门上的钥匙洞儿里贴着眼睛向外望,一会儿又贴着耳朵向外听,这

样轮番地做个不停,而目的就是要发现他所谓“过道里的秘密”。

    将近在一小时之末,他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赶忙去望,终于望见了羊脂

球,她披的是一件滚着白花边的蓝色山羊毛织品的浴衣,他觉得她比白天还更丰满一点。她

端着一只烛台,向过道尽头那间标着很大号码的屋子走。不过旁边又有一张门也轻轻地开

了,等到羊脂球在几分钟以后转来,戈尔弩兑跟在她后面了,他连坎肩都没有着,教人看见

他的衬衣上背着一条背带。他们正低声谈着,随后又都停着不动。羊脂球仿佛毅然决然把守

了自己的房门。不幸鸟老板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不过到末了,他们提高了嗓门,他才听见

了几句。戈尔弩兑用激烈的态度坚持己见,他说:“我们瞧吧,您真没有想通,这于您算个

什么?”

    她像是生气了,回答道:

    “不成,好朋友,这些事情有时候是不能做的;并且,在这儿,那是件丢人的事。”

    他无疑地简直没有懂得,就问那是为什么。于是她很生气了,更提高了音调:

    “为什么?您不懂得为什么?这时候,有好些普鲁士人在旅馆里,也许就在隔壁房子

里,不懂吗?”

    他不说话了。她是不肯在敌人近边受人爱抚的,这种妓女的爱国廉耻心应该在戈尔弩兑

的心上唤醒了正在衰弱的品格吧,因为他仅仅在和她拥抱了以后,就蹑着脚回到自己的屋子

里去。

    鸟老板浑身都是火了,他离开了钥匙洞儿,在屋子里赶忙轻轻地一跳,戴上了棉布睡

帽,就揭开了那床盖着他配偶的粗硬身躯的被盖,用一个拥抱弄醒了她,一面低声慢气地

说:“你可爱我,亲人儿?”

    这时候,整个一所房子全是没有声息的了。不过一会儿之后,在一个难于确定的方位,

可能是在地下室也许是在搁楼,又起了一阵有力的和单调而有规律的抽鼾声音,一种迟钝而

且拖长的噪音还带有锅炉受着蒸汽压力样的震动。伏郎卫先生睡着了。

    旅客们本来决定第二天八点起程,所以都看准钟点在厨房齐集,不过车子呢,顶棚上满

是积雪,孤零零地停立在天井当中,没有牲口也没有赶车的。有人枉费气力去找他了,无论

在马房里,在草料房里或者在车房里都找不着。于是所有的男人都决定到镇上去走一趟,他

们出门了。走到了镇上的广场,看见礼拜堂正在广场的尽头,而两旁是许多矮房子,其中有

好些普鲁士兵。他们看见的第一个正给马铃薯削皮,第二个,比较远一点的,正洗刷一间理

发店,另外一个满脸的长胡子一直连到眼睛边的,吻着一个哭的婴孩,并且搁在膝头上摇着

教他安静;好些胖乡下妇人,丈夫们都是属于作战部队的,用手势指点那些顺从的战胜者去

做他们应当做的工作,譬如劈柴,给面包浇汤和磨咖啡之类;有一个甚至于替他的女房东,

一个衰弱不堪的老祖母洗衣衫。

    伯爵诧异了,看见有一个礼拜堂小职员正从堂长的住宅里出来就向他探听。那个靠礼拜

堂吃饭的耗子回答道:“噢!那些人并不凶恶;据说,那不是普鲁士人。他们都来得远一

些,我不很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们也都把妻室儿女留在自己的家乡,打仗在他们并不觉得

好耍,还用多说!我很相信在他们那边很有人为着男的哭哪,而且打仗正和在我们国里一样

也会在他们国里造成一种困苦。在目前,本地还没有很吃苦,因为他们都不做坏事,而且像

在他们自己的家里一样做工。您可看见,先生,在穷人中间真应当互相帮助……因为要打仗

的都是大人物哪。”

    这种在战胜者和战败者之间成立的真挚团结是使得戈尔弩兑生气的,他宁愿回到旅馆里

闷坐,所以就抽身走了。鸟老板说了一句取笑的话:“他们正在繁殖人口。”迦来-辣马东

说了一句庄重的话:“他们正在补救。”不过他们却找不到赶车的。最后才在镇上的咖啡馆

找着了他,他正和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像弟兄一般同坐着一张桌子。伯爵向他质问道:

    “不是曾经吩咐您8点钟套车?”

    “一点不错,不过我又早接到了另外一种吩咐。”

    “哪一种吩咐?”

    “不用套车。”

    “这是谁吩咐您的?”

    “老天!普鲁士营长。”

    “为什么?”

    “我一点也不知道。请您去问他吧。他们禁止我套车,我呢,就不套。事情就是这

样。”

    “可是他本人对您说的?”

    “不是,先生,这是旅馆掌柜照他的话吩咐的。”

    “在什么时候?”

