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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史郎:人如何学会并习惯杀戮|单读

 残云伴鹤归 2014-12-13






本文节选于《东史郎日记》。东史郎(1912427日—200613日),日本京都府竹野郡丹后町人。19378月,25岁的东史郎奉天皇之命应召入伍,系日军第十六师团步兵二十联兵队上等兵,参与了193712月开始的南京大屠杀暴行。1987年,他把在中国期间写的日记整理为《阵中日记》、《手记》。同年12月,日本青木书店以其日记为蓝本,出版了《我们的南京步兵联队—一个召集兵体验的南京大屠杀》,即著名的《东史郎日记》。


选择这部分日记不仅仅因为它是残暴历史的真实见证,更在于它是如此生动的记载了一个人如何在心态上接纳并习惯杀戮,那是一个黑暗的梯级:在某个“伟大目标”的召唤下,逐步克服和遗忘自己的理智、怜悯和同情,以集体意识和被灌输的观念取代人性本能,偶有的挣扎与质疑被纪律轻易摧毁。终于他完全接受了杀戮的合理性,“完全是一种坦然的心态。”



青年的东史郎


1


昭和十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战争是什么?

  '战争'二字就是残忍、悲惨、暴虐、放火、屠杀等等惨无人道的众恶之极的概括性代名词。

  所谓战争,就是包括了一切非人道的罪恶无比的巨大的恶魔口袋,它荼毒生灵,破坏良田,摧毁房屋,恣意暴虐,毁灭文化,使人间变成地狱,导致无数的生灵成了孤魂野鬼。——这就是战争。


  正义是什么?

  正义即力量,惟有力量才是正义。一切无非是弱肉强食。

  人道以及其他所有的美、道德、正义与强力相比,都是弱者。

  神圣的屠杀究竟是什么?

  以怎样的知识才可以认识多种存在的事实?

  战斗在持续,胜利的捷报频频传来。可是,一点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即便是有,那也就像短暂的喊叫声一样,只是暂时的。——高尔基说。


  果真是这样吗?

  和平之神只能与战争之神同行。——希特勒说。

  那么,战争就应该被认为是和平的保护者者、创造者,或者如同爱妻子的丈夫吗?


你认为战争的真实情形是存在于残酷暴虐之中,还是存在于破坏之中?不!真实情形就存在于感伤之中。但是,那种感伤断然不是缠绵的女性的感伤。它似乎是最大的痛楚,又似乎是无尽的悲痛,还似乎是对永恒怨恨的呐喊的感伤。不管与我国敌对的人是释迦还是基督,是孔子还是孟子, 或者是穆罕默德,只要处于敌对位置,我们日本人便断然击毁他。


“大东亚战争”爆发,民众欢呼日军出征


2

昭和十二年九月二十二日

这里立着三个崭新的墓碑。

  大概是昨天或前天的流血之人吧,而且,还有等待火葬的两具尸体躺在担架上。战友们在旁边挖出一个宽两米、长四米的土坑,堆积着木棍。他们把死者的头发和私人物品作为遗物留了下来。坑里排放了许多圆木棍,把穿着血染的军服的尸体放在上面,尸体上面又放了些圆木,像小山堆似的。

  伴着随军僧人的诵经声,战友们抑制不住因哀痛而发出的抽泣声,凄然地撞击着我们的心胸。

  谁会对这种饱含真情的隆重葬礼不满足呢?

  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从支那兵尸体那里获得的感慨为之一变。

  死是有意义的。

  支那、支那北部的野拗立着五座荒凉的墓碑。他们是永远的哨兵,是永远的光荣哨兵。他们要在这里为祖国做永远的哨兵。

  我对死后的处理所抱的感怀难道不是真实的吗?

如果为自己所爱的祖国而死是有意义的话,那么,我们还要担心自己的尸体吗?把这当问题不是缺乏觉悟吗?是我们的信念仍然不够吗?需要如此之多的麻烦和时间,无异于削减战斗力。


3


上游传来叫喊声,两个光着身子的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跳进了河里,拼命地游水逃走。背后传来射击的枪声,子弹射在他们身边,激起一阵水花。

两个青年拼命朝对岸游,一会儿潜入水里一会儿又浮出水面。无数的子弹追逐着他们,但没有一发击中。我也射击了。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射出杀人的子弹。

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的意志的确命令我要杀他们,并射出子弹。而就在这样射击的时候,却又浮现出另外的想法,感情又命令我不能杀人。我困惑不解。

我不知道为什么感情命令我不许杀人。我害怕了吗?可我没有怕外敌。因为敌人的子弹一发也没飞过来,我的四周全是友军,遭到射击的两个敌人在毫不抵抗地逃跑。

为什么在这种没有危险的状态下,我的感情不许我杀人,而我的意志却能彻底理解应该杀了他们并命令我杀了他们呢?

