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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木雨:匆匆那年

 真友书屋 2014-12-27

 

 


【 匆 匆 那 年 】

木 雨

进入大学后,我积压已久的叛逆期爆发了。高中三年极度被压抑的人性在这里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恢复与释放。

周大川,时隔15年后我才重新敲出他的名字,那年我19岁,刚上大学。这段记忆尘封得太久,想遗忘干净,故完全不予触碰。那是一个标签,一个青春曾经活过的标签。

他是我的同桌。严格说我们不是恋人,在成为恋人之前,这种发展趋势就被我扼杀了。如果可以称之为初恋的话,唯他便是。完全的忘记是为了封存最完整的记忆,像化石一样,火热的生命顷刻间覆灭,未经处理,唯有时间能够保留最原始的动态与鲜活。

开学初,他坐在我身边,我打量着这位新同桌:黑黑瘦瘦的,两只眼睛虽不大却极有神。我不认为他很有礼貌,他开场查户口一般对我的盘问,让我微生反感,下意识想,这不是一个理想的同桌。

数学系,我极不喜欢,甚至大一一年整天琢磨着如何转系,转到中文或英文系,至少是人文类,那才是我喜欢的天地。我鼓起勇气去校方打听,得到的回答是,要交5000元钱方能办转系手续。5000元,这对我开说,是无法跟父母启齿的数字。

认真痛过之后,我决定呆在这里。但痛苦终归是痛苦,因为不喜欢,因为无兴趣。于是我开始抗争,开始发泄。各大数学教授的课堂成了我阅读非专业书籍的乐园。高中三年非人的生活还不够吗,还要让我继续学这些我根本不喜欢的东西!让那些如天书一般的数学分析、高等代数、解析几何、微积分、离散数学、概率论……统统见鬼去吧!上课的时候,我会带上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文学类书籍或其它感兴趣的书,坐在最后排,完全不予理会老师一黑板一黑板满头大汗的讲课,专心沉浸于自己的阅读世界。我的专业课书本有的甚至连第一页都没有翻开过,看见它们就像把一块我极不愿吃的肥肉硬塞到我嘴里,我极其排斥。作业从来不做,每天交作业前必借同学作业本来抄。抄作业方面,我在班里出了名。没有人像我抄得这么疯狂,这么理直气壮。

极端的一次是,老师实在忍不住了,破天荒像提问小学生一样让同学们站起来回答问题,回答不上来的罚站!我暗自心想,拜托,搞什么搞,这都大学了,谁还罚站?!我知道我心虚,因为我对老师讲的内容完全不知所云,很怕提问到我。果不其然,老师把我提溜了起来(或许他早已对我忍无可忍)。他指着黑板上的一个数据,问是怎么出来的,什么意思。我不得不说,虽然我很不喜欢数学,造化弄人,我与数学的缘分还是有的。我停顿了一会,定睛把黑板上的内容扫视了一圈,没头没脑地乱回答一气。我心一横,豁出去了,反正也是一顿批,爱咋地咋地吧!结果,亲爱的解析几何孙老师居然说:“嗯,对了。坐下。”坐下的一瞬间,我依然是懵的。看着其他还在竖着罚站的几位同学,我觉得我很不地道,人家可是在认真听课啊!

周大川有些时候是逃课的。我希望他逃课,这样我可以专注于数学课上我的非数学阅读,很享受。他如果在,就必定坐在我身边,我觉得聒噪。

大一是释放压抑的一年。我整天泡在图书馆流连于那些让我憧憬已久、无限眷恋的书,品尝着极端的学业感受。一端是热爱的书,一端是厌恶的数学作业及不敢遥想的数学期末考试。大一的晚自习,就用来抄作业,听同桌闲聊,偶尔插几句话。渐渐地,有一天他对我说,你以后叫我“同位儿”吧,我也这么叫你。哦,好吧,我没意见。