    “昨天夜晚我正要睡的时候。”

    三个人很担忧地回来了。

    他们去找伏郎卫先生了,不过女佣人的答复是先生因为害着气喘病从来不在10点钟以

前起床。并且他明确地禁止旁人在10点钟以前唤醒他,除非是发生了火警。

    他们想去看普鲁士军官了,不过那是绝对办不到的,虽然他本来就住在这旅馆里。为了

民间的事,他只允许伏郎卫先生向他说话。这样一来,他们只好候着。女客回到各人的卧房

去,忙着做些琐碎的事。

    尔弩兑在厨房里那座生着一炉好火的高大壁炉前面坐下了。他教人从旅馆的咖啡座内搬

来了一张小桌子,一罐啤酒,于是他抽着他的烟斗,那东西在民主界中是几乎和他本人享受

一种相等的尊敬的,仿佛它为戈尔弩兑服务就是为祖国服务一般。那是一枝熏得很透的海泡

石烟斗,像它的主人翁的牙齿一样地黑,不过是香喷喷的,弯弯儿的,有光彩的,和他的手

很亲密,并且使得他的仪表更加神气。末后,他不动作了,眼睛有时候盯着壁炉里的火,有

时候盯着那层盖在他酒杯上的泡沫;他每逢喝过了一口,就吸着那些粘在髭须上的泡沫,同

时得意地伸起几只瘦长的手指头儿,去搔自己那些油腻的长头发。

    鸟老板假借活动自己的腿子为名,走出去向镇上卖酒的小商人抛出了一些酒。伯爵和厂

长开始谈着政治。他们预测法国的前途。一个相信要倚仗奥尔雷阳党,另一个却相信一个陌

生的救国者,一个在全盘失望的时候就会出现的英雄:一个改克阑,个S焴茵·达克吧,也

许?或者另外一个拿破仑一世吧?哈!倘若皇子不是这样年轻该有多好!戈尔弩兑一面静听

这类的话一面用懂得命运之说者的样子微笑。他的烟斗使得厨房变成芬芳的了。

    报过了10点,伏郎卫先生出来了。很快就有人询问他;不过他只能一个字也不变动地

把这样的话说了两三遍:“军官对我说过:“伏郎卫先生,您要禁止明天有人替那些旅客套

车。我不愿意他们没有我的吩咐就动身走。现在您听见了。这就够了。’”

    这样一来,他们想去见普鲁士军官了。伯爵教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给他,迦来-辣马东把

自己的姓名和一切头衔都添在伯爵的名片上。普鲁士人教人回答,说他允许这两位先生来和

他说话,不过要等他吃过午饭,这就是说在一点光景。女旅客都出来了,大家尽管心绪不安

却多少吃了一点。羊脂球仿佛生了病并且异样的心慌。

    大家喝完咖啡了,这时候,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来找那两位先生。

    鸟老板也和这两位结合在一起儿了,为了增加这种运动的声势,他们又打算去拉戈尔弩

兑同走,不过他高岸地声言自己从不愿和日耳曼人发生任何关系,末后他又叫了一罐啤酒就

回到他的壁炉边去。

    三个男人都上楼了,被人引到了旅馆那间最讲究的屋子里,那正是军官接见他们的地

方,他躺在一张太师椅当中,双脚高高地翘在壁炉上,嘴里吸着一枝磁烟锅儿的长烟斗,身

上裹着一件颜色耀眼儿的睡衣——这东西无疑地是从什么庸俗的有产阶级放弃了的住宅里偷

来的。他不站起,不和他们打招呼,不望他们。他显出了那种属于得胜武夫的天生下流派头

的绝好活标本。

    一会儿,他终于用日耳曼人的口音说着法语问道:

    “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想要动身,先生。”伯爵发言了。

    “不成。”

    “我是否可以请教这种拒绝的原故?”

    “因为我不愿意。”

    “先生,我恭恭敬敬请您查照您的总司令发给我们的护照,那上面是允许我们动身到吉

艾卜去的;我想不起我们做了点什么事情要受您的严格处置。”

    “我不愿意……没有旁的……你们可以下楼去。”

    三个人鞠了躬就退出来了。

    午后的情况是凄惨的。这个日耳曼人的坏脾气,谁也不懂一点,各种各样最异样的意念

搅得他们头脑发昏了。全体都坐在厨房里,想出好些虚构的事争论不休。他也许要留住他们

做人质——不过目的何在?——或者拘留他们当俘虏吧?或者多半还是问他们要一笔可观的

赎票费吧?想到这一层,一阵惊慌教他们发狂了。那些最有钱的都是害怕得最厉害的,他们

有的是满盛着金币的钱包,他们似乎已经看见自身受到逼迫,把那些钱交到这个倨傲的丘八

的两只手里,以赎回自己的生命。于是他们挖空头脑去寻觅种种合乎情理的谎语。去隐蔽他

们的财富。去把自己装得贫穷,装得很贫穷。鸟老板拿下了自己那条金表链藏在衣袋里。下

降的夜色增加了种种恐慌。灯点好了,这时候,在吃饭以前还有两小时,鸟太太就提议拿纸

牌斗一局“三十一点”。那可是一种散心的事。大家同意了。戈尔弩兑也来参加了,由于礼

貌,他事前弄熄了他的烟斗。

    伯爵洗了牌来分了,羊脂球举手就拿着了三十一点;不久,牌局的兴味压低了种种分心

的畏惧。不过戈尔弩兑发现了鸟老板两口子结合着行使欺骗。

    正要快去吃饭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露面了,他用那种带着痰响的嗓子高声说道:“普

