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解析》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 　　温飞卿《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一语里的“小山”应当怎样解析，目前学术界已有三种说法：眉妆说、头发说和屏山说，这三种说法似乎都能说得过去。虽说是诗无达诂，但它们也应有高下之分。 　　 　　个人认为，要想正确理解词语的确切意义，至少要从三个方面作综合性的考察：首先考察词语本身的能指，其次考察它与邻近词语的搭配，再次考察这种解释是否符合全诗的主旨和艺术风格的需要，方可得出最合情合理、最大可能接近作者本意的解释。我们不妨从这三个角度逐一分析。 　　 　　一、眉妆说 　　 　　小山能指代眉妆是肯定的，可以作两种理解：一是借代“小山眉”，这在明杨慎《丹铅续录·十眉图》里就有记载，这是以部分指代整体的借代手法；二是借喻黛眉，这在古典诗词里是很常见的。【宋】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的诗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就以山暗喻眉；直接用小山比喻黛眉的诗句就有【唐】卢绛《梦白衣妇人歌词》的“眉黛小山攒，芭蕉生暮寒”和【唐】罗隐《江南行》的“江烟湿雨蛟绡软，漠漠小山眉黛浅”。 　　眉妆说最大的障碍是“重叠”一语。如果小山是借代小山眉，眉是不可能“重叠”的。如果小山是直接喻眉，眉形扁长，“重叠的小山”就根本不像眉，只有“一抹远山”才可能像眉；常说的“远山如黛”和“漠漠小山眉黛浅”都是这个意象；“眉黛小山攒”也是指眉如远处攒集成一线的小山，这句诗是不能说成“眉黛小山叠”的。 　　罗雀先生是力主眉妆说的。他认为重字可释为双，叠字宽容释为蹙，“重叠”即“双蹙”之意，这种说法是很牵强的。要知道“重叠”二字是密不可分的，“重叠”明明是“重而叠之”之意，硬要拆开解释为“两道〔眉毛〕各自紧蹙”，就好比是把“做事马虎”强解为“做事如马如虎〔一样敏捷矫健〕”，哪有这种解法呢？ 　　即便是拆开来强解，罗先生的具体解释也是捉襟肘见的。 　　先看“重”字。 　　罗先生说“重字本身就有二、双的意思”，还例举了“重瞳”、“重檐”、“重阳节”、“重午节”可以说成“双瞳”、“双檐”、“双九节”、“双五节”作为佐证。 　　这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因为“重”是“重复”“重叠”之意，泛指两重和多重，并非所有的“重”字都可换成“双”字，能换是有条件的。　　 　　可能是两重或多重的词语就决不能说成“双”，如“重檐”就决不可说成“双檐”；要知道古建筑里除了“两重檐”之外，还有“三重檐”和更多层次的重檐，常州天宁宝塔的重檐就多达13重。 　　只有那些恰好“成双”且“重叠”的专有名词，“重”字才可以换成“双”字。如：双九节重阳节是月日两个“九”字重叠，双五节端午节也是日月两个“五”字重叠，余可类推。 　　至于那些虽“成双”但并不“重叠”的词语是不能说成“重”的，如双手、双脚、双肩、双耳、双额、双颊、双眼，以及“双眉”……就决不可说成重手、重脚、重肩、重额、重颊、重眼，以及“重眉”…… 　　“重瞳”也是专有名词，它根本不是“双瞳”；人人都有双瞳，能说人人都是重瞳吗？