难道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要杀人的我,感到了杀死敌人带来的因果循环的命运?我感到了这种无形的恐怖?第一发子弹在这种犹豫之中突然射了出去,就像故意不击中似的。第二发子弹好像是瞄准了。第三、第四发子弹我觉得射得很准确。但是,没有命中,然后我想,在这种犹豫中再怎么射击也不会射中的。于是,我停止了射击。其他士兵射得很凶,但一发也没打中。眼看两个逃跑的年轻人就要到达对岸逃掉了。

我忘掉了自己的事,微微有些生气。真是一群毫无准头的射手!于是,我再度射击。两个年轻人正好登上对岸时,其中的一个就像石头一样落进了河里。我的子弹准确地夺去了那个青年的命。另外一个青年爬上了对岸。但是,没有一块石头的河对岸全是泥土,好像吸住了他的脚,拒绝让他的脚自由活动,他无法跑起来,在他拼命但很慢地跑动时,不知是谁射出的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他把绝望的身体抛在了河岸泥土上,倒了下来。


“这时的我似乎处于一种勇敢与恐惧、英雄主义与虚荣心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情感状态之中。所谓虚荣心,就是向战友示威。重要而且有价值的是要具有敢于杀人的勇气和无悔的心情。毫不卑怯的回忆!

——《东史郎日记》



4


我们在黑暗中寻找了一阵,想要发现敌人的踪影,但没有发现。只有激烈的子弹声震耳欲聋,一个劲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过了一阵,既唤不起勇气又感觉不到精神振奋的唢呐似的喇叭声响了起来,是敌人的喇叭。这让我觉得有种滑稽感。枪声、喊声和喇叭声在黑暗中相互吞噬着。估计有五六个敌人的大声说话声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喂!是敌军!小心点哟。'

 我端着枪站在左边墙角处。一个敌人从前面过去了。在我这个位置用刀就能刺着他,但我心里确实害怕。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用刀刺人。我不禁蔑视起自己的胆怯,想刺出去。这时,西原少尉说:'别刺!'我幸好没刺,停下了手。敌兵提着枪,左手拿着夺来的日本防毒面具,说着话从这里过去。

尽管提醒过了,但还是有人把防毒面具和背包放在了路边。那只防毒面具现在在敌人的手上,而且,防毒面具成了秘密武器。敌兵从西原少尉面前经过的时候,少尉用白天捡来的青龙刀砍了过去。但是,刀没有碰到敌人的身体。敌兵机灵地转了个身,用自动步枪乱射一通。我立刻开枪射击。轻机枪手也端起轻机枪扫射一气。一发也没打中,敌人在黑暗中逃跑了。

这时的我似乎处于一种勇敢与恐惧、英雄主义与虚荣心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情感状态之中。所谓虚荣心,就是向战友示威。我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更大胆一些。在这场合,虽然我杀过一个敌兵,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重要而且有价值的是要具有敢于杀人的勇气和无悔的心情。毫不卑怯的回忆!


在这个力量即是正义的面前,所有的善将不再是善。在力量的面前,人道不知为何物,恶道也可成为正义。

啊,这样一来,想在现实中成为当今的正义派的话,那必须是有力量的人。何必怕后世之人称之为非正义呢?”

——《东史郎日记》



5


战场上,早、中、晚都分别拥有各自不同的意义。白天不是早晨的连续,夜晚也不是白天的自然延伸。它们分别单独在各自的性格中喘息着。人类何必要永远不停地重复这样的争斗呢?那只能是人类的不幸。

破坏、死亡、伤残、暴虐、人类的不幸、对故乡的思念——哎呀,要抛弃这些想法。

人命就像害虫一样,将毫无罪恶之感地被断送。富饶的大地将翻天覆地地变成一片荒野。高楼将像玩具一样崩塌。

二十世纪的文明摇摇欲坠。罪恶、残忍、悲惨、暴虐、破坏,所有这些恶行居然都以正义的名义而肆意横行。

敌方和已方各自都有正义之名。

在这虚无的上面建立起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秋去冬来,万物凋零。然后,又是春天的气息吹醒大地。

新生的绿芽跃动着成长的激情而开始新一轮生命。

春风何时吹进这人类的寒冬?又是谁吹起这春风呢?