他是个极活泼之人。体育场上他是全系百米短跑冠军并纪录保持者。足球场上他是前锋,他进球后模仿电视里的球星做出胜利的姿势和手势,或者进球后在场内飞奔,同时把球衣撩起,套住脑袋,或者干脆脱下球衣朝人群一扔,引得一群女生欢呼雀跃,为他疯狂。他写一手好字。他在数学上是个天才,虽然从不做作业,跟我一样抄,也经常逃课,但专业的数学知识对于他来说就像是课外阅读,他浏览一遍,便要比认真听一天课的同学讲得还要深入、明白。我自愧不如。或许得于以上诸点的欣赏,我对他的聒噪也被淡化,至少暂时可以忍受。

他是个生活低能儿。可能源于独子,又是家族唯一的男孙,备受宠爱。从小被过度照顾,使得他对生活常识和人之常情的反应有些无动于衷,只自顾自沉浸于自己的自由潇洒世界中。比如,他的钢笔坏了,让我帮他拿去修,但并不给我钱,即便我修好给他,他也不会想到还会花钱这等事;比如,他的被罩线开了,问我会不会缝,原来都是奶奶或妈妈给缝,我即便会也拒绝了,我告诉他,我不是你妈;比如,每次去食堂打饭,他只要看见我就高声喊着:“同位儿!”,无视于别人的目光,让我帮他打,他自顾自等着;比如,每到周末,我要坐车回家,他送我,我吃力地提着手里的行李,他也无意识帮我提一下……但我承认,他亦有他的可爱、生动与单纯之处。

大扫除时,他会把扫把斜夹在脖子底下,很投入地倾情演绎“小提琴”,惹得全班哈哈大笑;足球场上进球后,他会得意地朝我看,如果我也高兴地为他欢呼,他便来个旱地拔葱,腾空而起;他会把最新流行的歌曲放给我听,比如任贤齐的《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伤心太平洋》,我一个耳机,他一个耳机,晚自习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他会不管什么场合,只要见到我(哪怕很远),就高喊:“同位儿!”,然后以百米速度冲过来,眼看快冲到我跟前离我只有两三米的时候,来个急刹车,突然停住,张开双臂,做出要拥抱我的姿势,等我对他笑一下,他便放下胳膊,再跑到我面前,乖乖的;他会把我写的小品隆重介绍给他人,说他的同位多么多么厉害……

因为经常泡在图书馆,于是他与同学在体育场活动完或者睡懒觉起来或者白天自习时间,他知道该去哪找我。我知道,他去图书馆纯粹为了找我,而非对书有兴趣。我们的不同是,他永远借一本数学方面的书坐在我旁边或对面,而我永远都是借非数学书。我偶尔会买一点零食偷偷带进图书馆,每当我分享给他吃时,他一定要再给周边同班其他几个同学吃,边吃边说:“吃吧,我同位儿买的。”好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带进了零食。时间一长,图书馆虽然安静,但因为他的经常到来,让我觉得耳边经常像只苍蝇一样嗡嗡叫,于是我便偷偷换了地方。我挑了一个比较隐蔽的阶梯教室作为我的安静之所。

我还没有消停几天,他便像福尔摩斯一样嗅到了我。“同位儿,这几天你去哪了,你怎么不去图书馆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好吧,我太失败了,只好索性不换地方了。

有一天,他很认真地问我:“同位儿,你说为什么我见到你就想笑呢,你见到我也是吧?”我想了想,点了点头。“我觉得我们有必要研究一下这个问题。”我扑哧笑了出来,“这有什么好研究的?”但我却在脑子里略想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还算比较喜欢对方吧。

他会跟我讲高中时他喜欢班里的哪位女同学,结果怎么样。我依然静静地听着。直到某天,他说要给我读一首诗,我说:好。这首诗至今依然在我脑海里,我从此认为席慕蓉该是极懂情感心理的诗人。

