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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窗品艺录(39)偶见身边小风物,能吟动魄牵魂诗

 水共山华 2014-12-16


      南朝人刘勰说,“诗者,持也,持人情性”。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所谓“持”,其实就是牵持、拉伸之意。也可以说是劫持、摇曵之意。他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这是继子夏“诗言志”、陆机“诗缘情”之后对“诗”为何物的第三种说法。这种“应物斯感”、为物所刺激、所撩拨、所牵持、所摇曳而感吟,也是出自诗人情性方有的独特现象。反过来说,会为眼前的风物鼓荡心绪,敞开心扉,注之以情,泄之以绪,喧之以意,吟咏成篇,把玩出味,这便是诗人的气质,这方有诗词的孵育。
      没有这种诗人的气质,人自为人,物自为物,大自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鸟一兽,看过也就看过,碰到也就碰到,遭遇也就遭遇,最多也就奇异、惊吓、愉悦、慌张而已,或许可以颇具声色地讲述出来,可以颇具文采地记录出来,但不会有诗。因为缺乏诗人气质的人情性轻易不会被牵拉、被劫持。
      所以,平常听到有人挠头搔首地说,这段时间写不出诗,觉得没有什么好的题材可以写。这就错了。诗是不需要题材的。题材只是对考官有用,对评委有用,对出版商有用。倘是诗人,万事万物,搅得心动,便有写不完的诗,那还需要什么题材。
      真正的诗人,都有一颗柔软的心,一颗多愁善感的心,一颗会为草木落泪、为鸟雀欢歌、为风雨移情、为壮士解恨的良善之心,身边的风物,世上的事体,都会引发诗人动情,都会触发诗人思考。而且,只有这种没有特定目的、没有预设的框框、只是心为物所动情为事所牵而随意吟咏出来的,才会有好诗。要不是老天有意地设置这一机制,那好诗都尽归高手所有,每一种诗词大赛,获奖者都会是几个顶尖的高手,这天下还有什么公平可言。笔者常说,诗词大赛中的获奖者,不一定会是诗坛的高手,因为,高手不一定有遭遇好诗的那种经历。好诗需要经历。好诗需要有亲身体验的真情感。
      但高手能从人们熟视无睹的风物中写出好诗,这一点也是必须承认的。如果我们多从这一方面考察,看看他们如何将生活中的某一细节、遭遇中的某一片段,摇曳情性,写出好诗,这对于提高我们自己的创作能力,是有裨益的。

                           (1

      先读剡庵的一首绝句《墻邊偶見口占》:
                天杪秋崖畫未能,偶逢壁上滃痕生。
                誰知一抹雲煙色,卻被青苔早寫成。
      这诗的题材小而简单,是生活中极不起眼的闲杂之事,一点也找不着任何可以感染读者的正能量之类,用以前的话说则是没有任何值得写作的积极意义。作者看到墙边因漏水而长出一小片青苔,于是若有所感,便吟成一首绝句。只是心头骤然触动一下而已,写出来也丝毫不能影响读者什么、启示人生什么。在过于看重题材、内容的人看来,这诗或许近于小题大作、故作惊讶之类。但题材、内容,当真就那么重要吗?
