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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相信自己是一个蘑菇，整天举着一把伞蹲在一个角落里，不动也不吃。 心理治疗师很为难。 有一天，这个人发现，治疗师也打着伞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他很惊讶：“你怎么……？” 治疗师说：“我是一只蘑菇呀。” 病人说：“你怎么也是一只蘑菇？” 治疗师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就不可以是一只蘑菇？” 病人想了想，也是呀，他怎么就不可以是一只蘑菇呢？但很高兴自己身边有了另一只蘑菇。 过了一阵子，治疗师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病人很惊讶，问：“蘑菇怎么可以走来走去？” 治疗师理直气壮地说：“蘑菇怎么就不可以走来起去？” 病人想，也是呀，蘑菇为什么不可以走来走去？于是也站起身来，跟治疗师一样在那里走来走去。 后来有人送饭来，治疗师就坐下来吃饭。 病人又很惊讶，问：“蘑菇怎么可以吃饭？” 治疗师理直气壮地说：“蘑菇为什么不能吃饭？” 病人想了想，是啊，蘑菇也是可以吃饭的。于是也像治疗师一样坐在那里开始吃起饭来。 在接下来一段日子里，虽然这个人还是认为自己是一只蘑菇，但他已经开始活动，开始吃饭了。 这是我的一位来访者给我讲的故事。她有很深的强迫症。这些年来，她的症状不断发生变化，时而以为喉咙有刺，会把自己卡死，时而觉得过去犯了错误，留下了污点，要用手把它们都洗掉…… 当然，她的这些想法一直受到家人的责备，父母都很生气，女儿怎么会有这样一些怪里怪气的想法呢？ 她接受心理治疗，也是被认为有症状，而这些症状需要得到纠正，但她却坚持自己的想法，坚决不肯放下它们。治疗师——也就是我——也感到很为难。 有一天，她就给我讲了上面这个故事。 我在想，她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呢？从象征的角度来说，她可能是要告诉我：如果我愿意跟她蹲在一起做一只蘑菇，或许她会好起来的。 我由此想到心理咨询所说的同理。“同理”的意思本来就是“放下自己，站在对方那一边去，去体验对方，去做对方”。对此，我们能说到，却不能真正做到。具体做的时候，我们总是放不下自己，总是站在来访者的对立面，结果是，关系建立不起来，改变就不会发生。来访者坚持要做蘑菇，我们要把他变成人。岂不知道，只有当我们走到他那里去，他才愿意到我们这里来。要让对方变成一个“人”，我们得先去变成一只“蘑菇”——跟他一样。 当然，同理并不是让我们永远一直做一只蘑菇，也不是那么刻板地做一只蘑菇，我们可以做一只不同的蘑菇，可以让蘑菇走来走去，可以让蘑菇吃饭，让蘑菇有人的感受和思考，做人可以做的一切事情。“同理”也不是完全忘掉自己，更不是丧失自己，而是更深刻、更智慧、更坚决地做自己。当这个自己走到更深的层面，就变得更加自由了。当治疗师成了一只自由的蘑菇，可以走来走去，可以吃饭，而且“理直气壮”，病人就开始改变了，就开始走向治疗师，要成为一个像治疗师一样的蘑菇。 当一个人被指责的时候，他会坚持自己就是“蘑菇”；当一个人被接纳的时候，他便开始反观自己，并且开始从一只“蘑菇”变成一个“人”。 这一点，我们做家长，做教师，做咨询师，做普通人，在跟孩子，跟学生，跟来访者，跟其他普通人打交道的时候，有大量的经验和感受。我们自己也是这样。 当我们面对自己的时候，我们发现也是这样。人不是完美的，会有缺点，会犯错误，会有各样的负面情绪。当我们对这些缺点、错误、情绪采用排斥的态度，总要去消除它们的时候，它们反而在抵抗着我们。我们先学会接纳它们，改变才会发生。 来访者讲的这个故事里，有一个地方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治疗师“理直气壮”地说…… 在我的理解里，这种态度里透露出一种真正的关心，一种深刻的坚决。我把这称为“医治的勇气”。在心理治疗里，有两个因素决定着治疗的效果：一是来访者有求治的心，一是治疗师有医治的勇气。治疗师的勇气会起到一个榜样的作用，感染对方，影响对方。 科胡特（Kohut）用了一个很好的语汇来表达这层意思：不带诱惑的深情，不带敌意的坚决。 这个故事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陪伴。 心理辅导是关系的辅导，心理治疗是关系的治疗。在故事里我们看到，病人问：“你是谁？”治疗师用自己的行动在说：“跟你一样，我也是一只蘑菇。”可以想见，这时病人内心会涌出一种怎样的感受：“原来你也是一只蘑菇！” 当治疗师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打着伞，这就是陪伴。关系是从陪伴里长出来的。 我想到另一个词汇：“曾经受伤的疗伤者”，这个故事也透露出同样的意味。 当治疗师说“我也是一只蘑菇”的时候，他跟来访者都成了“受伤者”，在人会受伤的经验里认同了、联结了，不再是“医生”与“病人”。这时，“正常”与“异常”之间的防御拆除了，“治疗师”与“来访者”之间关系的阻隔修通了。当治疗师“理直气壮”地说“为什么不可以……”的时候，他又成了“疗伤者”——他曾经受伤，但并不是一直呆在伤害里，他自我疗伤和助人疗伤的经验开始起作用，这时，他成了榜样，让来访者发生了模仿的行为，改变即发生了。 我的来访者跟我讲这个故事，是想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蹲下来，跟我一起做蘑菇（理解我，同理我，认同我）呢？ 它提醒我：一个好的治疗师，可以蹲在来访者的身边，做另一只蘑菇，让对方的内心有这样的经验：“原来你也是一只蘑菇”。不止于此，治疗师还可以做一只“走来走去”的蘑菇，“吃饭”的蘑菇，并且“理直气壮”地这样做，“理直气壮”地对来访者这样说，从而让来访者发现，“原来蘑菇也可以走来走去”，“原来蘑菇也可以吃饭”。最终，来访者还会有新的发现：既然蘑菇可以走路，可以吃饭，它就不再是一只蘑菇，而是：一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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