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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与流派

 水共山华 2014-12-16
 本帖最后由 梓煜 于 2013-6-25 18:30 编辑

按,这是从前一个跟贴的扩充

理论与流派

黄山谷的诗歌与他的书法一样,情绪都较为安闲。可是两者都让人看来不板滞,而很活跃。我想一个原因在于,他的诗与书都相当讲究笔法的变化,笔法的多变,把情绪本来可能带来的沉闷抵消了。这样读者读时,便不至于哈欠连天。这是个好本事。知书者看看他草书太白旧游诗,就知道他摆弄笔法多在行了。

他的追随者,好像没有学到这个本事。不过这也怪不得,从来宗师的学生,都是这样的:学不到宗师的长处,反把宗师的短处夸张地表露出来了。

任何一种长处都天生附带着短处,长处实际便是短处,好比纸的正面反面揭不开。一种诗法用之得当,便见其长,用之不当,便曝其短。宗师出于情绪心性、风格倾向的推逼,会形成他特别的诗法;当然,这只是大致的,并非首首都如法泡制,也并非时时都坚持得特别死硬。那个诗法受他自己把握,而不是由诗法来把持他。他甚至未必理性地认识到自己的诗法,进而刻意地遵守自己订下的教条。宗师特别的诗法来源于他特别的心性偏向,跟他自己很合拍,像是从自己肉里长出来的;即便是个瘤子,也跟身体血脉相通、痛痒相共。他的诗法是活的、有生命力的,跟他这个人、他的诗打成一片,成个有机的整体。这样,诗法的特别偏向,正好成为传达心性特征、造就诗境特色的长处。诗法暗含的弱点不易暴露。同时他才情很好,识力也足,他也可能有意识地控制自己诗法的弱点。

到了学徒呢,没那才情、识力,也不知弱点所在,照葫芦画瓢抄诗法,而且坚持得不近情理。学生自己的心性未必近于宗师,诗法可以成就的诗境,未必跟他这个人合拍;一个人干他不合适的活儿,免不掉别扭、不自在。好比说,别人磨铜成了镜子,他就成天躲在家里磨砖头,而且时时跑去调研一下,把别人磨的手法、姿势学个十足。他到市场上去卖自己那块薄砖头,宣称是某某磨镜大师的真传,不把大师和他的手艺一起搞得臭名远扬,那才怪了。对学生说来,诗法不是从自己身上长出来的,而是从外边强加的。孙猴子自家长的眼睛很好使,一出生就把玉帝老儿吓了一跳;观音菩萨加给他的紧箍咒,便极不受用。拼命去学来的诗法,实际就是写作的紧箍咒,活活把个泼皮猴儿整成了乖乖宝贝,整得他满地打滚。学生一旦迷信起别人的诗法,便给诗法控制,他要按诗法来写作,而不是借诗作来写自己的心性,他要把诗歌写得像某个蓝本,而不是把心性渗透进诗歌。他不会为了自己特别的心性而逼出自己特别的诗法,只会拿别人的诗法来阉割自己的心性。总之,就像孙猴子不拿自己长的火眼金睛来观察体验自己,而要拿别人的紧箍咒来锁住自己的脑子。在宗师那里,诗法是自然的、内在的、与人血肉相连的。到了学生那里,诗法是规定的、外来的、跟人独立而且强迫于人的。诗法由有机体内的一个被规定的侧面,上升为规定有机体的根本之物。从前是人长出了个瘤子,现在是人拼命要把自己长成一个瘤子。学生也缺乏对诗法冷静的观察、适当的警惕,结果诗法通过作者、把持作者、无顾忌地显示它所有的可能性,把自己的弱点连锅端出来。

学生理论上该是老师的维护者,事实上呢,成了老师的败坏者,他本该是老师的信徒,不想做了老师的敌人。钱锺书批评说:学生向宗师拜倒有二义,一义是向之拜倒,二久是拜之使倒。向宗师拜倒,同时也就将宗师拜倒。西江派是个例子。正像学生初爱上宗师的诗法一样,孙猴子初戴紧箍咒,也只以为是个好家伙,高兴得不得了。成佛之后,他头一件就要唐僧“念个松箍儿咒,脱下来,打个粉碎,切莫叫那甚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看来那些学生自始至终没有这猴头的觉悟,所以后代的诗派搞得越发热火朝天。