      其实,大家都明白,诗只是心声的婉转歌唱,诗只是性情的自然流露,只要唱得优美动听,只要露的婉曲巧妙,有艺术性,有幽默性,有趣味性,也就行了,又何必赋予太多的社会“能量”要求呢!难道一首有高能量的诗,就能改变一个人、改变一个社会?恐怕一百首、一千首也不能。可是,怎么一到了诗词比赛,一到了要比较优劣的时候,评委眼里、读者眼里就有太多的政治标准、太多的意识要求、太多的道德风范之类的考量呢?如果让大赛的主办方定个题目,那么,这风花雪月、花鸟虫鱼之类的是无论如何也摆不上桌面的,没啥,都认为这些闲情逸致缺乏政治能量,或者没什么教育意义之类。只是这一点,便足以证明如今的许多评委,其实本身就不是诗人,或者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
      真正的诗人必须是性情中人。他(她)会为一只雏鸟歌唱,会为一颗小草哭泣,会为一朵云彩遐思,会为一处山水喝彩。当然,他(她)更会为一段相思心碎,更会为一种理念疯狂。至于社会的大事件、人间的悲喜剧、个人和民族的兴衰起落之类,更是牵肠挂肚、悲乐与共。如果看不到社会的黑暗角落,或者看到了而不敢吭声、无动于衷,便不是一个人民的诗人。同样,如果看不到现实的任何变化,或者看到了而不想恭维、情感迟钝,也不是一个有生命活力的诗人。因此,无论大事小事,无论个人群体,无论光明黑暗,只要能触动诗人的神经而催生出一段情感的,都是诗词吟咏的素材。当然题材有大小,境界有高低,但只要情感真挚,构思精巧,手法圆熟,诗意的表达委婉含蓄,能给读者留下较多的思考和想象的空间,就都是好诗。
从这首绝句来看,诗人以墙边长青苔的一种天然无意识行为与具有艺术造诣和高度智慧的人类有意识行为作比较,悟出天然胜于心机的道理,而这点道理并不直接说出来,而是要读者从诗人的情绪变化中去思考、领会。这就显得含蓄深婉。
      从这首绝句的写作手法,可以了解诗与文的区别。如果是文,就会把“壁上滃痕”如何地巧夺天工、如何地呈现出具有书法、国画的线条美、色彩美、意境美等艺术特色一一描绘出来,然后说明大自然才是天才的艺术大师之类的感叹。而诗,却把这一切都留给读者调动自己的经历去想象、去思考,它不需要甚至不能够把这些内容都写出来,因为一写出来,诗味也就没有了。它只需要把自己的情感描述出来就可以了。而情感的描述,越细腻、越曲折、越委婉,就越有咀酌的味儿。象这首诗,起句因“画未能”而见惆怅,次句因“偶逢”而转惊喜,三四句从惊喜中挖出奇崛,情绪又深入一层。诗文浅淡,语意曲折而气脉流畅,一惊一乍之中含有令人咀酌不尽的意蕴,这诗便淡而有味。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4-1-27 22:33:0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梦欣 于 2014-1-28 23:16 编辑

           (2

     再看秋人这首《办公室水仙已谢》:  
                桃李春风各擅场,闲依白石散余香。
                黄昏细雨寒生水,静看西施卸淡妆。
     放在办公室里的一盆水仙花,花儿盛放了一阵子之后就凋萎了。这情景,许多人都看过。因为这是极为平常极为自然的现象,谁也不会为此惋惜或悲戚。而诗人便不同,他静静地看着,由一盆花的盛衰,想到人生,想到某个人,想到某种人生际遇。他肯定有许多的感慨,他肯定想说些什么。他提笔写下一首绝句,可是当他接触到自己的思绪时,却嘎然而止。他没有说什么。他究竟想说些什么,这就得读者自己去琢磨、去发挥、去完善。
      一首绝句,妙就妙在它只勾勒一个场景,让你看到一些生动具体的景象,而诗人自己的情感也就融入于景象或景象的叙述笔调之中。你要把诗人隐藏的情感挖掘出来,这才算是读懂。当然,不同的读者可能挖出来的情感不尽相同,但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觉得这诗真有点什么没说出来,而这点没说出来的情感又是那么地值得你动心。