鲁士军官要人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站着不动,脸色是很苍白的;随后突然变成了深红,她因为盛怒而呼吸迫促了,

迫促得教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末了她才嚷着说:“您可以告诉这个普鲁士下流东西,这个

脏东西,这个死尸,说我永远不愿意,您听清楚,我永远不,永远不,永远不。”

    胖掌柜出去了。于是羊脂球被人包围了,被人询问了,被人央求了,所有的人都指望她

揭穿普鲁士军官请她谈话的秘密。她开初是拒绝说明的;但是没有多久盛怒激动了她,她叫

唤道:“他要的?他要的?他要的是和我睡觉!”谁也不觉得这句话刺耳,因为当时的公愤

实在很活跃。戈尔弩兑猛烈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搁竟打破了它。那是大声斥责这个卑劣丘八的

一种公愤,一种怒潮,一种为了抵抗的全体结合,仿佛那丘八向她身上强迫的这种牺牲就是

向每一个人要求一部分。伯爵用厌弃的态度声言这些家伙的品行简直像古代的野蛮人。特别

是那些妇人对于羊脂球都显示一种有力的和爱抚性的怜惜。两个嬷嬷本来是只在吃饭的时候

才出来的,早就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阵愤怒平了,那时候他们照旧吃了晚饭,不过话却说得不多;大家计划着。

    妇人们是早早退出的,男子们吸着雪茄,一面组织另外一种比较具有赌博性的牌局,邀

请了伏郎卫先生参加,他们以为这样就便于巧妙地向掌柜询问怎样去制伏普鲁士军官。不过

掌柜只注意自己的牌,什么话也不听,什么话也不回答,反而不断地重复说道:“留心牌

哟,先生们,留心牌哟。”他的思虑紧张得连吐痰都忘了,使得痰在胸脯里不时装上了好些

延音符。他的肺叶是呼啸的,发得出气喘症的全部音阶,从那些低而深的音符数到小雄鸡勉

强啼唱样的尖锐而发哑声音都是无一不备的。

    他妻子被瞌睡困住的时候来找他了,他竟至于拒绝上楼去。于是她独自走了,因为她是

“干早班的”,素来和太阳一同起身,而她丈夫却是“干晚班的”,素来准备和朋友们熬

夜。他这时候向她叫唤:你要把我的蛋黄甜羹搁在火边。”接着又来斗牌了。大家在看见无

法从他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的时候,就说是应当散了,每一个人都回到了床上。

    第三天,大家依然是起得早的,心里始终抱着一种空泛的希望,想动身的欲望也更迫

切,因为在这个很可怕的乡村客店过日子实在令人恐慌。

    糟糕!牲口全系在马房里,赶车的始终杳无踪迹。由于无事可做,他们绕着车子兜圈子

了。

    午饭是凄惨的,仿佛有一种冷落气氛针对着羊脂球发生了,因为深夜的宁静原是引得起

考虑的,它已经略略变更了种种看法。他们现在几乎怨恨这个“姑娘”了:她没有秘密地去

找普鲁士人,如果找了,就可以使同伴们一起床都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哪儿还有更简单

的?并且谁会知道?她只须对军官说自己原是可怜同伴们的悲叹,那就能够敷衍面子了。在

她,那原是很不关重要的!

    不过谁也还没有道出这类的意思。

    午后,他们正厌烦得要死,伯爵就提议到镇外的附近各处去兜圈子。每一个人都细心地

着了衣裳,于是这个小团体就出发了,只有戈尔弩兑是例外,他宁愿待在火旁边。至于两个

嬷嬷,她们的白天时间都是在礼拜堂里或者堂长家里度过的。

    寒气一天比一天来得重了,像针刺一样严酷地扎着鼻子和耳朵,人的脚变成很痛苦的

了,每走一步就要疼一下,后来走到了镇外,田野简直是一片白茫茫的,在他们眼里真凄惨

得非常怕人,全体立刻转来了,心灵是冰凉的而心房是紧缩的。

    四个妇人走在头里,三个男人跟在后边,略略隔开了几步。

    鸟老板是了解情况的。忽然问道这个卖笑女人是否想教他们在这样一种怪地方还待些日

子。伯爵始终是文雅的,说旁人不能把一种这样难受的牺牲去强迫一个妇人,而要她出于自

愿。迦来-辣马东先生注意于倘若法国军队像大家所怀疑的一样真从吉艾卜开过来反攻,那

么只能在多忒接触。这种思虑使得另外两个不安了。“倘若我们步行去逃难。”鸟老板说。

伯爵耸着肩头说:“在这样的大雪里,您想这样办?而且还带着我们的家眷?末后我们立刻

就会被人来追,不过10分钟就会被人赶到跟前,被人当俘虏一般牵着交给丘八们摆布。”

