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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老桥和船夫

 文野 2014-12-24


村子另一端的天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几块爆竹留下的烟雾,好像是一声叹息。


哭声渐渐地近了,唢呐声、笛子声,吹吹打打,纸糊的白马、仙鹤缓缓地进入主街,孝子披麻戴孝,拄着一根用白纸包裹的柳树杆,被几个小辈搀扶着,捧着瓷盆走在后面,鼻涕连得很长,快到腰间。到了村中间的土地庙前,把瓷盆狠狠地摔在事先预备好的石头上,大哭一声“我的爹啊”,完成了“摔盆”的程序,引来身后男的、女的更大声的恸哭。


停顿良久,殡仪队继续前行。几个穿着雨靴、光着膀子的大汉,像抬轿子一样,抬着棺材,吱吱歪歪地向村那边的坟头走去。


主街的两旁站满了人,大都面色沉重,如亲人丧。大人们拉着小孩,背着胳膊站在自己的家门前,身后是一条用灶火里的炭灰,撒成的灰道。


那是千百年来留下的习俗,死者出殡,无主的魂魄会飘到殡仪队路过的人家,家里的孩子阳气不足,轻者长期做噩梦,重者怪病缠身。炭灰的作用,就是阻止鬼魂入门。我小时候,就因为踢破了门前的灰道,每到夜深,隔壁刚去世的爷爷就像坐在我的床头。


若在以前,大家都会光明正大地去撒炭灰,但是这次不行,因为躺在棺材里的是老船夫。村民们敬重他生前的为人,不想将他的魂魄拒之门外;但是又缺乏对那个世界的了解,不知人死之后将做何种变化。预防生前的好人变成死后的坏人,又感怀于好人的生前,家家户户就用了这样的办法:灰照撒,但是要站在灰道前,不让别人看到。


其实,老船夫的好人名声,也仅仅是他生前的那几天才树立起来,而在之前,老船夫在村子里的很多人眼中,就是一个“坏人”。这一切,跟他的船和桥有关。



上个世纪70年代初,老船夫来到我们村子。那个时候,他三十多岁。


我听村里的老人讲,老船夫刚来时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村民们拿着蒲扇,坐在自家门口的青石上闲聊,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向他们走来,蓬头垢面,身上都是泥土,跟乞丐很像。这个男子就是老船夫。


老人们讲,老船夫还没有走近他们,就轰然地倒下了,村民们赶紧走上去搀扶。那个时候,乞丐很多,谁也保不定哪天自己不会成为乞丐,所以没有把乞丐当外人。


很快,人们发现,这个倒下的男子并非一个普通的人。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容清秀,手指甲里虽然满是污垢,但手掌上却看不到做重活的茧子,嘴里面还用普通话说着“水,水,水”。


后来,人们得知,老船夫从武汉来,已经连续走了半个月的路,白天黑夜不休息,身上的干粮也早就吃完了,饿着肚子又走了三四天。他的爸妈是修筑桥梁的工程师,一个月前被批斗致死。他也是一位筑桥师,父母死后,他就到京城找毛主席告状,没钱坐火车和汽车,就沿着京广铁路北上,一路走了过来。


多年之后,老船夫告诉村民,当他离北京越近的时候,告御状的想法也就越弱,走着走着就不想再走下去了。而让留下,并且改变北上的方向,走向我们村子的正是我们的县名和村名。


县叫做沙河县,村叫做尚贤村。那时,沙河真的是一条河,河面宽阔,芦苇连天,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静谧且安详,河上的大桥也是京广铁路的必经之地,轰隆隆的火车声很快就淹没在宽阔的河面上了。


老船夫曾给人说,很小的时候,他爸妈就给他算过命,他是水命,闻涛而止,遇水则息。


沿着大沙河,往西走,三个多小时可以到我们村子。他没有想过,还有一个村子叫“尚贤”这样的名字,他想起了《墨子·尚贤》的一段话,国家之所以不得治而乱,就是因为“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也”。同时,他也想起了《老子》里的一段话,“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