      从写作手法来看,作者想叙说看到水仙花凋萎时那种茫然所失、十分无奈的情感,但下笔却先从桃李春风的热闹场面写起,这就与业已凋零的水仙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这个对比的反差越大,后面深藏的无奈情绪就越强烈。但这份情绪却被作者有意地屏蔽,着一“静”字便是用来粉饰真实情感的。也许作者是刚从野外回来,回到办公室时身上还带着残留的桃花李花的香气。也许桃李春风的“擅场”只是一种比喻,是对公司其他同事、公司外其他朋友生活境遇比自己优越的一种暗示,那么,次句的“闲”字就不仅仅是“无所用心”之意,还包含有不屑于“桃李春风”爱出风头习性的意味。而在“黄昏细雨寒生水”的这一时刻,看着心爱的水仙花无言离去,惆怅的心绪渐渐地袭上心头,还能怎么样呢,在有人春风得意的时刻,有人正黯然离去,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诗人感觉无奈,但只能默默地接受现实。一个“静”字,掩藏了太多的情绪波动。因为作者将自己的真实情感藏得很深,所以这个“静”字的情感指向,也允许有不同的解读。这便是诗的深婉之处。
       浔阳倦客的一首《老家门前一小桂树枯死多年终未斫却》大体与上一首是相类似的题材,同样刻画一种无奈的惆怅心绪,但写法又有不同。其诗曰:
                   数载风霜力不持,庭前桂树死多时。
                   为留一点清香骨,不肯抽刀斫败枝。
       秋水写水仙的凋谢,用的是虚笔,没有一字一句描绘水仙凋谢的形貌或事体。这里作者却把笔墨直接倾泻到枯死的桂树上,整四句都围绕“死”字落笔。首句是“死”的原因,环境恶劣。次句是“死”的时间和地点,就在“庭前”,“多时”按题目所示是好几年。第三句是形体已“死”而气骨未“死”,精神还在。结句是“败枝”留着“死”的阴影和“生”的记忆,无法清除。结句的“不肯”与秋水的“静”字同样用来揭示作者当时的心态,一种怜惜而无可奈何却留着深深的怀恋之情感,彰显了人性的悲悯情怀。
       也是一件微不起眼的生活小事,但到了诗人的笔下,便是抒发情感、昭示胸臆的好题材。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借咏物而寓深意,借外景而抒己情,这是诗词创作的常用手法。
       再读勝臞楼主这首《山中提水迴阻雨》,作者捕捉的也是普通生活里的一个极小的场景:
                   山雨不來泉眼枯,注缾未滿日西徂。
                   待將缾滿烹茶去,阻我卻聞山雨呼。
       因为久不下雨,村里的井水枯竭了,诗人只得拎了水桶去山里寻找水源。好不容易找到一眼清泉,可是出水太慢,老半天都没能把一桶水装满,眼看太阳就快要下山了。还是耐着性子慢慢等待,心想怎么也得把水装满了再走。可是让人懊恼的是,就在这会儿,一场山雨突然劈劈拍拍地仓促而来。作者这诗描绘的是眼前景:久旱,泉枯,寻水,装瓶,日坠,山雨。刻画的是心头情:缺水心焦,装水心切,待水心悬,遇雨心解。难怪诗评家总是说,好诗不外是眼前景心头情。但应当补充说,眼前景须是触发情感颤动的那一些外在景象,心头情须是由特定场合下由客观外在景物催生的那一种内在心理活动,而且二者必得融汇在一起。这诗便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范例。
      当然,有了眼前景和心头情,也要借助巧妙的文笔将他们组合到一起。再以此诗为例,首二句写景,但情在景中(泉枯心焦逼,日落心慌张);后二句述情,但情里有景(急切中瓶未注满,焦灼中山雨突来)。诗里有意重复“山雨”一词,使得“山雨”成为左右诗人生活状态和心境的一个重要意象。也可以说,“山雨”在诗里就是一种外在力量的象征。它掌控着人类的生活处境。从这一层意义来说,诗里又蕴含着更多的哲理意味。读者可细细品酌深藏在“枯”与“满”、“待”与“阻”、“不来”与闻“呼”这几对矛盾着而又充满变化的词语中的言外之味。这正是诗味隽永之处。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4-1-27 22:33:3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梦欣 于 2014-2-9 15:37 编辑

3
生活里的小事,就像一缕缕轻烟,霎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正是这些微不起眼的小事,方构成活生生的现实。如果你有诗人的情性,每一件小事都可能会触发你的情感。壁上见“滃痕”,办公室见“水仙已谢”,山中提水“阻雨”,是,这旧衣如蓝的《帮女儿寄投稿信》,也是。其诗云:
                书笺欲递又摩挲,邮票两张真够么?