春天!它就是大东亚共荣圈!

它就是吹动春风的人!它必然是作为盟主的日本,大东亚共荣圈必须建立在破坏后的废墟之上。它严正而坚决地需要破坏。

可是,处在这个过程中的人就不得不感到痛彻心肺的伤感了。

这种感伤——它不是对月亮的哀婉和思念故乡的缠绵感伤,而是无尽的悲痛,是对一种巨大的痛苦和永远可憎之物的呐喊的感伤。

争斗——它是生者的必然选择。但是,有人无法把它当做一种必然,无法心甘情愿地领受。

人间有正义,有感伤,有人道。

那就是人与生俱来的善。

但是,现实中有出自天生之善的正义。现实中的正义是力量。惟有力量才是正义。世上一切都是弱肉强食,此外什么也不是。有力量者就是正义者。在这个力量即是正义的面前,所有的善将不再是善。在力量的面前,人道不知为何物,恶道也可成为正义。

啊,这样一来,想在现实中成为当今的正义派的话,那必须是有力量的人。何必怕后世之人称之为非正义呢?

难道只要生于现在,是现在的正义派就足够了吗?

霸者的正义——高压的正义,只要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争斗就永远不会停息。

嘿,我们日本人!

不管是释迦,是孔子,还是基督,只要与日本违抗,就必须让他流血,必须同他作战!

祖国日本有生的权利,有必须生存下去的义务。我们是她的牺牲,是有价值的牺牲。

于是,我们要前进,直至胜利的光荣来到,直至最后一口气。

“大东亚共荣圈”宣传画


6


……女孩子们见我们进了村子,一个个吓得都在发抖。士兵中有的一看到妇女就起淫念。这时我们急需的是大米,由于粮食供应不上,全靠就地征收。我走进一家农户一看,七个女人正畏缩在墙角里,男人被我们的人捆绑在一旁,束手待毙。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脸上抹了黑灰,显得特别脏,躲在母亲和祖母的背后。尽管我想对因恐怖而颤栗着的她们说,可以放心,不会伤害你们。可是语言不通,只好面带笑容以示善意,让她们把稻谷拿出来加工成大米。她们家的大米全被支那兵征收去了,一粒都没有,剩下的全是谷子。她们把稻谷放进石臼里用木棍直捣,简直是最笨的原始捣法。正当我吸烟等大米的时候,西原少尉闯进来了。他翻着眼挨个打量了她们一番,发现姑娘把脸抹得漆黑,怒吼道:'这个畜生为什么故意弄成这副脏相?叫她在我们日本兵面前要打扮得漂亮一些!'

少尉在屋子里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他抬腿正要出门的时候恶狠狠他说:'这个村子的人和邻村的一样,统统杀掉!邻村三岁孩子都没有留下。这里的事完了以后,严防她们逃跑,明天早晨把她们全部收拾掉!''咔嚏'一声,军刀入鞘,少尉扬长而去。

为什么非杀这些女人和孩子不可呢?把嗷嗷待哺的婴儿和心惊胆战怀抱着婴儿的妇女们杀掉,这又能得到什么呢?

刚才,看到捆绑在树上的男人被刺刀捅得惨叫、鲜血淋淋的时候,七八岁的孩子像被火烧着一样,吓得拼命哭喊发抖。不用说,她们大概憎恨我们日本军队。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些柔弱的乡下妇女能做什么?不能因为她们生的孩子在抗日前线扛枪作战就怨恨她们,说什么'你们居然生下这样的儿子'

仇视敌国的军队是天经地义的。然而放她们一条生路,这对我军稳操胜券毫无影响。于是,我打算让她们逃走。我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念头,是由于我有回报她们为我捣米的心意,相见以诚,于我为善。我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了'你等十二点逃'的字样,她们拿在手里轮流看了一下,但结果谁都没有看懂。无奈中,我只得拔出了腰刀,抓住一个妇女,对她说:'明天,你的这样!'说着,把刀抵住她的胸口,她吓了一跳,以为我真的要杀她。这一下,她们总算明白明晨就没有命了,顿时惊恐万状。我把她们带到后门,在我手表上指着十二点,嘱咐她们:'你的,这个!'于是她们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感激得眼泪夺眶而出,跪在地上三拜九叩地感谢我。

