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124ffice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此观堂极善之论也,然观堂厌人染指遂多欤?观堂之文学观,似有贵族倾向,然未敢断言之。 古诗者,所从来久矣,不知起于何时。孔子游于四方,不遂其志,于是恨道之不行,归而删定古诗,命曰:《诗》,后世尊为《诗经》。《诗经》者,四言诗之极则也,然古诗自此遂衰矣。楚辞者,古代楚地之歌谣也。不知起于何时,盖其由来亦久矣。屈平放逐,乃赋《离骚》。《离骚》者,楚辞之极则也,于是楚辞亦衰矣。五言诗之生于民间,不知几何时也。后之文人渐采用之,而汉魏晋宋之时极盛,王元长、沈休文之辈出,研磨声律之事,多所发明,于是五言古诗亦衰矣,而格律诗兴。盛唐之时,歌诗号称各体皆备,故唐诗极盛。格律诗者,沈宋始好之,然李青莲犹不甚作,而杜少陵大成之。至沈宋至于少陵,不过三数十年。少陵颠沛流离贫病以死,以其诗多思君忧国之语,又大有规章可循,故制为标本,尊之为诗圣,而盛唐气象便杳如黄鹤,不复返矣。凌迟至于晚唐五代,文人学士遂采民间之长短句而为之。审音节、定声律,于是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格,民间歌曲遂为文人之词矣。文人好锻炼,争价一字之奇。于是有“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等等名色。淮海秦少游作《满庭芳》,“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一“抹”一“粘”,锻炼之能事极矣,实启南宋雕琢之风。鄱阳姜白石创格律词派,于音韵格调之事研求更深,然犹是为意境情致而炼,至草窗则是为炼字而炼字矣。故宋末之词日益衰。王观堂之极诋宋末诸家,不遗余力,亦见其卓识也,然持论时有偏激,易引人反感也。 五十五、39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此亦观堂之卓识也,然持论太过激烈。诗词之有题亦犹人之有名字也。苟无题,则名之为张三李四亦可也。古诗之“三百篇”、“十九首”即多用此法,五代北宋之词则多以词牌为题。此时之诗词多兴会之作,故多佳构。然后人每命意命题而作,犹应制应试之诗文,故多不能佳。诗词不可命题而作也,然谓之有题则亡,恐亦未必也。 五十六、7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绝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此手稿第七则也,亦即其不隔之标尺。观堂隔与不隔之说,极善,将大有功于词林。 五十七、41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怀古咏史)之篇,不用隶事之句,不用装饰文字,则于此道过半矣。 人云,先生此说,反对伪文学也。然文学之真伪不在于是否美刺,是否咏史怀古。古今赞美诗极多,然存世极少,以其本身非诗也。至如屈原之《国殇》、穆旦之《赞美》则又当别论。诗人刺世之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类是也,断不可少。投赠之作亦不可执一而论。怀古咏史之作,借古讽今,多有其现实意义。观堂此论甚是狭隘,持此以衡天下诗词,天下几欲无诗矣。诗词中隶事以稼轩为最,然不闻稼轩词伪。装饰雕琢则大可不必也。 五十八、42 以长恨歌之壮彩,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可。白、吴优劣即于此见。此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诗词隶事多则解读难,然亦有不畏人不知者也。稼轩最好隶事,盖不畏人不知也。笔端常驱使左国庄骚,而自然浑成。其《贺新郎》曰:“知我者,二三子。”不知二事能否关联。白香山务为浅近,欲使老妪能解,故不愿隶事。此事与白、吴优劣无关,观堂非。 五十九、54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与骈体文等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观堂卓识,不可磨灭,将大有功于诗坛。然犹有小议。诗词之体虽无尊卑,然实有美恶。诗之五七言绝,佳作极多,五言古佳作亦多,七言古唯李太白最擅,盖其才情雄放,故颇宜之。五七言律人多好之,然已与明清人之好缠足无异。至于五七言排律,殆从无佳作。读者无须挟天子令诸侯,举杜圣人来压我,杜老饥寒交迫,安知自己死后被塑为圣人!词亦如此,两宋词人皆工小令,长调与小令齐者唯东坡,长调胜其小令者唯稼轩。只是长调宜方之于七言歌行。 六十、116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之论,观堂之重大发明也,极善,谓之不二法门亦可也,愿终身师之。 六十一、119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此“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之别解也,极善。诗人重视外物,故能爱好之。爱好之,故能入乎其内,与花鸟共忧乐。诗人轻视外物,故我为主宰,万象为宾从。故能超然物外,以天眼觑红尘,以奴仆命风月也。 六十二、122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观堂此论,深得孔门用诗之法。昔孔子定诗也,而存郑卫之音。郑卫之音者,亦犹今日之流行歌曲也,多欢爱怀思之作。《野有死麕》、《将仲子》诸篇远过于观堂所言,而孔子存之,且曰:“思无邪”。无邪者何也?空床难守则言难守,此即无邪;若本难守而必言易守,此即是邪,近于观堂所谓游词也。然后世君子每标榜其心在江湖而身存魏阙,令人生厌。 六十三、125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斜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 诗文言欲简而意欲丰,语欲浅而情欲深。然有真情与真才始能办此。观堂必知此意,故其论词也,贵短制而不贵长调。 六十四、81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奇思壮采,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各人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永叔、少游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文学之事,偏才多而通才少,如陶渊明、苏子瞻者,千载难得一见。 此《人间词话》之上卷也,因曾公开发表,应视为观堂成熟之作。论词之规模已具,又多真知灼见,故悉数评之。