这话原是真理,谁也不发言了。

    几个贵妇人谈着时装,不过某一种的拘束力仿佛得使她们都是貌合神离的。

    在街尾上,普鲁士军官忽然露面了。他在那种一望无际的积雪上面,映出身着军服的长

个儿蜂腰的侧影,叉开双膝向前走,这种动作是军人们所独有的,他们极力防护那双仔细上

了蜡的马靴不教它染上一点恶浊。

    在几个贵妇人近边走过的时候,他欠一欠身子,用一种轻蔑的神气望一望那几个男人,

他们呢,都保持着尊严简直不对他脱一脱帽子,虽然鸟老板做了一个像是去揭帽子的手势。

    羊脂球连耳朵都是绯红的了,那三个有夫之妇认为这个丘八从前之对待这个“姑娘”是

很具有骑士意味的。现在她们偏偏在同着她散步的时候遇见他,因此都感到了一阵大的屈

辱。

    这样一来,大家谈到他了,谈到他的姿势和面貌了。迦来-辣马东夫人本认识很多军官

而且能用识者的地位品评他们,这时候觉得这一个简直不坏,她甚至可惜他不是法国人,否

则他可以做一个很漂亮的轻装骑兵军官,使得一切妇人一定因为他被弄得神魂颠倒。

    一下回到了旅馆里,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甚至于遇到一些细微的事也说些尖酸的语

句。晚饭是静默的和短促的,末后每一个人希望利用睡觉去消磨时间,都上楼休息了。第四

天,人人都带着疲倦的面目和焦躁的心情走下楼来。妇人们不大和羊脂球谈天了。

    一阵钟声传过来了。那是为了一场洗礼。胖“姑娘”本有一个孩子养在伊勿朵的农人家

里,她每年看不见他一回,并且从不对他记挂;不过现在想起这一个就要被人送去受洗的孩

子,她心里对自己的那一个动了一种突然而起的热烈慈爱,于是她坚决地要去参观这一场礼

节。

    她刚好出去,大家互相使着眼色,随后就把椅子搬拢来,因为都很觉得终于应当有个决

定。鸟老板动了灵感,说道:他主张去向军官提议,只把羊脂球扣下来而让其余的人都走。

伏郎卫先生又负着这种使命上楼了,不过他几乎立刻又下来。日耳曼人原是认识人的本质

的,他把他撵出了房门。口称在他的欲望没有满足的时候,他始终留着这班旅客。

    这样一来,鸟夫人的市井下流脾气爆发了:“然而我们不会老死在这儿。既然和一切的

男人那么干,本是她的职业,这个贱货的职业,我认为她并没有权力来选精择肥。我现在请

教一下:在卢昂她碰见谁就要谁,甚至于好些赶车的她也要!对呀,夫人,州长的赶车的!

我很知道他,我,他到我店里买他喝的酒。今天遇着要给我们解除困难,她倒要撒娇,这个

拖着鼻涕的家伙!我呢,认为他很懂规矩,这个军官。他也许旷了很久,我们三个无疑都是

可以被他赏识的。但是他并不那么做,而满意于这个属于公共的女人。他敬重有夫之妇哪。

您揣想一下吧,他是主人翁。只须开口说一声“我要”。就可以用他的部下仗着蛮劲来抓我

们。”

    其余两个妇人都轻轻地打了一个寒噤。漂亮的迦来-辣马东夫人的眼睛发光了,她的脸

色有点苍白了,如同觉得自己已经被军官用蛮劲抓住了。

    男人们本来都在另一旁说话,现在都走过来了,气忿忿的鸟老板想把“这个贱东西”的

手脚缚起来送给别人。不过伯爵出身于三代都做过大使的家庭并且具有外交家的外貌,却主

张用巧妙手腕:“应当教她自己决定。”他说。

    这样一来,他们发动阴谋了。

    妇人们交头接耳压低了声音,而且讨论得普遍,每一个人发表了自己的见解,究竟那是

很合身份的,尤其是为了说出最不顺口的事情,这些贵妇人都找着了种种玲珑的转折,种种

巧妙的动人口吻。语言上戒备得真严,一个局外的人可以一点也不懂。不过那层给上流妇人

做掩护的薄薄的廉耻之感只蒙着表面,所以她们在这种放纵的冒险之中都是心花怒放的,都

是实在快活得发痴的,都觉得正对她们的劲儿,把爱情和肉欲混在一块儿,好像一个馋嘴的

厨子正给另一个人烹调肉汤一样。

    故事到末了真教人觉得滑稽,快乐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伯爵找着那些趣味略辛辣

的诙谐,不过叙述得非常之好只教人微笑。轮到了鸟老板,他发挥了三五段比较生硬的猥亵

之谈,大家都简直不以为刺耳;后来他妻子粗率地发表的意见取得了全体的认可,她说:

“既然那是这个‘姑娘’的职业,为什么她可以拒绝这一个比拒绝另一个厉害?”和蔼的迦

来-辣马东夫人仿佛想起自己若是处于羊脂球的地位,那么她拒绝这个军官可以不及拒绝旁

的一个人厉害。

    他们如同对于一座被攻的炮台一般长久地预备包围的步骤。每一个人都接受了自己将要

扮演的角色,都接受了自己将要倚仗的论据,都接受了自己将要执行的动作。他们决定如何

去进攻,种种可用的诡谋和冲锋的奇袭,去强迫这座有生命的堡垒在固有的阵地接待敌人。

    然而戈尔弩兑是待在一旁的,完全和这一次的事件无关。一种很深刻的注意使得大家的

头脑都是紧张的,以至于没有听见羊脂球正走进来。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所有的眼睛都重

新抬起了。她在跟前了,人们都突然不再发言,开初并且有某种尴尬心理阻止人向她说话。

伯爵夫人是比其余的妇人更熟悉于客厅式的两面作风的,她向羊脂球问道:“可有趣味,那

一场洗礼?”