太阳终于下山了。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拿着两升米回到了分队。宿舍前面的晒场上,三个刚被杀死的支那人倒在血泊里。说是几分钟之前才被杀的,鲜血像舔动着的蛇舌一样在地上流淌。我意识到在我们睡觉之前,那少年苦力是无法逃跑的,就把他带到一间黑洞洞的空屋子里捆绑起来,绳子绑得很松。这之后,顺便去瞅了一下白天的那帮女人是否已经逃走了,一看已是人走房空,她们是不到十二点就逃脱的,一个都没留下,可是,正当我心安理得走过第二分队宿舍门前的时候,屋子里传出了淫乱的喧嚣声。进屋一看,一个姑娘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里,六个士兵正在围着火炉酗酒寻开心。

她就是我放跑的姑娘们中的一个。竹间伍长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东君!你挺好!老洒、姑娘的,统统的有了!下面,性交性交!好了,好了!'说着干了一杯。所有人的淫荡的目光都聚到了姑娘的身上。

'在哪里抓到的!'我问。

'这些家伙刚才正向后面逃跑被我们逮住了。就这样杀掉太可惜了,我们想尽量满足后再杀!'竹间回答说,又'嘿嘿'笑起来。她还是被抓住了。我想,她的命真不好。算了吧,我也就没再提放了她的事。

'你说尽量满足?是让谁满足广?'我问。

'是想给这个姑娘满足罗!'

'姑娘同意了!哈!哈!哈……'

'喂!谁先干?奥山!你怎么样?'

'谢谢!喂!姑娘!来,来,来!'

奥山拉着姑娘消失在黑夜之中,她就像被带进了酒天重子(应为酒吞童子或酒颠童子,为日本古代的盗贼,扮成鬼的样子,专门偷盗财物,掠抢妇女、儿童。)岩洞的姑娘。过了一会儿,我们出于好奇去瞅了一下。

接着,两三个士兵又去接替奥山,消失在黑暗中。


“难道我们不应该称这种人为残忍的人吗?残忍和勇敢是截然不同的。。。。。。难道他们是坚强的人,而我是怯懦者吗?”

——《东史郎日记》



7


六个年长的农民被带了过来。他们跪伏在地上请求饶命。但没有人理会他们的祈求,只听''的一声,士兵的刺刀刺向其中一人。那人应声倒地。其他五人更是惊慌不已,一边本能地大叫:'大人!大人!'一边抱拳叩头不止。

被刺倒的人痛苦地挣扎,手指在地上到处乱抓,一会儿,又被刺了一刀,他被刺了两刀后就死去了。只听见'呀!呀'的喊叫声在空中回荡,顿时地上传来一阵呻吟声,过后,六个人全都被杀了,他们都是老人。

吐血声、愤怒的呻吟声和杀人时发出的喊叫声全部消失了,只剩下蟋曲的尸体和鲜血在朝阳中闪耀。他们不是残敌,而是些善良的老人。仅仅因为他们没有向我们通报残敌会来进攻,或是因为他们可能暗地里与敌军串通一气,再就是因为我们的战友被他们的同类杀伤了而无处发泄,所以他们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他们是一群无辜而又善良的农民,他们跪在地上哀求饶命。面对这样一群人,我是无法举起刺刀的,但有的士兵却毫无顾忌地挥刀砍去。

是不是他们是勇敢的士兵,而我这样的人就是胆小鬼呢?

如果他们现在处的不是一个没有生命危险,而是一个面临死亡的时刻,也能像现在这么勇敢吗?

难道我们不应该称这种人为残忍的人吗?

残忍和勇敢是截然不同的。

残忍而勇敢的人——西洋就有这类人。

残忍而胆小的人——就像支那人。

正义而又勇敢的人——就像日本人。

难道他们是坚强的人,而我是怯懦者吗?