龚自珍讲:但开风气不为师。这对古代的宗派是个极有力的警醒。我的看法还要保守一些,风气也是不可开的。生前不可开风气,不然死后定成师。黄山谷生前未必有搞宗派的欲望。他那人的个性相当宽厚、宽容,东坡诗法与他大异,而他对东坡推崇之至,虽说也谈到东坡的弱点。古代士大夫都想在功业上搞出点名堂,黄山谷连这个意识都不很强,我估计他无意于立个流派来名流千古。亲友弟子辈受他影响的不少,在北宋末颇成气候。但是,很难讲他有意纠集一帮人来实践一个理论,他虽然开了风气,并未自树宗师。吕本中做《江西诗社宗派图》,当在南北宋之交,那时黄氏早已死掉。[南宋立于1127年,黄氏故于1105年,故时吕本中才21岁。]方回排一祖三宗时,更远在元朝。可是黄死后,西江派要把他拉出来做祖师爷,他也管不着了,喊冤都没地儿喊的。所以人不能开风气,否则入土为安都做不到,有人会掘墓盗尸,把你那幅骷髅挂到旗帜上。

后代研究者观察从前的诗史,发现有些作者风格相近,于是把他们归为一个流派,以便了解诗歌运动的轨迹。流派因而是追认的。寻流派也是研究者的本份,非如此他不能理清脉络、编出地图、简化那无数零碎的作品与事件。同样,研究者也需要理论,他得判断何种诗是好的,何种倾向是值得提倡的,具有何种特征的诗歌观念是有生命力的。否则他就什么也没有研究。研究过程,也自发地催生他的理论。理论、流派对研究者是必需的,而且有益有用的。对写作者,就满不是这回事儿了。这好比一把刀,医生拿着与罪犯拿着,效果大不相同,前者拿它救人,后者拿它杀人,最好的结果也无非自杀。刀在罪犯手里,当然也是有用的,但是并非有益的,它的有用,正在于它的有害。

有人把理论分为两类,一类只讲枝节的文字、修辞技术,名为写作理论。另一类文学理论,则关系大体、宗旨。我前边所谓“理论”,便指第二类。它得提出好作品的标准,它也提倡一种风格倾向,甚至它指定写作的手法,进而染指情绪的传达偏向,最终要求控制作者的心性类型。最末的那点,实际逻辑上是免不掉的。因为在自然、自在的写作里,风格也罢、情绪也罢,它们的区别,都源于心性心灵的区别,源于感受性的区别。是什么样的人,便写什么样的东西。一旦规定起风格诗法,势必也得规定心灵。悬起一个最高境界,同时也就推举了一种心灵状态,因为诗境是心境的流露。比如古代儒家的诗教,讲究“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温柔敦厚,”我们便辨不清这些话指的是诗风还是心态;实际上它是兼指的,要诗风如此,也就必得心态如此。理论天生是极权性质的东西,它不但在诗的写作内部划个小圈子,叫你低头屈膝地踡缩其中,不准越雷池一步;同时也钳制诗外作者的心灵,不准不照规矩地乱想乱动;如果心灵确实乱想乱动了,那么,它就逼你在诗里做伪,因为不准你照着本心直说,你只好昧着良心瞎说。

理论的这个先天性质,即便在研究者那里,都显出不良影响。诗的天地广博无垠,而一个理论只能挑选一个偏向的佳作;要到另一个合适的理论出来,另一部分暗淡无光的作品,才得见天日。当然,这个理论也只合它自己的适。情形好比吃大锅饭,每人只向大锅里舀得一小勺口粮。研究家的理论只针对已经存在的作品,问题还不大,总有其它的勺子来抢饭吃的。写作者的理论便麻烦了,它的目的不是梳理已在之物,而是规定未来之物,它要左右作品的创造。这把刀子不是解剖死尸,而是屠杀生物。每个人的心灵都与他人有些区别,即便一个人自己,心灵也不刻板着面孔,像拉官脸似的一成不变,而近似川剧的变脸。咱们都有体会,少年心境不同于老年,即使一天之内,心境也时常涨落来回。心灵同时有无数个侧面,它是立体的而非平面的。理论一来,便只准有一张脸了,它不准别人与自己长得不同,也不准给自己照全身照。任何一个理论都无以应付心灵、世界那可敬畏的复杂状貌。人类天生是理论狂,有了理论,便免不掉要照理论写作,于是他忘记了让心性流露在作品里,反把作品去复制理论的相貌。自然的流露,作品便如水泻地,随地赋形,各各有别。按标准的制作,如网打鱼,不合网格的全都跑得精光。要它贴近作者的心灵,也许就像竹篮打水。理论要求众多人接受时,它等于杀人,一个立体的人遵从理论时,那人等于自杀。一个得势的理论,会引发大面积投机、作伪的写作,这从“爱国、诗史、时代精神”一个理论看得出来,当代几乎所有的网下诗人都站到这队列里去了。这面网倒真是实心的好网,诗人全数打尽。假使我们相信人人都果真成了杜甫,那我们只好同时相信自己成了阿甘。功利是人的本性,理论提出的最高境界,会成为鹘的,勾引得大家一齐去模仿、造假,以图获取声名。只有不立理论,不悬鹘的,大家无机可投,无假可造,写作才会回到较为自然的、自在的状态,老实地应付自己的心灵、情绪、观感。