一颗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因为太煽情,他不便对着我读,便以一种戏谑的方式站在教室后排,假装一本正经给后面的同学读诗,惹得他们哈哈大笑。我觉得无聊,没有反应。他于是跑过来,很认真地说:“哎,同位儿,我给你读首诗吧。”“不用读了,我刚才都听见了。”“这是我高中时送给那位女生的诗,你觉得怎么样?”“不知道。”“送给你吧。”“送给我干嘛?你自己留着读吧。”女孩子的心思就是这样,我明明是喜欢这首诗的,他要给我读,我心里也是欢喜的,可我一听是他曾经送给高中女生的,便索然无趣。但私底下,我把这首诗记在了脑子里,也依然认为是送给我的。

他经常会拿一些小把戏逗我开心。某天,他在我书的封面上,写下一个字,问我可否认识?我仔细端详半天,只觉得像个戴礼帽的绅士,我摇摇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字嘛,你自己造的吧?”“哈哈,认不出来吧?我告诉你!”他于是又重新在我面前写了一遍。他没有说话,我看明白了,是“我爱你”三个字艺术性地组合起来的一个“字”。“知道什么字了吧?”我心里颤动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

不知不觉到了我的生日。腊月,冬天最冷的时候。校园广播站里经常会听到,哪个宿舍为本宿舍的谁谁谁点了一首歌,祝她生日快乐之类,然后是老套循环的歌曲。我曾浪漫地畅想,我生日的时候会不会有人为我点一首歌,一首不一样的歌。宿舍里的人知道我快过生日了,平时的教室闲聊被他听了去。我并未告诉过他。

只记得,那是冬日里有暖阳的一天。一上午,同位儿没有聒噪,出奇地安静,让我心生疑窦,中午或者今天会有什么事儿。我刻意留意了中午的校园广播。正当我们八个女生在宿舍吃午饭之际,只听窗外飘来:“亲爱的同学们,今天是理学院数学系张小梅同学的生日,305男生宿舍为她点播了一首歌,黄磊的《我想我是海》,祝她生日快乐!”除我之外,另七位女生沸腾了,“哎,梅梅(她们一直这么叫我),是不是周大川给你点的啊?哇,他真会选,这首歌以前没听过,太好听了!”我无意回答她们的问题,只是在单纯地听歌。真得好听。清新,雅致,不俗亦不乏内涵,一洗之前的老套风格。

下午的课,他激动地跑到我跟前:“同位儿,同位儿,怎么样?我给你选的歌好听吧?”“嗯。你选的吗?”“我让孟岳帮我选的。”“嗯,好听。谢谢。”孟岳是我们班男生里对音乐最有品味的人,是我的前桌。

晚自习,他与孟岳姗姗来迟。他走在前面,冬天的厚外套当晚显得格外臃肿,孟岳紧随其后。坐毕,我正埋头抄作业,他突然刷一下从厚外套里掏出最大量包装的一大袋旺旺雪饼:“同位儿,送给你的!生日快乐!”因为体积太大,从衣服里拿出时塑料袋的簌簌声打破了教室的安静,引得前后左右把目光都聚焦过来,然后是更多的目光……我的脸红得不得了。我尴尬地接过依然带着他体温的大包雪米饼,不知该作何处理,只好本能地撕开袋子,分散给前后左右吃:“周大川请客,不用客气。”我看出了他的不高兴,很显然,他对我这样的分享方式很不满意。当我把雪饼都分出去之后,他有点急了:“你都分没了,你吃什么啊?”“你买这个干嘛?是不很贵呀?”“你甭管了。还有这个!”他又像变戏法一样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一大块巧克力,塞给我。我正想说什么,孟岳回过头也给了我一块巧克力:“梅梅,生日快乐!”我的脑袋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说了声“谢谢”。我敏锐地捕捉到,周大川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快。