                此是少年心一寸,捧之如捧大山河。
现在到邮局去寄信的人已不多了。有了手机,谁不想用更快捷更省事的方式。但作为一种流传了千百年的生活方式,还有人喜欢,还有人缺乏应有的条件而不得不用。但此诗并非为宣扬旧生活方式仍在延续而写,诗人只不过借寄信的这一环节表达一种真挚深厚的母爱。有意思的是,作者把邮票的分量与山河的分量拿来类比,把“少年心”的轻重与“大山河”的轻重拿来类比,营造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效果。这种手法,诗评家谓之“取类不常”。就是说,本来是毫不相涉的两件事物,例如此诗的邮票与山河、少年心与大山河,经过作者的独特构思,寻找出相关联的特征,从而把他们粘合成一个巧妙的比喻。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就是:“尽量在貌似不伦不类的事物中找出相关联的特征,从而把相隔最远的东西出人意外地结合在一起”。邮票可以支配邮递员行走于大街小巷,所以有分量。山河可以容纳一个国家的历史文化,当然也有分量。但这两种分量是相隔何止万里的东西。少年心有无限的朝气与活力,大山河有宽广的胸怀和气魄,这两者在潜力的延伸方面有共同性,但毕竟也是相隔甚远的东西。但诗人历来就有这种使“不类为类”的本领,而且,“愈能使不类为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钱钟书语)。把女儿的一颗文学之心看成与大山河一般地宽广和厚重,然后质疑这两枚邮票是否担当起发配稿件成行的重任,诗句近于“痴”。而正是一个“痴”字才衬托出一份深深的母爱,一份殷切期望女儿展翅高飞的厚重心绪。
一个人经常说出语无伦次、甚至荒谬绝伦、有悖于常理的话,那是真“痴”。一个诗人用近乎“痴”之言语表达真挚的情感,那是艺术。也因此,诗人常被人称之为“痴人”。诗人之所以乐此不疲,是因为言语近乎“痴”,情感就表现得越加强烈。就像青衣小厮这首《謝蘇州好友所寄紙傘》,结句用上了“痴”语,诗味就隽永无比。其诗曰:
                   紙上煙波水跡輕,故人送我別時情。
                   他年持下姑蘇去,還贈巴山夜雨聲。
好友寄来一把雨伞,为了报答一份甜蜜的友情,诗人说准备回赠一样东西。这是正常人的心理,是正常人的思维。可是,诗人准备回赠的是“巴山夜雨聲”,这就不可思议。夜雨声那里没有哇,又如何赠送出去呢?痴人痴语。但因伞及雨,有雨便见伞之价值,见伞便知友情之可贵。雨成了融发友情的媒介,伞成了传递友情的信物。是以,诗人要歌颂这一份友情,赠以“巴山夜雨聲”,显得浪漫高雅,笔触空灵。这是“痴”语的妙用。
要说“痴”语的妙用,素心若雪这首《無題》也称得上佳构。其诗曰:
                 我有相思題不得,與花種在書窗側。
                   只道深心人不知,春來開作胭脂色。
相思是一片爱慕之心。爱慕之心无处安放的时候就是一种苦恼。也许只是一情相愿,单相思耻于说出口。莫名之际,诗人突发奇思,要把它种在书窗一侧,和其他的花草挨在一起。相思可以“种”,这便是“痴”语。把爱慕之心“种”到地里,“痴”语已出奇。但诗人还不肯罢休,他还要再深入一层,索性一“痴”到底。于是,在诗人的笔下,爱慕之心不但能“种”,而且还要像牡丹那样开出艳丽的“胭脂色”。真是奇句夺目,令人拍案叫绝。绝就绝在想象的荒谬无稽上。不合常识却合乎情理。毕竟相思也是一种心病,病重而入“痴”,这是情理中可有之事。