理论是流派的双生兄弟,提不出理论,流派便无从依托。不打旗帜,大家也就没法儿站队。所以一切流派都是有理论的--我指的是写作者自己搞的流派,而不是研究者追认的流派。进入流派的理论,害处更大。流派得网罗一批人,于是人事、政治会窜进写作里。一切团体最自然的趋势,都会团结自家人,而打压非我族类者。它会谋求声名、势力,与其它同有此欲者争个不休,只有压倒竞争者,它才能坐大。它对外有攻击性,而对内护短。有了外敌,自然得修堡垒,于是,流派会把理论讲得越加斩绝,没有通融余地,以便死守;它的边界会越加明确严峻,免与别人相混,一旦相混,流派也就溃散了;这样,作品也就愈加死板得没有心眼,愈加不理会心之所感、眼之所见。由于大家都是活人,理论之争最终会变为人事之争,诗歌的流派渐渐滑向政治的派别,那时候,守一个理论未必只在纸面上、作品里了。听说明朝后七子里的谢榛,就因为观念的区别,给其余的几子排挤得在京师无法容身。大家坚守的,也并非只是理论阵地了。理论贬值为次要的,借着维护理论,实际要维护的是理论旗下的那个团体,以及这个团体的势力,进而依托于这个团体的个人,他的声望、他的实际地位。理论好比从前的君王,实行立宪后,他只成个象征性的傀儡,坐在宝座上高处不胜寒,除掉感冒打喷嚏,没啥事儿可干。可是正因为这样,理论会维护得愈凶,并且维护的那股蛮劲,愈不出于自己心性、风格的认同。

诗极盛的唐代,诗人们并不搞流派,他们搞个人主义,而且互相推重。北宋苏、黄也搞个人主义,照样互相推重。西江派并非宗师生前亲自搞的。派中人虽说观念相近,似乎也并未结成团体,一起来哄炒理论,制造势力。做宗派图的时候,好些作者都已过世。一定程度上,西江派也有点追认的意味。到明清两代,情形进步得不可收拾了。由一个人或几个人牵头,编出纲领来,当时便挂牌开业,甚至这“几子”那“几子”都喊出来,等于聚义厅里排出交椅。我以为搞流派,正是诗歌衰落的一个原因。如果七子不挂牌营业,只在自己家里走走台步、唱唱高腔,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旦在外边搭起台子来唱,便把大家全勾引过来,不做别的事儿了。同时,明代的杰出作家,并不在流派之内,像高启――虽说他在明代没活几年,但无论他是什么朝代,没搞流派则是事实――这事可深长思之。清代也一样,黄仲则就不肯凑热闹。而且,大家唱得顶欢时,他还在旁边讲风凉话。严迪昌先生的《清诗史》,把他的风凉话报道出来了。我建议写诗的都看看此书,它对流派现象做了细致描画。严先生极有识见,可惜文字有点儿缭绕。我把严先生的报道转述一下。仲则是山谷后裔,桂馥旧藏有一枚铜印,文字恰好是“山谷诗孙”,便把它送给仲则。山谷诗名塞破天,后世的影响几乎只低于杜甫。在敬祖重宗的中国,子孙会以他为骄傲,一般而言,他的家学几乎会笼罩后裔,谁也脱不出去。可是仲则写诗并不理祖宗那套。他对桂馥的答诗更出人意外,花大量的篇幅讥刺流派现象,需知他的祖宗可是最大、最久的流派所宗奉的,那印文又是直接把他自己与祖宗连到一起的。讲流派那段说:

“鸾翔虬结一入手,我欲拜赐心然疑。我祖诗可祖天下,凡能诗者宜当之。若资华胄便窃据,不患造物嗔我私?虽然一语敢相质,斯道不绝如累棋。文章千古一元气,支分派别徒费词。几人眼光认针芥,学者蚁附缘条枝。雄深一变为饾饤,精华已竭存糟醨。康庄不由入鼠穴,细寻牛毛披茧丝。强将谱系溷初祖,九原可作夫谁欺?摩围派衍源屡竭,皖公云封人莫窥。我生衰门更才劣,岂有笔力能振支?但将此印印家集,一编世守侪尊彝。”