刚开始谁也不知道老船夫是否有家室,但是到了我们村子里没多久,老船夫就跟已经守寡多年的李奶奶住在了一起。当时李奶奶三十出头,个头矮小,但是个做活的能手,皮肤也被晒得黝黑黝黑的。


多年前,在大炼钢铁的时期,李奶奶认识了他的前夫。那个时候的李奶奶和她的前夫,都满怀着共产主义理想和赶英超美的追求,很快就走到了一起。不过,两人结婚没多久,李奶奶的前夫就在一次炼钢事故中身亡。悲痛的李奶奶,曾在亡夫的坟头前发誓,要为亡夫守好共产主义的寡。


之后,很多媒婆给李奶奶介绍对象,但都被她拒绝,一直到她三十多岁遇到老船夫,李奶奶的第二春才焕发。


听说,老船夫被救之后,就在土地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李奶奶出去倒尿的时候,发现老船夫蜷缩在土地庙的庙口,瑟瑟地抖动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李奶奶走上前去,摸了一下老船夫的额头,烫的不行,很显然是生病了。心细的李奶奶回去拿了一个毛巾,浸了凉水,然后给老船夫擦了把脸,并把毛巾敷在了他的额头上。慢慢地,老船夫睁开了眼,第一眼看到的正是尚未洗漱的李奶奶。


两人后来是怎么住在一起的,人们都记不清楚了。不过很多人都记得,李奶奶亡夫的哥哥曾经带着一帮人打过老船夫。有一天晚上,老船夫被一群人堵在李奶奶的家门口,狠狠地揍了一顿。胳膊、肋骨多处骨折,生殖器好像也被踢坏了,所幸在此之前,李奶奶已经怀上了小船夫。


听老人们讲,当时李奶奶还挺身护住了老船夫,一个劲地说:“都是我耐不住诱惑,都是我勾引他的。”也听老人们讲,李奶奶是当时村子里第一个自己招来上门女婿的寡妇,那在当时真是全村全镇都传遍了。


后来有几天,老船夫是在土地庙里过的,再后来,老船夫又回到了李奶奶的屋子里。再后来,他渐渐地被村里人接受了。


两人在一起后,日子其实并不好过。那个时候,还都是生产队,村民们要下地干活,要驾着骡子车拉大粪,五月收麦打场播种,十月辦玉米穗、刨玉米根,期间还要浇地、除草、施肥等等,这对于南方来的老船夫来说,都是陌生的。同时,出生在知识分子家里老船夫,根本也干不了重活,手掌上的茧子起泡了又磨破,磨破了又起泡,没几天身子就不行了。


但是,不工作就没有工分,没工分也就没有口粮。李奶奶由于跟老船夫在一起,也搞的众叛亲离,亲戚和娘家人也不再接济她;村子里曾经因为她的那句“守共产主义的寡”每季也都会给她些口粮,现在也断绝了。


当时的老支书是厚道人,看着这家人越发地过不下去了,就让老船夫去村外的那条河里撑船摆渡去了,“老船夫”的名字从那时也开始渐渐地被叫起来。而在此之前,大家都是叫他“小南蛮”。



那是一条宽约一百米的河,东西走向,直通大沙河。春夏秋三季,总会有小孩子在这里游泳、玩水和抓鱼,那里也是我小时候慢慢的回忆。


但是同时,这条河也阻断了村民与镇子上的联系。人们要想去镇上赶集,需要绕道很远的浮桥。并且浮桥也不安全,丰水期一到,就走不了了。老村长听说,老船夫会撑船,又干不了重活,就让他重新拾起了橹和桨,在北方过着南方渔夫的生活。