    胖“姑娘”依然是怀着感慨的,她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到场的人的面貌和姿态以及礼拜

堂本身的局面。她接着又说:“有时候,祷告很有益处。”

    一直到夜饭为止,那些贵妇人都高高兴兴对她显出和蔼的神情,目的就是除了向她劝告

以外再增加她的信任心和服从性。

    一下坐到饭桌上,大家都着手来做种种接近功夫。开初那是一阵有关于献身出力的泛泛

议论。有人举出了好些古代的例子:茹狄德和何洛斐伦,随后没来由地又提到了吕克蕾和塞

克斯都斯,以及克莱沃葩蒂使得敌军将领们经过她的床上以后全体都变成忠实的奴隶。这样

一来,一件虚构的历史又在这几个不学无术的家资百万的富翁的想象当中孵化出来了:罗马

的女公民走到迦布埃城,教汉尼巴以及他的将佐士兵都在她们的怀里酣睡。他们述及所有擒

获了征服者的妇女们,说她们把自己的身体做一种战场,做一种征服的方法,做一种武器,

她们用种种英雄式的爱抚战败了好些丑恶的或者可鄙的敌人,并且把自己的贞操牺牲于复仇

和献身报国。

    他们甚至于用遮遮掩掩的语句,谈起英国那个名门闺女使自己先去感染一种可怕的传染

病再去传给拿破仑,当时由于一阵陡然而起的衰弱,他在无可避免的约会时刻若有神助地躲

过了。

    这一切都是用一种适当的和蕴藉的方式叙述的,有时候还故意装出一种极端费叹的姿态

去激起竞争心。

    到末了,人都可以相信妇女们在人间的惟一任务,就是一种个人的永久牺牲,一种对于

强横的武人的暴戾脾气不断委身的义务。

    两个嬷嬷都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完全坠入种种深邃的思念当中了,羊脂球没有说话。

    整个下半天,人都听凭羊脂球去思索。不过本来一直称呼她做“夫人”,现在却简单地

称呼她做“小姐”了,谁也不很知道这是为着什么,仿佛她从前在评价当中爬到了某种地

位,现在呢,人都想把她从那种地位拉下一级似的,使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夜饭开始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出现了,口里重述着上一天那句老话:“普鲁士军

官要人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干脆地回答:“没有,先生。”

    不过在饭桌上,同盟解体了。鸟老板说了三五句使人不大注意的话。每一个人都搜索枯

肠去发现新的例子,然而却什么也找不着,这时候,伯爵夫人也许忽然感到一阵泛泛的需要

想对天主教尊敬一番,于是对那个年龄较大的嬷嬷问起圣徒们生活中的伟大事迹。谁知有好

多个圣徒做过的事,在我们看来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为;不过只要那都是为了上帝的光

荣或者为了人类的幸福,天主教会并不处罚而都赦免了这类的罪恶。这是一种很有力的论

据,伯爵夫人来利用它了。这样一来,年老的嬷嬷对阴谋带了一种巨大的支援,那或者由于

一种默契,一种任何披着道袍的人最拿手的暗献殷勤,或者简单地由于一种凑巧的聪明的效

力,一种可以受人利用的愚昧行为的效力。以前,人都以为她是胆怯的,现在,她显出她是

胆大的、爱说话的、激烈的。这一个真没有被决疑论的暗中摸索搞糊涂,她的主义像铁一般

坚硬,她的信仰心从不迟疑,她的良心毫没有顾虑。她认为亚伯拉罕的牺牲很简单,因为她

本人若是接着了来自上苍的命令,可以立刻去杀父母,并且在她的见解里,只要居心可嘉,

绝没有什么是可以使得主不快乐的。伯爵夫人利用她这来自望外的同谋者的神权,如同根据

这种道德公理做了一个注脚似的向她说道:“结局是判断方法的标准哪。”

    随后她问嬷嬷了:

    “嬷嬷,那么您认定上帝容许一切方法,而在动机纯洁的时候上帝是原谅行为的?”

    “谁能够怀疑这一层,夫人?一个在自己认为可以谴责的行为,每每由于使它感受的思

想而变成值得称赞的。”

