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人先告狀”的牛車把式 马啸 在兵團連隊生活的那段時間,我也曾是使牛好手。成天價跟牛打交道,算是把牛脾氣給摸透了。為了生產和改善生活,連裏飼養了好幾十頭牛,黃牛水牛各占一半,黃牛一般都是供宰殺食用,水牛嘛,當然就是勞役做工的命了。 那時候,我們經常得牽牛下田犁耙耕地,上山拉伐木料。駕馭著壯碩老實的大水蠻牛漫山遍野鑽來鑽去。一甩牛繩,高聲吆喝,那牛兒就得乖乖就範。使喚著牛兒幹活,心裏總覺得自己儼然就是發號施令的指揮官,那股得意豪邁的架勢,嘿!就甭提多神氣多帶勁啦! 不過,可別瞧我使喚牛兒的那個神氣勁好威風瀟灑,那可是牛兒給的面子。你要是叫它幹活聽使喚,可得先要把它喂飽讓它歇足了,使它精神飽滿體力充沛,牛跟人一樣也是血肉之軀,也需要吃飽肚子才有力氣幹活。你要是不好好善待它,不讓它吃飽歇足而要它為人賣命幹活,那可沒那麼便宜的事。你要是把它逼急嘍,哼!那你可就有好戲看了。 閒話休提。記得那年我回廣州探家,期滿歸隊時正好遇上生產大會戰,連裏主力都拉到新建十三連的開荒工地去了。經過連日奮戰,連隊後勤供應開始短缺,急需補充。有一批糧油炸藥等生活和生產物資要準備用牛車運送到工地上去。留守駐地的司務長正愁抽不出人手來,看著我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竟樂得合不攏嘴——不用說,這個“光榮而艱巨”的運輸任務就理所當然地落在我這個剛剛歸隊的毛小子身上了。當司務長老時來找我交待這個任務的時候,我開心得雀躍不已,我為即將與分別了將近一個月的鐵哥兄弟們重見相聚而高興;又為可以重返“戰場”投入火熱的戰鬥生活而興奮,憧憬著在前線又能大顯身手了,竟得意忘形得手舞足蹈起來。哈!不就是當牛把式趕牛車麼,小菜一碟!對於趕牛車這工作我已是駕輕就熟胸有成竹的。我對司務長說:你儘管放心,我一定能把這些物資安全送到工地,決不會讓前線兄弟們斷糧缺油,停工待料!第二天一早,等一切準備收輟妥當,我向老時說聲告辭,然後放聲吆喝,輕甩牛鼻繩,那全身烏黑抖動著混身腱子肉的半大水牛牯便拉著膠輪車子撩開腳步啟程出發了。 那是一個清爽晴朗的早晨,我趕著牛車興致勃勃往工地進發。一路上陽光普照,輕風撲面;樹影婆娑,鳥語花香。沿途飽覽著優美的大自然風光,心情異常的開朗與舒暢。趁著這四周無人的山野,我毫不諱忌地張開那難得舒展的嗓子,一首接一首的引亢高歌,完全沉浸在那自我陶醉的酣唱之中了。牛兒也似乎也受到我的感染,一路都很懂事的自覺歡快馳行,竟省卻了我不少嘮嘈與操心。 通常,牛車把式趕車都會習慣的坐在牛車邊上的轅木上,氣定神閑地駕馭著牛兒,既賺了牛的便宜,又顯擺了駕馭者的威風。可今天我卻沒有這份閒心,一則是任務繁重,路途遙遠——從七連到新建十三連,須要途經七八個連隊單位,翻越幾個大嶺,十多公里的山路。山高坡度大而且路程蜿蜒曲折,我不忍心讓牛兒拉著幾百斤的負荷還要無端端加上我那百多斤份量去攀山越嶺,糟蹋浪費寶貴的體魄和氣力。另外我也牢記著司務長的叮囑與吩咐,一定要注意安全。