我感动于我生日的一天,并反复回味着。周大川又把一个耳机塞给我,里面正在唱《我想我是海》,我从此记住了它的歌词和那永远的调调。这是一个终生难忘的生日。

我的心像软的沙滩

留着步履凌乱

过往有些悲欢

总是去而复返

人越成长

彼此想了解似乎越难

人太敏感

活得虽丰富却烦乱

有谁孤单却不企盼

一个梦想的伴

相依相偎相知

爱得又美又暖

没人分享

再多的成就都不圆满

没人安慰

苦过了还是酸

我想我是海

冬天的大海

心情随风轻摆

潮起的期待

潮落的无奈

眉头就皱了起来

我想我是海

宁静的深海

不是谁都明白

胸怀被敲开

一颗小石块

都可以让我澎湃

我承认,我喜欢上他了。不知从何开始,或许早已开始。

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我希望在校园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遇见他,我希望他每天都能来图书馆或阶梯教室找我,我希望打饭的时候能看见他,希望晚自习的时候能看见他,希望大扫除我们能分在一组,希望……

度日如年的周末一过,我就迫不及待返校。想像着在校园的任何地方都能遇见他。去打水的路上我会下意识地寻找他,去食堂的路上我会不自觉地留意他,晚自习心里有些小抱怨他的迟到。我甚至猜想他会不会像我一样想他,想在任何地方看见他。

我完完全全被他牵走了。

他不挑明,我不挑明,我们的关系就这样不温不火却日渐深入着。

图书馆是我们经常相遇的地方,更多是在门口的台阶上。因我进入后直奔人文类区域,他不感兴趣;他直奔数学类,我不感兴趣。所以,我开始醉心于图书馆的台阶。每次一级一级向上走时,都会时不时抬头看看他有没有在周围,有没有正也朝这边走来,或者磨磨唧唧不愿进去下意识等他。这种感觉因结果的不确定性而变得每天都如此让人期待,也伴随着心里起伏不定的兴奋与失落。依然,若恰好遇见我,他还是那个调皮的样子,做出一副惊讶的姿势与表情,身子向后一撤,嘴巴微张,眼睛睁大,好像在说:哦,同位儿,原来你也在这里!或做出一副张开双臂、要拥抱的姿势。我笑他的“神经”,他笑了,我也笑了。然后他便乖乖跑过来,我们一起进入图书馆。各看各的,再各走各的。没有一起。

于是我又期待中午打饭的时候能够看见他。他是个懒家伙,觉得排队打饭是个既麻烦又无聊的事情,总是把饭盒递给别人,让别人帮他打。我是他最理想的选择。我每次帮他打上饭,都会嗔怪他几句:“以后自己打。”他并不在乎,下次依然让我帮他打。

校园里每天中午和下午的广播依然照旧。我很有些佩服他跟孟岳对于流行歌曲的选择(应该都是孟岳选的吧),他每次给我听一首新歌,过不了几天,校园喇叭里就会开始播放这首歌。我喜欢那种感觉,暖暖的,飘飘的,徜徉于漫不经心的校园里,听那些关于同位儿的歌,是我每天觉得最浪漫的时光。

每到周末回家,我能感受到他浓浓的不舍。他一直跟着我,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些没头没脑的话,与我一起走到车站,看着我上公交车。汽车开出很远,他依然站在那里。他依然没有意识帮我提行李。

我知道他们男生对他的评价:智商高,幼稚(也即现在所谓的情商低),但也拿他很多无法企及的出色表现无可奈何,望洋兴叹。不可否认,他是系里体育方面最风云的人物,足球场上只有他会让全班女生为之疯狂、激动,田径场上他风驰电掣的身影也让女生们想入非非;他虽然经常逃课,却是班里唯一被老师选去参加数学建模比赛的学生,且轻轻松松夺得省一等奖;他修长的身形、随意的穿戴和与众不同的活泼及专注气质,也让很多女生心生爱慕。对于别的女生的想法,我向来不关注。我甚至清高地认为,他喜不喜欢我,我都是这个样子。他若去喜欢别人,那就去喜欢好了。我还是我现在的样子。