    她俩这样继续谈下去,讨论上帝的种种意志,预料他的种种决策,替他和好些真的不大

和他有关的事拉上了关系。这一切议论都是含蓄的,巧妙的,慎重的,不过这个戴着尖角风

帽的圣女的每一句话,都使那个出卖风情的女人的愤怒抵抗力受到了损伤。随后,谈话略略

转换了方向,手挽念珠的女人谈到她会里的那些修道院,谈到她的院长,谈到她本人又谈到

她那矫小的同伴汕尼塞傅尔嬷嬷。有人从哈佛尔找她们去看护各医院里的好几百个出天花的

士兵。她描绘那些可怜的人,详细说明他们的病状。而这时候她们在路上偏偏被这个普鲁士

人的坏脾气扣住不教走,所以有许多可能由她们救出来的法国士兵都难免死亡!看护军人原

是她本人的专门技术,她曾经到过克里米亚,到过意大利,到过奥地利,说起自己在那些地

方的战场经历,她陡然一下表白自己是个听熟了铜鼓和喇叭的女修道士,这类的修道士都像

是为了追踪战场,为了在战役的漩涡当中收容伤员而生到世上的,若是说到用一句话去控制

那些不守纪律的老兵,她们的效力比一个官长的来得大,这真是一个军队中的嬷嬷,她那张

满是小窟窿的破了相的脸儿似乎是战争种种破坏力的一幅小影。

    没有一个人接在她后面说一句话了,效力像是好极了的。饭一吃完,人都很快地就到楼

上的卧房去了,第五天早上直到颇晚的时候才下来。

    午饭是吃得安静的。对于上一天播下的种子,人都留着时间让它发芽和结实。

    伯爵夫人提议在午后去散步,于是伯爵按照商量好了的一样挽着羊脂球的胳膊,并且和

她都落在其余那些人的后面走。

    他对她说话的音调是亲切的,有长辈意味的,略略带点轻蔑的,正是爱摆架子的人对

“姑娘们”说话所用的,他叫她做“我的好孩子”,用自己的社会地位低头和她谈判,用自

己的不可争的名望和她谈判,他立刻透入了问题的中心:“所以,这样一种献殷勤的事情原

是您在生活当中常常遇见的,而您现在不愿接受,反而宁愿让我们留在这儿,难道想教我们

也像您自己一样,来冒犯一切可以跟着普鲁士人的溃败而起的暴烈行动?”

    羊脂球一个字也不回答。

    他用雍容的气概,用理论上的推敲,用情感去争取她的信心。他知道保持“伯爵先生”

的身分,一面在必要的时候却显出自己是讨欢心的,会颂扬的,总而言之和蔼可亲的。他热

烈地称赞她可以替他们去尽的力,表示他们对她的感戴,随后他突然快快活活用“你”字称

呼对她说话:“你知道,我的亲爱的,那个普鲁士人将来可以夸口说自己尝着了一个漂亮姑

娘,在他的国家里那真是不大找得着的。”

    羊脂球没有回答,并且赶到了头里和大家一块儿走。

    一回到旅馆,她就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去再也不出来。大家的记挂达于极点了。她将要

怎么做?倘若她要抵抗,多么糟糕!

    晚饭的铃子响了,大家空自等着她,后来伏郎卫先生进来报告鲁西小姐不大舒服,各位

可以用饭。大家都像是感到了威胁。伯爵走到旅馆掌柜跟前用很低的声音问:“可是妥当

了?”对方回答:“是的。”由于表示蕴藉,他什么话也没有告诉同伴们,不过简单地对他

们点头示意。立刻,各人的胸脯里吐出一声表示舒服的长叹,各人的脸上显出一阵喜悦。鸟

老板嚷道:“大吉大利!倘若旅馆里找得出香槟酒,我来请大家喝。”鸟夫人感到肉痛了,

等到掌柜带着四瓶转来的时候。每一个人徒然都变成欢喜说话而且都是声音很大的了,一阵

豪爽的愉乐充满了大家的心。伯爵觉得迦来-辣马东夫人是娇媚的,厂长称赞伯爵夫人。人

都谈论得活泼愉快而且充满了有声有色的气氛。

    鸟老板脸上忽然露出悬念的样子,而且他举起两只胳膊高声叫唤道:“肃静!”人都不

说话了,吃惊了,几乎已经恐慌起来。这时候,他偏着耳朵一面用双手教人不要响动,双眼

望着天花板重新再来静听,末后他用自自然然的声音变道:“请各位放心,一切都顺利。”

    大家都没有能够立刻懂得他的意思,但是不久就露出一阵微笑了。

    过了一刻钟光景,他又做着相同的滑稽样子,而且后来做了又做,他装模作样质问楼上

的一个人,同时给了他好些双关意味的劝告。好些从掮客头脑当中想出来的双关意味的劝

告。有时候,他做出一阵发愁的样子来叹着气说:“可怜的女孩子。”或者用一阵很生气的

样子在牙缝当中含含糊糊地说,“普鲁士光棍,你走!”有时候人都不再去想这件事,他就

用一道颤抖的声音接连好些次说道:“够了!够了!”末后他如同自言自语似的,“只须我

们还可以和她再见,什么也成,所以指望这个无耻的家伙不把她置之死地!”

    这类诙谐虽然都是属于低级趣味的,不过却使人感到轻松而且又不得罪谁,因为忿怒素

来倚赖环境为转移,而在他们的周遭渐渐形成了的气氛是充满着猥亵思想的。

    吃到饭后的甜食了,几个妇人相互间说了好些聪明而审慎的隐语。眼睛都是发光的了,

人都喝得不少。伯爵开初本来保持着他那种大人物的沉着风仪,而且置身局外,现在他找着

一个很使人玩味的比方,说这真像好些漂流在北冰洋的人遇着冬尽春回找到一条向南走的

路。

    鸟老板兴高采烈,手里举着一杯香槟站起来:“我为了我们获得解放饮一杯!”全体都

站起了,都向他喝采了。那两个嬷嬷因为几个贵妇人的央求,都答应把嘴唇放在这种从来没

有试过的腾着泡沫的酒里沾一下。她们高声说这酒很像柠檬汽水,然而它的味道究竟比汽水

好得多。

    鸟老板简单地提出了应景的意见。

    “这儿没有钢琴真不痛快,否则可以弹一首四人对舞的曲子。”