那条船就成了老船夫的谋生工具,船不大,此岸到彼岸,每次只能度三个人,来回需要十五分钟。傍晚无人的时候,也总能看到批着蓑笠的老船夫在河中央吹洞箫。


老船夫撑船水平极高,无论是刮风下雨,只要河上还有水,他就能把船给撑过去。老船夫游泳技术也很高,很多小孩子游泳呛到水的时候,都是他一个猛子扎进去,给救出来的。这么多年来,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很多都被他救过。


我在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去河里游泳,从土崖上往下跳,由于用力过猛,一个不注意,脑袋就进污泥里了,怎么也出来了,只剩下双脚在水面上扑腾扑腾地拍水。一起去的小伙伴们都吓坏了,一溜烟都跑了。我当时也觉得,自己可能要完蛋了。


后来,我被救了上来,在镇子上医务室里躺了一天才苏醒过来。妈妈哭着对我说,要不是老船夫,我早就成小鬼儿了。而爸爸上来就是一个大嘴巴,我两眼冒火星地又晕倒了过去,从此再也不敢下水游泳了。


从那之后,放学后,我常会到河边看他摆渡,无人的时候,便坐在摇摇晃晃着的船上听他讲故事。


其实,在七十年代末期,曾经有人开着轿车来我们村子里找过老船夫,是大桥局的工作人员,说他的父母已经平反,希望他能回去继续工作。但是那次被老船夫拒绝,老船夫说自己多年没有接触过工程图,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只想做一个船夫。


有一次老船夫跟我说,当时没走,其实是李奶奶不让走,那个时候,小船夫已经六七岁了,李奶奶担心老船夫会跟他爸爸一个命运,自己也不想再过守寡的日子了。



那一次大桥局的人来找,让村民们对老船夫刮目相看,也纷纷称赞李奶奶有眼光,捡了一个宝。不过,最让村民们刮目的是,几年之后,老船夫自己筹资,在村边的那条河上建了一座桥,桥名就叫“尚贤”。


桥面用木板搭成,呈拱形,长80米,宽只有3米,是一座窄桥。桥的柱子和桥墩用钢筋水泥灌注,丰水期不阻水流,枯水期还可以屯水做小水库。


这座桥建成之后,不仅方便了村民的出行,还解决了困扰村子多年的枯水期灌溉问题。一时间,老船夫成为了众多村民追捧的对象,人们再也不对这个倒插门过来的“小南蛮”侧目了。每当戴着眼镜的老船夫出现在街头,村民们都会恭敬地称他一句“老师”。


不过好景不长,很快,下游村子的村民就打了过来。


桥“越位”了,它只需发挥桥的作用就好了,但是它还发挥了“水库”的作用。枯水期的时候,整条河周边的村子都指望这条河去灌溉,这个桥建成之后,下游的村子就没有水了。他们不干,要求将桥拆除,我们村的村民表示桥不能拆除,只答应枯水期的时候,给下游放水。


双方谈不拢,拿着锄头、锨把就打了起来。我村村民不善动武,几场较量之后,就彻底认了怂,村民们答应拆桥,并且纷纷表示,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小南蛮,跟兄弟村庄水火不容。


但是老船夫不干了,他站在桥头,一个人对着下游的村民,大喊:“要拆桥,就先把我拆了。”然后,背过身来指着我们村的村民痛骂:“你们忘了我是怎么下水救你们的孩子的吗?”


还没等他喊完,下游村子的村民一锄头就打了过来,老船夫满身是血的就倒在了地上,一个大汉,凶咧咧的骂了句“你算个屌”。不过,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躺在桥上,双方也就暂时鸣金收兵了。


老船夫在家里躺了半个月,慢慢地缓了过来。在老船夫躺在病床上的半个月里,我们村的村民也回过了神,好好的桥,怎么可能说拆就拆,我村男子的血气还在哪里?于是,经过几轮较量之后,桥是保住了。老支书,还经常到到家里去给老船夫鼓劲,让他好好休养,村民们不会忘记他的好。