只有一个眼球上有“两个瞳子相重叠”时才是“重瞳”，“重瞳”人实际上有四个瞳子；晋文公的“重耳”也是四个耳朵。 　　如果“小山重叠”里的“小山”指代“黛眉”，本体是可以换进去的：“黛眉重叠”。难道此女也如古龙笔下的陆小凤一样，长了四片眉毛不成？ 　　再看叠字。 　　“秾蛾叠柳”与“小山重叠”语义结构和语法结构根本不同，二者根本没有可比性。 　　“秾蛾叠柳”是并列式的明喻句，是“浓眉如重叠的柳叶”的意思。“秾蛾”像“重叠的柳叶”，而“重叠的柳叶”像是“紧缩的眉头”，离开了喻体“柳叶”，单纯说“秾蛾重叠”，就根本不成话，更谈不上像”紧缩的眉头”了。 　　“小山重叠”与“秾蛾重叠”相当，它们怎么可能有“两眉双蹙”的含意呢？ 　　由此可知，单独的“叠”字是根本不可能有“紧蹙”的含意的。 　　罗先生还举了一些例诗作为佐证： 　　张祜诗：“双泪落君前”，李绅诗：“不劳重泪更追攀”，“重泪”就是“双泪”。盖因人有二目，双目流泪，谓之双泪，亦得云重泪。韦庄《荷叶杯》“一双愁黛远山眉”，杨泽民《品令》：“双叠远山非有恨”。愁是蹙、叠的原因，“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就是“双叠远山”吗？远山眉就是小山眉，“一双愁黛远山眉”简而言之即“双叠远山”，换而言之，不也就是“小山重叠”吗？ 　　这些例证也毫无说服力。 　　“双泪落君前”与“不劳重泪更追攀”区别很大；“双泪”是“两行眼泪”下流的意思，而“重泪”是“累累的泪珠不断叠加流淌”之意。 　　“一双愁黛远山眉”是不可能说成“重叠愁黛远山眉”的，这里恰好是一个反证。 　　杨泽民《品令》一词是咏围棋的，“双叠远山”根本不是喻指美人的黛眉，而是指围棋里如双叠远山围攻的棋术，“双叠远山非有恨”是状写两列山形夹击的棋子中间下子，形成合拱围歼之势，一如两列远山的边缘相叠；合拱围歼不过是下棋，并非源于仇恨，故有“非关恨”之语。〔原诗见附件〕　 　　此外，“金明灭”解释为“额黄”上的金粉金光闪烁，也有点牵强。古代工艺水平不高，装饰“额黄”的金粉应当是普通金黄色的扑粉，不可能金光闪闪；没有证据证明唐代已经出现了如现代化妆用的金光闪闪的“金粉”。　 　　最后，从全诗的主旨和艺术风格看，把首句释为双眉紧蹙，也是不恰当的。　　 　　这首诗通篇极力渲染贵妇人晨妆的富丽堂皇和美丽，只在最后一句里才用成双成对的金鹧鸪，十分含蓄地地反衬了贵妇人的孤单和寂寞，采用的是含蓄的先扬后抑的反衬手法；如果首句是“双眉紧蹙”的意思，先扬后抑和含蓄蕴籍的艺术风格就完全被破坏了。 　　综上所述，无论是从词语的搭配看也好，从全诗的主旨和艺术风格看也好，眉妆说是十分牵强的。 　　 　　二、屏山说 　　 　　有人认为“小山”是屏风上绘制的图案，叶嘉莹认为“小山”指放在床上的屏山，“金明灭”指清晨日光照射在有金碧螺钿的屏山上时金光闪烁的样子。 　　其实，“小山”与其说是床上的“屏山”，倒不如是借代床上绘有重叠小山的“画屏”更加妥贴。见过旧家具的人都知道，古旧的床左右两侧和背后大都有护栏，护栏嵌以镜子或画屏；绘有山水国画的画屏是很常见的。而床上应当不会架上妨碍睡觉的屏山的。　　　 　　描写床上绘有小山的画屏的古代诗词并不少见，如【唐】杜安世《虞美人》“画屏细展小山川，睡容初起枕痕圆”，【五代】顾夐《醉公子》“枕倚小山屏，金铺向晚扃”和【宋】孙惟信《烛影摇红》“梦云不入小山屏，真个欢难偶”，都是明证。 　　从全篇的主旨和艺术风格看，画屏说也是很贴切的。