诗用“痴”语,也有讲究,并非越离奇越好。关键是要有“物像”之关联或情理之推演。前一首之“雨声”可以回赠,是由伞及雨,由雨而有声,再导入李商隐夜雨寄北之诗意,这“巴山夜雨声”便含有一种回味无限的牵怀之情,赠之便符合情理。后一首之相思可以“种”,是把相思看作一朵纯洁的花、一粒爱慕的种子,种子可“种”,花可“种”,这是诗人将其“物化”。物化的根据是相思在心头的萌生和成长,也和花草一样有种子发芽、生根拔节、开花结果的阶段,所以可以比拟。这就是说,“痴”语的运用,要有内在的依托。有依托,“痴”语的推出,就可以有悖于事理而合乎于情理。
再看熊东遨这首《清江品茗》,“痴”语的运用,也极其巧妙。其诗曰:
                         问月亭前水一湾,露花风树影团团。
                         不知春色藏多少,小勺分来仔细看。
春色可以用“小勺分来仔细看”,从事理来说是荒谬的。因为“春色”不是一种物体,它只寄存于山水植物的景象之中。离开山水,离开花草,离开目视所见的客观景象,你如何能捕捉到“春色”并把它放入“小勺”之中?但细想之又合乎情理。因为此时诗人与朋友正在风光妩媚的景区喝茶,茶是绿水青山孵育出来的珍品,每一片茶叶、每一滴茶汤都浸染着山光水色的精髓,所以可以说茶汤里面就有春色。既然茶汤中有春色,当斟到杯子里端起来品尝时,就是“小勺分来仔细看”的过程了。可见,因为有了茶(见于诗题“品茗”二字)的依托,这“春色”就可以放入“小勺”分来仔细察看了。
实际上,这诗的妙处在于“春色”由眼前景之自然景象,变成茶杯里的流动物体,经历了一系列的转换过程。首先,春色见于“露花风树影团团”之中,这是目之所观。其次,在“影团团”的模糊景象中一定还有更精彩的画面,可惜看不到,于是有了“不知春色藏多少”的疑问,这是心之所想。接着,茶汤斟出来了,主人把清澈澄亮略带一点淡绿色的茶汤由公平杯分到每人的小杯子里时,诗人突发顿悟,觉得茶汤之中也融入了一部分“春色”。这一部分究竟有多少呢?又是心之所想。此时,春色“藏多少”的问题已由“影团”过渡到“茶汤”。然后,茶汤里的“春色”就可以“分来仔细看”了。最后的这一“看”,便有调动所有感觉器官、调动已有的人生经验参与评介的味道。正是有了这一系列的转换,最后“痴”语一出,便全诗精彩。由此,也让我们看到诗人创作此诗时的巧妙构思。
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4-1-27 22:34:2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梦欣 于 2014-2-14 16:03 编辑

4
以上所举例子,俱是出自诗人情性,于日常生活中偶有所遇、偶有所见、偶有所闻、偶有所思、偶有所感,或某一场合,或某一事件,或某一片段,或某一细节,立时吟咏,瞬间即兴,不事雕琢,少用经典,以一吐心声、敞露性情而致天然、见纯真、多率意、能隽永,写出清新可爱的作品来。这比那些翻经典、掉书袋、拾人牙慧、搬人口舌而侍弄出来的作品,要新颖得多,有趣得多,而且更加地贴近生活、贴近现实。鉴于以上所举例子均为绝句,这里再找一些律诗和词曲方面的例子说说。
    先看书生霸王赵无咎的一首五律,诗题为《午饭时,于老街见修鞋匠》。诗曰:
                        斜举新来货,殷勤对日光。
                        钢针穿韧线,板凳靠泥墙。
                        且待鞋将好,休怜饭欲凉。
                        久经皮革味,世上已无香。