    戈尔弩兑一直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做一个手势,并且像是沉没在一些很严肃的思想里,

偶尔用一个气忿得很的动作捋着自己的长胡子如同想再拉长一点似的。末了,在12点光景

人都快要分手的时候,鸟老板正晃着身子摇摇摆摆,忽然拍着戈尔弩兑的肚子一面结结巴巴

向他说:“您并不开开玩笑,今天晚上,您什么也不说吗,公民?”但是戈尔弩兑突然抬起

了脑袋,用一阵亮得怕人的眼光向全体扫视了一周,他说:“我说你们各位刚才都做了一件

很可耻的事!”他说完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又说一遍,“一件很可耻的事!”末了他走了。

    开初,这像是对他们泼了一头的凉水,鸟老板吃了一惊呆呆地待着,不过随后他恢复了

稳定态度,突然弯着身子笑起来一面重复地说:“他们都太大意了,老朋友,他们都太大意

了。”这时候,人们都不懂得他的意思,于是他叙述了“过道里的秘密”。这样使大家重新

哄堂地大笑了一阵。那些贵妇人快活得如同痴婆子似的。伯爵和迦来-辣马东先生连眼泪都

笑出来。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样一件事。

    “怎样!您确有把握?他当初想……”

    “我告诉各位那原是我亲自看见的。”

    “而她拒绝了……”

    “因为普鲁士人就住在旁边的屋子里。”

    “不可能吧?”

    “我向您发誓。”

    伯爵透不过气来了。实业家用双手捧着肚子。鸟老板接着说道:

    “各位明白了,所以今天晚上,他并不认为她是滑稽的,简直一点也不。”

    三个人又都再笑起来,直笑得心里都不好受,都透不过气来。

    大家就是这样分手了。不过鸟夫人的格性是和荨麻样的,到了两夫妇刚刚躺下去的时

候,她向丈夫指出了迦来-辣马东家那个娇小的坏东西在整个晚上一直假笑:“你得知道,

娘儿们到了心爱着军人时候,不管那是法国人或者普鲁士人,在她们看来全是一样的。这是

不是一种怜悯的意思,我主上帝!”

    整整的一夜,在过道的黑暗中间,如同战栗似地传出一阵阵的轻微声息,那是仅仅教人

察觉得到的,像是一阵阵的呼吸声,一阵阵赤脚的触地声,一阵阵无从捉摸的摩擦声。人都

显然是睡得很迟的,因为有好些光线从各处屋子门底下的缝儿里长久地漏到了外面。香槟酒

真有它的效力,据人说,它是扰乱瞌睡的。

    第六天,冬天的明亮太阳把积雪照成教人目眩的了。那辆终于套好了的长途马车在旅馆

门外等着,一大群白的鸽子从它们的厚而密的羽毛里伸着脑袋,亮出它们那种瞳孔乌黑的玫

瑰色眼睛,稳重地在六匹牲口的脚底下散步,向着牲口撒下的热气腾腾的粪里边寻觅它们的

营养物。

    赶车的披上羊皮大衣,坐在车子头里的坐位上安闲地衔着烟斗,所有的人全是喜笑颜开

的,匆匆忙忙让人包好为了在剩下的路程上去用的食品。

    人都只等候羊脂球来就开车。她终于出现了。

    她像是有点不安定,不好意思,后来她胆怯地向她的旅伴们走过来,旅伴们却在同一动

作之下把身子偏向另一面,如同都没有望见她似的。伯爵用尊严的神气搀着他妻子的胳膊,

使她远远地避开那种不清洁的接触。

    胖“姑娘”觉得心下茫然,停着不前进了,随后集中了全部勇气,她才卑屈地轻轻道出

一声“早安,夫人”,走到厂长夫人的近边,那一个只用头部表示一个倨傲的招呼,同时还

用一种失面子的人的眼光望着。大家都像是忙碌的,而且离开她远远站着,仿佛她的裙子里

带来了一种肮脏。随后人都赶到了车子跟前,她单独地到得最后,静悄悄地重新坐上了她在

第一天路上坐过的那个位子。

    大家都像是看不见她,认不得她;不过鸟夫人远远地用怒眼望着她,同时用低声向她丈

夫说:“幸而我不同她坐在一条长凳上。”

    那辆笨重的马车摇晃起来,旅行又开始了。

    开初,谁都不说话。羊脂球不敢抬起头来。同时觉得自己对于同车的人怀着愤慨,觉得

自己从前让步是受了委屈的,是被普鲁士人的嘴唇弄脏了的,然而从前把她扔到普鲁士人怀

抱里的却是这些同车旅伴的假仁假义的手段。

    但是伯爵夫人偏过头来望着迦来-辣马东夫人,不久就打破了那种令人难堪的沉寂。

    “我想您认得艾忒来尔夫人,可对?”

    “对呀,那是我女朋友当中的一个。”

    “她多么娇媚哟!”