上阙是写妆前，下阕写懒起晨妆。首句写床上奢华的画屏，给屏旁熟睡的睡美人设置一个亮丽的背景，这是十分高超的艺术手法。　　 　　画屏说不足之处是“金明灭”一语缺乏照应。有人指出，画屏是静态的，即便是金碧螺钿，也很难有“金明灭”的效果。为了掩饰这一矛盾，胡国瑞先生解释说：“明灭为日光透过窗纱照射屏风阴阳显晦之状。或以为画上金碧山色有所脱落，故或明或暗，以见久别重后闺中萧索之象。二说均可通。”〔见《唐宋词鉴赏辞典》〕这两种解释似乎都有点牵强，“阴阳显晦之状”、“或明或暗”都是暗晦的色调，怎能用色调明亮的词语“金明灭”来状写呢？况且首句晦暗的描写也与全词明丽的色调不协调。 　　其实，读诗是不宜过分钻牛角尖的，解得太死是诗歌欣赏的大忌；粗粗地理解为“日光照射在有金碧螺钿的屏山上时金光闪烁的样子”就已经足够了。至于“金明灭”的原因可有多种，例如美人翻身碰撞了画屏；晨风吹拂窗帘，使得金碧画屏忽明忽暗……读者尽可以想象。有多种合理解释的可能性存在，这才是诗歌魅力之所在。 　　由此可见，画屏说是很有说服力的解释之一。 　　 　　三、头发说 　　 　　有人认为小山像是重重叠叠的头发，个人认为解释为“发髻像重叠的小山”则更为确切。 　　古人称螺壳状的发髻为“螺髻”，把山峦比喻为螺髻的诗词比比皆是，如：【元】皮日休《太湖诗·缥缈峰》“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 【宋】辛弃疾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宋】苏轼《蝶恋花·京口得乡书》“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明】刘基《彭泽阻风》“两峰对拥青螺髻，孤月初生白玉钩”。 　　喻有双柄，螺髻可喻山，山亦可喻螺髻，不是理所当然吗？ 　　“金明灭”则指颤巍巍的发髻上的金钗金步摇之类的发饰，在朝阳照射下金光闪烁的样子，岂不是十分合理吗？ 　　发髻说也有人提出异议。如果第一阙是写妆前，古代女人睡觉时必须卸妆，晨妆之前，怎么可能有重重叠叠的发髻和金光闪烁的金发饰呢？ 　　这一矛盾其实可以解除的，只要把第一段也看成是晨妆的一部分，也就不存在障碍了。至于“懒起”一语是可以看成是“补叙”，这在篇幅短小、词句固定的诗歌写作里是可以允许的。 　　发髻说也顺理成章：女子高高地挽起重重叠叠的螺髻，插上金头饰，然后整理蓬蓬松松的鬓发，在脸上扑上白生生、香喷喷的脂粉；金头饰在晨光照射下金光闪烁，鬓发在晨风吹拂下，恰如乌云渡过香腮……轮到画眉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这是因为懒起梳洗迟的缘故。定妆之后再用双镜照看前后，与开头的梳理发髻遥相呼应，最后才是整理服饰…… 　　发髻说完整地描写了贵妇人懒起晨妆的全过程，层次分明，前后呼应，且与先扬后抑、含蓄反衬的艺术手法十分吻合。由此可见，发髻说也是很合理的解释之一。 　　 　　综上所述，相对而言，画屏说和发髻说都很合理，且各有千秋；唯有眉妆说比较牵强，不太可取了。 　　一己之见，仅供参考。 　　 　　 　　附件： 　　杨泽民《品令》〔咏棋〕：日长风静。浓香在、珠帘花影。棋具对著明窗近。未排角势，鸦鹭先分阵。　　双叠远山非有恨。正藏机休问。便如喝采争堂印。局番无定。有幸君须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