书生霸王是“新国风”诗词创作的倡导者,其“诗词四化”(时代化、精品化、大众化、市场化)的主张颇为接近梦欣一向的立场。但时代化、精品化、大众化可以,这市场化就大可不必了。难道诗人也要添加一项“折腰”的本领么!文可媚俗,诗决不能媚俗。记得落花风雨有一首《醉后示八弟》谓“檐下生涯东复西,少年筋骨老来疲。止有双眉如铁铸,至今不肯向人低”,这应该就是诗人的品格。赵缺这首五律,从诗题即可知道属于一时偶见而有所感之作品,诗多用白描之笔,刻画出一位补鞋匠,在物欲横流的当今社会,生活艰辛却敬业如初,热爱自己的工作胜过热爱自己的生命。诗人对此没有一言片语的评论,却是在客观的描述中寄寓深深的怜惜之意。前四句刻画其补鞋的形态风貌,意象生动精准。后四句描述其敬业的工作态度和生活习惯,宁可吃凉饭,也要先把客人的鞋子修补好。尾联“久经皮革味,世上已无香”极妙,把下层劳动人们的生活艰辛描述得入木三分。
如果说此诗读了前六句觉得波平无澜已让人昏昏欲睡的话,这尾联一出,全诗顿时鲜活起来。有人曾经说,律诗的精彩全靠中间二联,与绝句的精彩在结句不同。即认为律诗的尾联可以淡化,可以不那么强势。但这只是在颌联与颈联都十分精彩的情形方是正确的。像赵缺这一首,颌联和颈联用的都是实笔,过于写实的描述缺乏想象空间,平淡无味,如果尾联再无奇笔迭出,这诗就不堪卒读了。正是尾联的一抹重彩,才让全诗有了不同的风貌。
再看夏双刃的《暴雨入室攻略满地终夜不寐驱水护家有感》二首之一:
                       滂霖一夜侵兰室,四面魈声国若亡。
                       坐待床前生碧草,好教清梦满池塘。
                       围畋动地如飞至,变阵由人忽尔强。
                       海与敌同今始信,长城未建不称王。
从题目可知,这首七律是作者居家在遭遇暴雨袭击水涨入室一整夜在与水患作搏斗之后写下的,这样的诗就是新鲜生活中的瞬时情感,具有突遇性、单一性、不可重复性,题材具有陌生、新颖、真实三种特色。自己的亲身经历真挚情感,写出来就容易有感染读者的力量。但关键在于如何写出诗味来。这首诗的可赏之处在于,使用夸张的手法,把个人遭遇的小事无限放大,从中生出别有寄寓的见识来。首句从一夜暴雨雨水浸入居室落笔,次句即把事态朝家国的方向一路放大,乃到了“国若亡”的地步。有了这一移位,后面的感慨才能水到渠成地抒发出来。中二联,一为浪漫想象,一为场面刻画,为诗作渲染气氛。尾联的感慨,由小家之事,溯及大国之政,虽也未免有些拉扯之嫌,但守家卫国,其理相通,情感的升华正可由小见大,这也是诗词的常用手法。正是这种拉扯与夸张,诗作才令人读来觉得有趣。
一般来说,七律的尾联通常都用来抒发情感、升华主题的。像汤沧海这首《端午与弟会于东莞樟村》也属于这种类型。兄弟出门打工在外,偶尔相遇,那种领略异乡别境的辛酸及各自谋生不能彼此照顾的感慨,在作者的笔下叙述得十分生动感人。其诗曰:  
                 相逢不敢话风尘,几处蝉嘶小巷深。
                 千里茫然背井客,十年依旧打工身。
                 聊噙淡酒杯光透,慢敛疏窗暮色浑。
                 但愧儿时呵护少,漂流各自损天真。
没有人际资源,没有学历背景,没有一技之长,单凭一身力气在外面打工混口饭吃,其处境的艰难和谋生的苦楚,非有打工经历是难以想象的。正是因为满腹辛酸,是以兄弟见了面都不想过问各自的状况。“相逢不敢话风尘”,落笔的一句就已囊括了无限的辛酸苦楚。中二联是这种辛酸苦楚情景的具体刻画、细致描述。颈联将情感融入于生活场景的特写镜头之中,诗句写得空灵而有质感。尾联的感慨,切合自己作为兄长的身份,既有自嘲意味,又有抱怨出身贫寒难以在生存竞争中维护自己尊严的言外之意。“漂流各自损天真”,也许正是当今所有打工阶层最深切的感受,挠到人们的痒处。