大二的下学期,我的胃时不时跟我耍点小脾气,一不小心就会胃疼。天气渐渐冷了,我的胃更跟着闹腾起来。晚自习,他又带着随身听让我听歌,塞给我一只耳机。正听着,胃开始痉挛起来,我只好用手摁着肚子,弓着背,忍着,心想过会或许会好些。无奈,一直疼,未见减轻的趋势。“回宿舍吧,你这个样子还怎么上晚自习,别忍了。”后桌的同学说。周大川赶忙接话:“就是,就是。回去吧。我陪你回去。”“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我似乎很怕别人说我俩谈恋爱。后桌的两位同学相视并狡黠一笑,“周大川说得对,让他送你回去!”周大川像得了圣旨一样,腾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说:“走!”我因为疼得难受,也顾不得谁送我了。

初冬夜晚,空气清冷。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好像并不太能够理解别人的疼痛心理,只是很欢乐。路面已结了薄冰,有的地方没有路灯。我踉踉跄跄,他不好意思扶我,只是一路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我直不起腰,走路晃晃悠悠,他担心我摔倒,离我很近。我偶尔经过结着薄冰的路面,会滑一下,不小心会蹭着他厚厚的外套。仅仅衣服的碰蹭,一种触电的感觉直达全身,迅速温暖了我的胃。它不疼了。我可以直起身子看着他继续讲笑话了。

或许是同样触电般的感觉让他兴奋起来,情绪变得激动,更加滔滔不绝。“同位儿,你看天上几个月亮?你能分清哪个是路灯,哪个是月亮吗?”我着急忙慌把眼镜落教室了。“分不清。你故意的!”“哈哈,我跟你说,今晚是两个大月亮同时在天上,你看多亮啊!”是的,此时走到了男生宿舍楼底下,一地的月光泼洒下来。再往前走就是女生宿舍楼。“同位儿,你等会我。”“干嘛?”“我上去拿点东西,立马下来。一定等我哈!”他边说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上了楼。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又立在了我面前,气喘吁吁,手里捧着一个长方体像是装饼干的铁盒子。“这是我妈给我准备的小药箱,里面什么常用药都有,你拿着吧。我又不生病反正,也用不着。”“我现在胃不疼了,我才不要,那是你妈给你的。你留着吧,万一用得着呢。”“用得着的时候我再找你要。快拿着吧。”他一把塞给我,说了声“再见”,挥手,跑了。

我像捧着一个百宝箱一样,甜蜜地上了楼。宿舍只有我一人,我仔细端详这个已有些生锈的带着复古和时间味道的铁盒子,想象着他的母亲给他装药时的样子。我不着急打开,我舍不得打开。待我确定我已认真品味完盒子表面的一点一滴后,我才打开了它。这是一位多么细心,又多么疼爱儿子的妈妈啊!盒子虽不大,却在空间利用上绝对具有相当的理科思维(后来得知他妈妈是一位小学数学教师),里面密密实实、整整齐齐塞满了各种常用药,日常治感冒发烧头疼脑热的,治拉肚子的,治外伤的,治中暑的,治食物中毒的等等,我睁大眼睛看了半天。待我缓过神来,又谨慎地扣上了盖子。我舍不得用。我把它抱在怀里,感动着,幸福着。我怕同宿舍的女生们回来看见它,开我玩笑,便把它藏在了壁橱衣柜里。

第二天上课。“你妈妈真细心,给你装的药盒子真棒!”“那当然!放你那就行。”然后是他得意的笑。

很快,他的药盒子便派上了用场。

我食物中毒了。吃了食堂未炖熟的芸豆,上吐下泻,发烧头疼,浑身无力。校医院的医生让我喝藿香正气水。我想起来,那个药盒子里有。

我在宿舍躺了一周。白天舍友都去上课了,宿舍楼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人躺在宿舍上铺。也好,虽然身体不适,但也恰是我看各种喜欢书籍的大好契机。于是我托同学帮我借了一摞书,打算生病期间读完。但我没有想到这一周的“宅在宿舍”,会把我的同位儿煎熬成那个样子。事后我甚至觉得我有点“坏”。