他不但不愿借黄氏身后流派的光,而且不愿借黄氏自己的光。他讲凡能写诗的,都可当得“山谷诗孙”一印,自己没有产权;将来此印自己也只悄悄盖在家集上,不会拿来招摇。他把流派痛骂一通之后,还怪它们玷污了自己的祖宗。他似乎认为流派跟宗师没什么干系,是后世强拉宗师入伙,强奸了宗师的本意。康乾盛世,正是流派闹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仲则的风凉话虽说吹不熄那股邪火,至少表明他自己的脑子没给火烘得发热发烧以至于发昏。其实冷眼人从来不乏,另一个清人就讲“此中不作坚城守,敌骑何妨八面来”,名字我忘掉了;我常想把它偷来自己用。有所守就是一窒、一缚,一窒起来就呼吸不通,一缚起来就血脉不畅,都不能自在地行事、自由地传达感受。

清代既是流派最闹腾的时代,也是闹腾得最末流的时代。左右流派的,不仅仅是理论上的观念。而是这样:一个观念的成立、一个诗人名位的确立、一个流派诗歌标准的建立,还进一步依赖于一个高官的褒扬。没有官们,啥也别想。这一点倒不奇怪,搞流派本来就是诗界里的政治举动,它包含着话语权力、山头势力、声名位置的较劲。它等于政治的教外别传,老祖宗最终会亲临指导、直接管制,正是自然之势。官位不来插一脚,倒是需要解释的异常现象。清代由外族入主中原,他们感到自身的文化比不得汉人的高明――至少在治天下上。虽说同时也觉得汉人文化腐朽,要求满人子弟保持原来文化的强悍活力――也感到汉人的离心力,受到这些压力,清朝的皇帝特别注重从文化上收伏、压制汉人的心灵。高官据守诗坛、引导诗风,正是这个努力的自然延伸。

钱谦益在晚明已享大名,而且为统一诗天下,先把竟陵派骂成了妖孽,给自己搞流派扫清了地盘。但是他入清为贰臣,势力与清名大受损失,而且没当几天官就退了,所以没能一统江湖,抱恨而终。他寄希望于王渔洋。王渔洋不负所望,建立了一个诗歌的评价标准,曰神韵;也搞成了一个派别,据王氏还在早年之时的记录,他的弟子就已经有四百多人。声势大得不得了。但是,他那神韵之说,几乎没什么可把握的意义,尽是些虚玄之谈,无非从严沧浪的著作里偷来神韵二字,把它歪曲、神秘,搞得不知所云而已。他自己的创作,也只能写一点儿绝句,律诗,意思在无有之间,风调清淡,不时扭着腰支摇曳一下,其余的就不多了。不过,他处理风格的才能相当不错;他晚年一些山水诗也可读,原因正在没搞神韵。他那些神韵诗,据说读得上十首之后,就可放手,因为只是重复而已。可是就是他,在自己生前,搞成中国诗史上面积最广的流派。这是历史上任何人都没有做到的。何故?一个重要缘故就是:他是高官,而且以高官身份把持诗坛许多年。

王渔洋身上有个例子,可以看出高官与诗坛的关系。施愚山年纪比王渔洋大十六岁,诗名早著,而且据我看,诗才也远过王氏。可是看看王氏对施氏的记述:“己未在京师,登堂再拜,求予定其全集。”这话出在他的《池北偶谈》,我从《清诗史》里抄来的。这位长者要向后辈“再拜”,我不知道他拜时心里想些什么。王氏的态度倒是清楚的,他受之无愧,甘之如饴,完全没有惭愧之情,而视为当然之事。从中国的传统讲来,尊老是基本的行为规范,即便迫于时势、权位,施氏非得向他再拜,他在事后作记录之时,也不该宣扬。正常的作法是,别谈这事的细节。可是王氏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些,而得意洋洋地记下来了。这个心态可以说明当时诗界如何受制于官位了,受制得王氏都不觉得那是违背常情的了。

理论与流派彼此相生,互为狼狈。闹到这种地步,诗坛就真不可闻问了。一个眼光偏狭的理论、一个亲友师弟结成的裙带团体、加上把持者的权位,这种流派对诗歌创作的破坏力,咱们可以想象。当然清代的流派,有政治社会一系列因素的背景,但是我关心的只是流派、理论一事对诗歌本身的影响。

搞流派、理论最后的一个坏处是:除掉宗师那几首,后学几乎都没有能留下可读的东西,无论当初势力有多吓人。这个坏处是致命的,它从根本上否定了搞流派对搞诗歌的意义,当然它也顺便帮了我一把,印证了我前边所讲的那些话。流派是不可搞的,一搞就后患无穷。一个作者实际无法借助外力,他只能我与我周旋,最终得自家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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