     打工的途中遭遇与客旅的途中遭遇,其感受可谓天地有别。一在天,一在地,二者可以相差十万八千里。读读安全东的《晚投记忆》,便知道梦欣此言不差。安全东的这首五律, 写得意态悠闲,笔调雅逸,就像王维手中的山水画,韵味幽远。其诗曰:
                             令节伤迟暮,风光叹老成。
                             山寒才露骨,水瘦已吞声。
                             细路莓苔合,遥村雾霭生。
                             隔河呼野渡,月上一篙轻。
莫以为此诗首联一“伤”一“叹”,便是孤单行旅之惆怅心绪。其实,诗人只不过把一份闲情,用来把玩幽静山野之独特景象罢了。别看他一惊一乍的,心绪好着呢。但这份好心情是一直遮蔽着、虚掩着的,直到结句“轻”字一出,便原形毕露了。用诗评家惯用的语言来说,这一手法叫做“临去秋波”。好比一位女子,她先把你数落得一无是处,让你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可是当她走到快要转身不见之时却回过头来朝你莞尔一笑。你当然受宠若惊,立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怪不得古人说,“临去秋波那一转,未有不令人销魂欲绝者也”(李渔语)。
这里的妙处便在“临去秋波那一转”,但最高明的手法是“转”得相当自然。譬如这诗的“轻”字,没有丝毫的故意,因为它是从“野渡”船夫“一篙”撑开小船的动作和效果出来的。是以这个“轻”字,可以承载的内涵极其丰富。比如,可说是船夫动作的熟练和精巧,这是“一篙”之“轻”;也可说是下船的游客极少,或者就只是诗人一人,这是一舟之“轻”;还可以说是月光的作用,有了月色沉入河底,小船浮在水面便显得“轻”,这是“月上”使然之“轻”;最后当然还有诗人因为贪赏山野美色错过投宿而此时有了“野渡”解围一坐上渡船心里十分安定之“轻”,以及一路欣赏到独特景色留下一份难忘的印象的好心情之“轻”。可见这一字之妙,顿使全诗寻味无穷。当然,这诗的颌联也相当精彩,山之“露骨”与水之“吞声”,似乎还未有人如此描述过,也是奇笔。
     有人说,律诗的精彩与否,全在中间二联。这话有几分道理,但也不尽然。不过,如果有一个脍炙人口的对偶句子,就可以让全篇光彩夺目。这一点倒是屡见不鲜。象安全东这首五律就因了颌联的精彩而让人一读就过目不忘。染清尘有一首《七夕夜伊通河畔独坐》也同样因了颌联的妙笔而使得全诗引人注目。其诗曰:
                           烟露锁空灵,飞思入杳冥。
                           风酥三界物,水煮一天星。
                           银汉传私语,红尘感涕零。
                           撩人眉月好,却照两俜伶。
     此诗题为“独坐”,或为客居在外,或为家分几处,总之在此传统情人节之夜,独自对月遐思,其情之孤寂、看景之凄清,在诗里不时溢出。先是首句以“烟露锁空灵”营造出迷离曲折氛围,之后对句接以“入杳冥”,已令人感觉虚无缥缈,不着边际。中二联便着意刻画“杳冥”境况中的迷人景象。这时,气象开阔、意境雄浑的颌联,以包天涵地之笔力,描绘出一幅灵动的秋夜壮观。句中一“酥”一“煮”,独具炼字之妙。颈联展开合理想象,一天上,一人间,极言牛郎织女是夜得以相会之甜蜜。结联转向自己,别人的快乐却令独居的自己倍加惆怅难堪。眉月(七夕之月弯如美眉)既“撩人”,景象自然优美,然而,月也孤,人也孤,情又何堪!“却照两俜伶”,感慨深矣。全诗怅然之怀,于结句溢于言表,诗味十分隽永悠远。全诗意境浑融,引人入胜者全在颌联的炼字之功。