這帶倆軲轆的傢生載著幾百斤重上坡下坡都有一定的危險,如果不慎,萬一有什麼閃失,我那小命不值錢沒關係,要是連牛帶車滾到山溝裏去,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所以,一路上我都不敢讓屁股沾到牛車上。上坡時,我給牛車推上一把,以助牛兒一臂之力;下坡時我儘量穩著牛兒緩著速度,讓它走得從容自在一點,必要時也從後面幫它拉上一把,減輕往下沖墜的慣力;到了平地,我會催促牛兒加快步伐,自己則跟在後面緊追快趕。有時候還得停下來讓牛兒緩緩氣,歇歇勁。淌過水溝溪流就讓它洗個澡涼快涼快,消消暑解解乏。別看拉車辛苦受累的是牛兒,我這光趕牛不用拉車的車把式也不是個輕鬆的角色。你想,就是空著雙手肩膀翻山越嶺趕十多公里的山路也已經夠累人了,何況還得要為那牛兒和幾百斤重的車載前前後後奔波操勞呢。為了爭取時間,不耽誤行程和影響工地上弟兄們的工作和生活需要,我不敢怠慢,一路只顧催促著牛兒直往那目的地急趕而去。 我趕著牛車行行歇歇,走走停停,上山下坡,淌溪過溝,時刻兼程,艱辛跋涉。托老天爺的福,一路上無驚無險,無風無雨,終於在晌午時分順利到達十三連,與自己連隊的戰友們會合見面了。一切向連長交付妥當以後,我才如同卸下千斤重擔般的輕鬆。連長見時辰不早,則吩咐專人把牛牯拉走放到滿佈茂密草叢的田野上,讓它盡情的飽嘗豐富肥厚的青草嫩葉。那牛兒辛勤勞累了大半天,終於歇息下來,自由自在地享受著豐盛的晚餐。它一頭紮在草窩中,大口大口地吃著沃草,不時愜意地搖晃著碩大的腦袋和尾巴,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四處張望,打量這陌生而美麗恬靜的山野······。由於路途遙遠,不便回程,我也被順理成章的留下不走了。說是須讓牛兒多吃飽喂足些,充分休息,明天還有重任在身呢!。當天晚上,我和久違的弟兄們在宿營地促膝暢談,相敘共歡,傾訴那久別重逢的趣聞軼事,直到夜深方休,合被而眠。 到了翌日晌午,連長把兄弟連隊支援轉送的幾袋化肥裝上牛車,外加一截屬於他私人砍伐的圓木(差不多有兩百斤重),仍吩咐我趕著牛車運回七連駐地去。接受“任務”後我內心十分鬱悶,又沒有理由和勇氣拒絕。原以為完成任務後可以輕鬆回家的我只好趕著牛車告別了眾兄弟,沮喪而無可奈何地踏上了曲折漫長的歸途。 這趟回程的路上,完全失去了來時的輕鬆心情與愉快氣氛。我悶悶不樂,一聲不吱的只顧滿懷心事地往前趕路。牛兒似乎也受到我的情緒的感染,也是默默的低著腦袋,拉著車子邁著沉重的步伐不緊不慢地望駐地而行。我為執行莫明其妙的額外“任務”而心有不甘,如果是載運公家物資我是無話可說的,可今天······我又為可憐的牛兒不值和憤憤不平,拉運物資走這一趟已經不容易了,完成任務後還得為私人幹活賣力氣!哼,我滿肚子怨氣,恨不得把那圓木一把掀到山下去。不過,哎!這生氣歸生氣,可這“任務”還是要有所交待的,我只好把那股火氣強吞進肚子裏去了——沒法子,我們還得爭取時間在天黑之前趕回家去呢!由於出發時間的延誤,又要拉著幾百斤東西重新翻山越嶺,長途跋涉,我們回家的速度顯著遲緩了。經過一番奔波努力,我們抵達團部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沉到山背後去了,天色也逐漸暗了下來。