8


  现在,只要是支那人,士兵们杀起来毫不手软,没有半点踌躇。用刺刀杀人比杀一只鸡还容易。在他们看来支那人的尸体还不抵一头死猪。

  那些苦力中有一个老人。他的脸长得很丑陋,给人一种心术不正的感觉,挺讨人嫌的。荒山上等兵说道:'你的脸实在让人讨厌,你要是死了,也就不会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了。'说完上去就是一刀,可能刺到老人的肺了,只见他口吐鲜血,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弹了。

  过了正午的时候,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支那人用棍子挑着行李,从汲县的方向走来。野口一等兵马上前去拦住他检查行李,并让支那人朝山的那边走去。支那人什么也不知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根本没想到死亡正向自己逼近。

  野口等支那人走出百米之后,把步枪架在土堆上瞄准他,就像孩子用气枪打麻雀一般,准备杀人取乐。

  两声枪响,结束了一个支那人的生命。

  现在士兵们觉得一头猪都比一个支那人的性命值钱,因为猪还可以用来饱餐一顿。


“石榴状的刀口若隐若现,实在是讨厌,但我感觉不到任何恐怖和不安,完全是一种坦然的心态。”

——《东史郎日记》



9


我们爬了大半个山,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看到,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寒冷的地表隐没在黑暗里,地上的静谧包围着我们,只有星星和月亮在闪烁。有时传来野狗在遥远的黑暗里的嗥叫。

“好像没有什么异常。”

“是没有。”

“还是流星吧。”

“可是,立花说确实不是流星,他说是像银白色、红色的火焰一闪而过,变细之后消逝了。”

“是不是鬼火?”

“鬼火?有鬼火吗?”

“磷火燃烧倒是有的,或许是野狗叼着尸体跑,尸体中的磷燃烧着。”

“是幽灵?是昨天杀死的支那佬的幽灵?”

“南无阿弥陀佛。”

“什么?什么?不要说这些稀奇古怪的话,”“南无阿弥陀佛。”

“别说了。再好好想想。”

“那好,回去时,我们数数尸体的数目。尸体有二十具就对了。”

“就这么办吧。”

我们顺着原来的路下山,毫无警戒地大声说着话。

 “昨天的暴风雨真不可思议埃连续几个月都是晴天,又到了春天,竟然下起了冰雹。”

“是神怜悯这二十个支那佬,降下冰雹来哀悼吧。”

“你别闹了。”

“可确实有点这种感觉,因为这场暴风雨来得太突然、大疯狂。”

“这二十个人应该恨我们。”

“那当然,没有一个人会感谢你杀了他的,特别是要愤恨东,我们这里杀人的只有东。”

“说什么啊,我杀的那家伙,一刀就把大脑砍掉,他什么都不会想了。”

忽然,那石榴般流血的刀口和血喷出来的情景,在我眼前闪现,我一阵恶心。

“你们认为杀死的二十人中最冤的是哪一个?”

“是那个四十八岁的大男人。因为他说有父母、有妻子、有孩子,并且顽强地乞求饶命。”

“我讨厌了,别说这些吧。”

不知是谁最后说了一句,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了,但是,谁也没有感到恐怖。战争时期就是这样吧。不久,我们来到前天杀死的十六具尸体的地方。一、二、三、……十六,真是十六个。这些尸体有的头歪着,有的头朝下,有的头仰着,满地都是。断头的躯干发怒地冲着苍天。捅过的尸体像随便扔掉的衣服一样横在那儿。

那个对着荒原上等兵大叫、龇牙咧嘴地傻笑的男人,即使在地狱里也会被这场暴风骤雨蛮横地刮倒吧。

无论哪一具尸体都好像被大地紧紧地吸住,静静的,一动也不动。这时,暗淡的月光徘徊在这些尸体上。

“没什么异常,是十六具。”

“十六。”

我们又沉默地往下走,下面的山坡上有四具尸体。我杀的那个年轻人垂着头趴在那里。头后部的刀口在夜色中呈黑红色,干裂了。我突然闭上眼睛,不想再看。

“回去吧。”我说着,迈开脚步。那石榴般的刀口浮现在眼刚。

“唱袈裟曲吧。”我刚说完,大家就唱了起来:“不能恋慕的外乡人……”大家齐声地唱着。黑夜里寂静的山上,响彻着袈裟曲。这是对死者的超度。唱完一段袈裟曲,突然我的头脑里又若隐若现地浮出那石榴般的刀口。然后我又唱起袈裟曲。

石榴般的刀口若隐若现,实在是讨厌。但我感觉不到任何恐怖和不安,完全是一种坦然的心态。


(本文选自《东史郎日记》,有删节)

晚年的东史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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