下卷为《人间词话》未刊稿与删稿,故择其要而评之。 下卷 一、12 白石之词,余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此白石《踏莎行》之结句也,妙在融情入景,又极有境界。然此处实为轻视白石之意,读之使人不乐。 二、14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松霭先生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谩骂”,狞、奴二字皆从N得声,谩骂二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之“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ou。刘孝绰之“梁皇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iang也。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世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人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作诗讲求四声,是为了诗歌的旋律之美。旋律无定则,有时要求铿锵,有时需要婉转;有时要求从容,有时需要斩截;有时如春日融和,桃李艳发;有时如长风卷浪,石破天惊。陶公诗,“春风扇微和”,连用五平声,读之,即感知其心甚平适也;“猛志故长在”间用三去声,读之,即感觉其热血上涌、怒发冲冠矣。三代之四言诗,岂不讲声韵对仗,“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暮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其韵律之美,言事之真,抒情之醇,令人惊叹。至于《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反复念诵,一往情深。此声韵格律之最能事也,岂后世王元长、沈休文辈所易知耶?要之,声韵之事千变万化,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观堂所言亦特其末事也。 三、15 昔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 双声叠韵本为拗口令之法则,“官家更广”即是也,用者宜慎之。 四、17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亦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或云“李太白集中,投赠之作极多,盖占其十之六七,然皆佳,观堂非是”,今人持此说者极多。然观堂是。李太白投赠之作,傲骨铮然,绝不作乞儿相,故投赠虽多而终不得志。诗贵真,不容说违心话;诗至贵,不容作乞儿相。投赠而能有太白遗风者少,观堂是。 五、21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近冯梦华复辩其诬。不解“天乐”二字文义,殊笑人也。 徐光启有言,“一物不知,儒者之耻”,此言甚壮,然岂容易哉。人生世间,匆匆百年,能志于学者,万不得一。即便志于学矣,而处于名利之场,万虑萦怀,百务缠身,鲜有不以此而废学者。苟能真志于学矣,世间之学问浩若沧海,而我之所知不过沧沧海之一滴耳。故多知一事不足为荣;少知一事不足为羞。要之,我之所知有限,而不知者正无穷也。 六、29 北宋名家以方回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至宋末诸家,仅可譬之腐烂制艺,乃诸家之享重名者且数百年,始知世之幸人不独曹蜍、李志也)。 方回之为人也,瓦面、白眉,然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好驰骋射猎,击剑悲歌,有古侠士风。然其为词也,“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袂,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至其《半死桐》、《捣练子》诸篇,则荆钗布裙之孟光也。此极变化之能事,诚两宋之一大家也。读其词,辄叹其真。今观堂厚诬之,实由其门庭太过浅狭,又甚好帝王卿相贵游闲情之作,视文学为贵族之事使然也。此实观堂狭隘反动之见,鸣鼓而攻之亦可也。 七、30 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近体易学而难工,古体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此观堂之私见也,恐各人看法都不同。我以为各体皆易学,工则皆难。 八、34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此意昔人言之多矣,观堂是。然物不能作诗词。 九、38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天才。 人多自以为善,又多自命为才。观堂感慨系之矣。然观堂是。弱肉强食,盖天下之通理也,社会之杀善人,固不必论也,而文学之事亦近似之。自有文学,然后必有文坛。有文坛必有权威,有权威必有垄断,有垄断则文学之事亦不必言矣。 十、49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此观堂之重大发现,不可磨灭。 十一、51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炯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 此等语小晏词中最多,奈观堂不肯正眼视之。“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什了期,除非相见时”,“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此等语痴绝。 十二、43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所不能言,而不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此婉约派之特色,非豪派派之特色也。北宋之词,要眇宜修。然范文正公以《渔家傲》写边塞生活,苍凉悲壮。苏长公以《念奴娇》咏怀古迹,感慨豪放。观堂自作词,长调不过咏蟋蟀咏杨花,小令则闺怨十九,伤怀十一。故应赞范、苏二公之进步,而斥观堂之倒退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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