    “真教人爱哟!是一个真正的出色人物,并且知识很高,连手指头儿上都是艺术家的风

度,唱得教人忘了忧愁,又画得尽善尽美。”

    厂长和伯爵谈着,在车上玻璃的震动喧闹当中偶然飞出来一两个名词:“息票——付款

期限——票面超出额——期货。”

    鸟老板偷了旅馆里的一副旧纸牌,那是在那些揩得不干净的桌子上经过五六年的摩擦变

成满是油腻的,现在他拿着这副牌和妻子斗着一种名叫“倍西格”的斗法。

    两个嬷嬷在腰带上提起那串垂着的长念珠,一同在胸脯上划着十字,并且她们的嘴唇陡

然开始活泼地微动起来,渐渐愈动愈快,催动她们的模糊喃喃声音如同为了一种祈祷的竞

赛,后来她们不时吻着一方金属圆牌,重新再划十字,再动口念着她们那种迅速而且不断的

模糊咒语。

    戈尔弩兑坠入沉思了,没有动弹。

    在路上走过了三小时,鸟老板收起了纸牌,他说道:“饿了。”

    于是他妻子摸着了一个用绳子缚好的纸包,从中取出了一块冷的牛仔肉。她仔仔细细把

它切成了一些齐整的薄片儿,两口子动手吃着。

    “我们是不是也照样做。”伯爵夫人说。有人同意了,于是她解开了那些为了两家而预

备的食品。那是装在一只长形的陶质钵子里的,钵子的盖上塑着一只野兔,表示那盖着的是

一份野兔胶冻,一份美味的冷食,看得见一些冻了的猪油透在那种和其他肉末相混的棕色野

味中间,像是许多雪白的溪涧。另外有一方用报纸裹着的漂亮的乳酪干,报纸上面印的“琐

闻”的大字标题还在它的腴润的表面上保留得清清楚楚。

    两个嬷嬷解开了一段滚圆的香肠,那东西的蒜味儿很重,戈尔弩兑把两只手同时插进了

披风的两只大衣袋,从一只衣袋里取出了四个熟鸡蛋,从另一只里取出了一段面包。他剥去

了蛋壳扔到脚底下的麦秸当中,就这样拿着蛋吃,使得好些蛋黄末儿落在他那一大簇长胡子

当中像是好些星星一般挂着。

    羊脂球在慌忙中起床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打算的,现在望着这些平平静静吃东西的人,

她气极了,因为愤怒而呼吸迫促了。开初,一阵骚动的暴怒使得她肌肉痉挛,她张开了嘴预

备把一阵升到嘴边的辱骂去斥责他们的行为,不过因为愤怒扼住了嗓子,她简直不能够说

话。

    没有一个人望她,没有一个人惦记她。她觉得自己被这些顾爱名誉的混帐东西的轻视淹

没了,当初,他们牺牲了她,以后又把她当作一件肮脏的废物似的扔掉。于是她想起她那只

满是美味的提篮,那里面本来盛着两只胶冻鲜明的子鸡,好些点心,好些梨子和四瓶波尔多

的名产红葡萄酒,第一天通通被他们饕餮地吃喝得干干净净。末后,她的愤慨如同一根过度

紧张的琴弦中断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她使出了惊人的努力,镇定了自

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住自己的呜咽,但是眼泪出来了,润湿了她的眼睑边缘,不久两点热泪

从眼睛里往外流,慢慢地从颊部往下落,好些流得更迅速一些的眼泪又跟着来了,像一滴滴

从岩石当中滤出的水,有规则地落到了她胸脯突出部分的曲线上。她直挺挺地坐着,眼光是

定着不动的,脸色是严肃而且苍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至于有人看见她。不过伯爵夫人偏偏瞧

出来了,用一个手势通知了丈夫。他耸着肩膀仿佛就是说:“您要怎么办,这不是我的过

错。”鸟夫人得胜似的冷笑了一声,接着就低声慢气地说:“她哭自己的耻辱。”

    两个嬷嬷把剩下的香肠用一张纸卷好了以后,又开始来祷告了。

    这时候,戈尔弩兑正等着那四个鸡蛋在胃囊里消化,他向对面的长凳底下伸长着双腿,

仰着身子,叉着胳膊,如同一个人刚刚找着一件很滑稽的玩意儿一般因此微笑,末了他开始

用口哨吹起了《马赛曲》。

    所有的脸儿都变得暗淡了。这首人民的军歌显然使得同车的人很不开心。他们都变成神

经质的了,受到刺激了,并且如同猎犬听见了手摇风琴一般都像是快要狂吠了。戈尔弩兑看

出了这种情况,他的口哨就吹个不停了。甚至于有时候,他还轻轻地哼着好些歌词:

    至情,爱国的神圣的至情,

    你来领导支持我们的复仇之手,

    自由,我们十分宝贵的自由,

    你带着你的防护者来战斗!

    路上的雪冻成比较坚硬的,车子走得比较快了,经过旅行中的好些惨淡的钟点,在傍晚

的时候颠簸晃动个不停,再后些时,车子里变成了黑暗世界,一直走到吉艾卜为止,戈尔弩

兑始终用一种猛烈的不屈不挠态度吹着他这种复仇意味的单调口哨,强迫那些疲倦而且生气

的头脑从头到尾地倾听他的歌唱,去记忆每一句被他们注意节奏的歌词。

    羊脂球始终哭着,并且不时还有一声忍不住的呜咽,在两段歌词的间歇中间在黑暗世界

里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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