想想還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我不禁焦急起來。為了早點趕回連隊,我也不敢耽擱久留,只是向駐團部的娘子軍連的姑娘們討了碗水喝,便謝絕了姑娘們熱情的挽留,又繼續“牛”不停蹄的出發趕路了。這時,牛兒也開始顯得十分疲累,它步履蹣跚而沉重,步伐也越來越慢。嘴巴糊滿了白色的泡沫,兩個鼻孔噗嗤噗嗤的噴著粗氣,還不時停下來喘氣歇息,腹部頻頻急促地起伏著。可是,在心情煩躁焦急的我不斷的催促下,牛兒又不得不邁著顫抖的腳步奮力向前掙紮。就這樣走走停停,磨磨蹭蹭,好不容易來到十二團(白馬嶺茶場)的茶嶺山腳的時候,天色完全黑了下來。我們像陷進大海裏的一葉孤舟,憑著天空與兩邊樹林的光暗反差來辨別著路向,加上牛有夜行認路的本領,在四周黑沉沉的夜幕中隱約可辨的公路上繼續艱難的行進著。 我跟著牛兒亦步亦趨,勉強捱到一個公路拐角處,牛兒停在那兒無論如何也不願走了。任憑我聲嘶力竭地吆喝、用樹條子抽打或是硬拉著牛鼻繩往前拽,那牛兒就是不肯挪動腳步。黑暗中,牛兒犟著項脖忍著強拽鼻子的痛苦拼命地把牛鼻繩往回拽,鼻腔也在噗嗤噗嗤的喘息著;又用兩隻翻白的牛眼可憐而憤怒地盯著我,不時還搖晃著腦袋,向我表露出強烈的抗議和不滿!正當我們大眼瞪小眼地相持的那一刻,牛兒前蹄一軟,竟噗嗵一下跪倒在地上,龐大的身子隨即也臥倒在地。我見狀大吃一驚,心中暗暗叫苦不迭,思忖著該輪到自己倒楣了。這公路四處荒野前不到村後不著店的,想找個人來幫忙連影子都沒有,真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呐!這牛兒這麼一躺,很明顯就是全面“罷工”。牛兒躺倒不幹,我也頓時沒了轍。哎!這牛兒也著實太累太辛苦了,拉著幾百斤重的車載翻山越嶺的來回折騰,是神牛也吃不消呀。它沒力氣了,我再急再趕也沒用,再說要把牛給累死了,這一鍋可真是吃不完了兜著走呢!想到這裏,我不禁涼氣倒抽,一面求爺爺告奶奶的祈求牛兒別出事,一面則手忙腳亂地把馱在牛肩上的牛厄解脫下來,給牛卸下重負。看到牛兒還能動彈,不多時還可以重新站立起來,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氣。我輕輕拍打著它的項脖,把它哄到牛車外邊,又牽著它摸索著走到路基下方有草的田埂上,牛兒把腦袋埋在草叢中沒命的猛嚼猛吃,老爸是誰都顧不上認啦。可憐的傢夥,它實實在在的是給餓壞了! 我緊握著牛鼻繩不敢撒手,邊陪著牛兒大口大口地吃草,邊搜腸刮肚地為下一步想辦法。如何才能擺脫眼前窘迫的困境,既保人、牛、車都平安無恙不受損失,又能儘快安全返回駐地呢?指望牛兒能馬上恢復體力繼續拉車趕路肯定是個奢望。什麼?您真想讓我頂替牛?!去拉車?!就知道您會給我出這個餿主意!哈,別開這玩笑!這更是荒唐扯蛋的事。跑到附近連隊找人來幫忙?離這最近的連隊有好幾里地呢,顯然也不是能救近火的水。把車子撂在路上不管,當逃兵?那更不是我這堂堂男子漢的所作所為!······正當我搜索枯腸之際,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木鈴聲——那是當地老百姓懸掛在牛脖子上的木鈴鐺!