    词作以身边风物、日常琐事随意吟咏的例子很多,大致都以即时景、瞬间情起兴吟唱。像素手把芙蓉这一曲《蝶恋花 路见无主鸢尾败落于孤隅》就是以身边风物起咏吟唱的,题材似乎极不起眼,谁会为路边一棵花草的凋零落败而耿耿于怀?但睹物伤情,抒发心中一丝感慨,寄寓某些人生哲理,便是诗人的情性所系。请看作者如何落笔:
         陌上草薰归缓缓,紫靥蓝唇,著意回眸懒。五月光阴浑惨淡,
       看看又是春将晚。
         谁问孤隅寒与暖,断送年华,寂寂无人管。刹那初开旋复散,
       狂风吹碎琉璃盏。
作者先从“春将晚”来营造一个“五月光阴浑惨淡”的大环境,在这样一个氛围下,一株“无主鸢尾败落于孤隅”就显得益发无人过问的了。于是,任凭如何的“断送年华”,终归“寂寂无人管”。尽管初开之时也曾经艳丽一阵,但很快也就凋零而被狂风所推残。人生大抵也有太多这种经历,或许诗人在看到这景象时,就与某一段自己的经历、某一个他人
的遭遇联系起来,一时便有无限感慨,是以便将这眼前景所触发的瞬间情记录下来。尽管词韵还不是很深婉,也没有太多寻味的空间,但情感是真的,只凭这一点就还可读。
为路边一株花草的凋零而抒发伤感,是诗人的情性。为人间一个弱势群体的悲凉处境而生发感慨,也是出自诗人的悲悯情怀。读一首吴彦的《江城子》,就可明白,诗词的有感而作,与书斋里的煽情风月,给予读者的感受有多大的差别。其词有一附记,谓:网上曾流传一帖,写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复员残疾军人因生活窘迫外出乞讨为生。此事虽一时无法辨别真伪,但读之令人感伤,乃填是阙以记
         寒烟冷霭踏荒行,野飞荧,月悬明。霜树听风,夜夜鬼相迎。
     心底河山都似梦,人已老,露微泠。
             功勋已是少时情,望流星,数余庚。乞食街前,满眼泪珠萦。
         休问于今谁可爱,浑作雨,不成声。
其实,像这种遭遇与处境,人间又何其多,而且个中也不排除个人自己不争气或不努力之情形,是以也有不值得同情者。但现实总是如此残酷,只要战争还存在一天,只要公平还是挂在人们嘴边的一句话,那么,“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情景就还在不断上演,而成为烈士者犹可不朽,那些伤残留着半条命的假如没有得到社会应有的照顾的话,就比枯骨还更悲凉。或许这就是作者还来不及去查究帖子的真伪时已伤心落泪的缘由。于是,感慨已生,挥之不去,落笔便成一首悲慨深婉的中调词。
当然,要说作品有深度,就不是眼前景、瞬间情所偶尔写出的。也是贴近现实,贴近生活,但诗人关注的、思考的、咏唱的,一定是带有普遍性的、时代性的、与社会绝大多数人的脉搏一起跳动的问题,这种题材本身就震撼意义,写得好就会成为人们争先传诵的好作品。这里也举一例。请读韩济中的《满江紅 中國房地産 呈温家寳總理》,其词为:
                放眼神州,森林狀,瓊樓玉閣。拔山起,横生直上,拂雲撫月。
      盛世歌中銀似水,和諧旗下金如鐵。抱嫦娥,曼舞醉瑶池,神仙樂。
          膏腴地,農家沒;黎庶舍,挖機滅。自焚人慘叫,草民心裂。泥
        石壓彎牛馬背,蝸居吸盡蒼生血。問温公何故不垂憐,惟嗚咽?
这词所描绘的景象,这词所描述的事体,这词所抨击的现实,当代人都清楚,就无须梦欣赘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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