就这样,这条桥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几年,不知走过多少大大小小的人。在这期间,一直到改革开放,老船夫依靠给桥打扫卫生和维修来挣公分,每年的口粮也不会少。从此,河面上少了吹洞箫的船夫,但是桥头上却多了一个抽旱烟的老者。



最终,桥还是被拆掉了,老船夫还差点跟村子里的人对簿公堂。


那是在九十年代中期,有人举报,老船夫在修桥时贪污大家筹的钱。证据是,桥太窄。那个时候,正是我们村子开始大修大建的时候,村民们修工厂,包鱼塘,搞运输,渐渐地都富裕起来了,越发地觉得那座只有3米宽的桥不够用了。


终于有一天,几个年轻人在一起打麻将的时候,说了句老“船夫肯定贪污了大家筹的钱,要不怎么只建这么窄?”


很快,这句话就在村子里传开,有几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还骂骂咧咧地说:“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早就觉得这桥有猫腻了。”后来,新上任的村支书也发了话,村子里都是新房子、宽马路,那条3米宽的桥,确实太寒酸,太碍眼,“拆了吧”。


然后,桥就拆了。


当时,老船夫已经六十多岁,再无力像年轻时那样一个人横刀立马站在桥头,只是拿着当年的图纸,一个劲的解释,根据水文了、地质了什么的,桥只能建3米宽。并且坚称自己没有贪污工程款,还说要跟那些造他谣的人打官司。


最后,看着桥被拆,心灰意冷的老船夫也选择了离开。那个时候,他的儿子也刚刚考上武汉的大学,李奶奶也想着换个环境养老,他的父母在武汉给他留下来的财产也需要他回去打理。


当时,我也已经很大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条桥被拆掉之后,又建了一座很好看、很宽敞的桥,但不过三五年,就出问题,修了几次后,就拆掉,又建了一座,依然是问题不断。


不过,这些老船夫都看不到了,自离村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后来,我听他的儿子讲,老船夫从小的梦想就是依照自然水文和地质建造一座走人的桥,那座叫“尚贤”的桥倾注了他半生的心血,被拆之后,他的梦想也就轰然倒塌了。



大约在2010年的冬天,小船夫将他爸爸的遗体给运回了村子,小船夫告诉村民,他爸爸希望在村外的那个河边上建一座“水墓”,并要给村子里捐一大笔钱,说是自己的坟地钱。


看着老船夫的遗体与小船夫的眼神,村民们纷纷陷入了迷惑和慌张的状态,不知如何回应。后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走上前去,拉着小船夫的手说:“孩子,我们很希望他回来,但是‘水墓’怕是做不成了。”


所谓“水墓”,其实是我们那里的一个传统,就是在河的边上挖一个坟墓,将尸体用席子卷起来扔在里面,不多久尸体就会被河水浸腐,然后冲走。这在当时,都是那些买不起坟墓的穷人家才用的丧葬模式。


让村民们迷惑的是,老船夫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丧葬方式;而慌张的是,那条寄系着老船夫半生记忆的小河,早在几年前,就被上游的工厂给抽干了。


看着老船夫日渐腐烂的遗体,小船夫在村里老人的劝说下,决定以村子最高规格的土葬形式来结束老船夫尘世的一生,以感谢老船夫为村子撑的船、建的桥、救的人以及捐的款。


连续着18个二踢脚腾空而上,咚咚咚地停留在空中,殡仪队最终来到了村子那边的坟头上。


小船夫从怀里抽出两张图纸,那是老船夫曾经为村子设计桥梁和自己“水墓”的图纸。小船夫跪在坟墓前,捶胸顿足地说:“你一生水命,儿子只能将你葬在土里了,就让这些图纸陪着你在另一个世界里轮回吧。”


一阵风吹过,将燃烧的图纸吹起,片片纸灰飞入到了新挖的墓穴之中。


(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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