鈴聲使我一激楞,猛然想起就在我們“停車拋錨”的這個路段下面不遠的林子裏,就有一個老百姓的牛圈。怪不得我那牛兒像中了邪似的不肯往前走了,原來是眼紅人家躺在牛圈裏休息那舒服休閒的模樣不服氣呐!那圈裏栓放著不少可供勞役的耕牛,平時老百姓用完放完牛,都會習慣把牛寄放在這裏,既無人看管也不怕被竊或丟失。嗯,這當地水牛到處都是,誰希罕這些土生土長天生天養的畜牲?放牛或用牛的時候到牛圈裏解繩子趕走就是了,就算是漫山遍野的走失了跑丟了,也能循著脖子上的木鈴鐺的聲響找回來,何況,牛兒還會自動自覺地依循歸途舊路回到這裏“埋堆”的呢! 木鈴鐺的響聲提醒了我,嘿!有辦法嘍,這時我也顧不得什麼紀律哪项注意了。我把已經吃得半飽的牛兒先拉回路邊並栓在牛車後面的橫樑上,又滑下路基沿著田埂摸到林子裏的牛圈前。只見那裏站著臥著有十幾二十頭壯實的大黑水牛正半閉著眼睛悠閒地在歇息反芻,不時搖晃和甩動著腦袋和尾巴驅趕那討厭的虻蠅,把懸掛在脖子上的木匣子弄得嘎嘎脆響。我二話不說,看准一頭特健碩的年青公牛,悄悄地走到跟前並輕輕拍打著它的頭項嘟噥著:夥計,就該是你了。現在我以兵團戰士的名義徵用你,你必須乖乖地服從我的命令聽指揮。“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嘛,這可是你的榮幸和運氣吔!說罷,迅速解開栓在樹樁上的牛繩,捂著嘴巴忍住笑,輕輕地一拽繩子,那“民工”牛兒便老老實實的隨我離開了牛圈。我把“民工”牛兒拉上公路,套上牛車,捎上“兵團”牛兒,一甩牛繩,輕聲吆喝,一行人牛又踏上未完的歸程。 吃飽歇足養精蓄銳的“民工”牛兒就是管用。在我的駕馭指揮下,牛兒很馴服聽話地馱著牛車,一路風風火火,穿林過溝,上坡下嶺,竟無須停歇。約再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平安順利的回到七連駐地。我把全部牛、車物資向司務長交接清楚,並向他報告了路上的遭遇和應付處理經過,原以為這種冒犯紀律的行為少不了會給“撸”一頓的,誰知道卻把他逗得哈哈大笑,頻頻誇我任務完成得很好很滿意,還豎起拇指讚賞我懂得臨危不亂隨機應變的機靈勁呢!接著他又吩咐伙房為我張羅晚飯,再吩咐飼養員金玉姑娘好好飼候辛苦勞累的“軍、民”二牛。隨後我也輕鬆愉快的回去宿舍歇息了。 第二天,老百姓果然尋上門找牛來了。金玉姑娘早就把牛喂飽喂足,飼候得妥妥當當,還把牛兒刷洗得乾乾淨淨。我們熱情地款待了客人,恭恭敬敬地把牛交還給主人家——不過我可沒把真相告訴人家,而是對人家說你們的牛昨晚擅自闖進我們駐地了,還把我們的水稻田糟踏了一大片,不過沒關係啦,以後把繩子拴緊一點就好。直把那老百姓哄得連連點頭稱是,還連聲賠禮道歉說對不起。自然,這擅自把牛拉走幹活的事就瞞過去了。嘿!說起來,我這罪魁禍首的傢夥還真的是“賊喊捉賊”的貨色,也頗有“豬八戒倒打一耙”和“惡人先告狀”的本事和風格呢! 二〇一一年元月五日於美國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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