我故意不让舍友们告诉周大川我生病了,也不要告诉他我是不是在宿舍,就是什么也不要告诉他,不让他找到我。我想静一静(其实我还有我的小心思,我想看看他会想我吗?他会像我一样整天想他吗?)。

那七天,对于我来说,或许还稍微好熬一点,我可以把自己扔进文字里,暂时隔离现实,时间或许还显得短些。

第一天, 像往常一样,晚间舍友们平静地回来。李婧告诉我,周大川问她,我去哪了。

第二天, 舍友们打回午饭,在宿舍吃。李婧说,周大川今天问她,我怎么了?

第三天, 中午,周大川在我们女生宿舍楼的窗下高喊:“同位儿!同位儿!同位儿!同位儿!……”整幢楼的女生们都探出脑袋看,是哪个神经病。我的床靠着窗边,我听得真真切切。舍友们说:“梅梅,你看周大川多可怜啊,你就露个脑袋呗!”“他喊什么喊,让人家都听到了!”我没好气地说。

第四天, 中午,没有像前一天那样传来喊声,但是整个楼沸腾了。他把孟岳请来,孟岳弹奏的无敌的吉他曲子,似仙乐般飘进了女生宿舍每一位正在午餐的女孩们的耳朵。周大川在孟岳弹奏的间隙依然高喊着:“同位儿!同位儿!同位儿!……”我的舍友再次感动了,“梅梅,你快来看!周大川在楼底下喊你呢!”我心里又高兴,又激动,我知道他是想我的,要不然也不会如此煞费苦心。我心里窃喜脸上平静地说:“他又在那犯病呢!甭理他。”舍友们觉得我太冷酷,不通人情,也懒得搭理我了。

第五天, 他让舍友李婧捎话来,说他不舒服,需要用那个药盒子里的某种药。“真的假的?他怎么不舒服了?”我忙问。舍友们好奇地问我:“什么药盒子?”我只好无奈地拿出来,把其中的一种药让舍友捎给他。他们又对着我起了一通哄。

第六天, 没有他的消息。我很难过。

第七天, 没有他的消息。我慌了。在宿舍里开始打听他的消息。“哎,周大川今天上课去了么?”“他今天没在图书馆吗?”“他真生病了?”舍友们均摇摇头:“没看见。不知道。”

我开始担心他,怕他真生气了或真生病了。可我也是真生病啊,我又没装,可是我该告诉他的。担心,后悔,焦虑一齐袭来。

第八天, 我打算出门了,结束宅的日子。但我并不想刻意去找他。我故意选在中午大家午休、教室没人的时候出门了。我想在校园里溜溜,去教室拿点东西。教学楼空空荡荡安安静静,基本无人。我走进班级教室,班里最勤奋一个男生依然在用功。我朝他微笑示意,他继续埋头做题。我收放完东西,带好下午要用的书,便出了教室。

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的心猛地一纠,“同位儿!”我回头,他已急刹车停住脚步,笑着看着我,大张开双臂,做出要拥抱的固定姿势,在等着我冲他笑一下,他好把胳膊放下。我分明看见了他眼睛里闪光的东西。我们互相凝视着对方,在我没有笑之前,他始终保持着要拥抱我的姿势,胳膊没有放下来,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准备投入那个怀抱。

我苦笑了一下,想哭。他好像老了,我第一次见他嘴角的胡子已经蓄积了那么长,不知几日未刮过了;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脏脏的;面容消瘦,憔悴不已。“同位儿,你这些天去哪了?你到底怎么了?!”他跑到我跟前,激动地问。“没去哪,我食物中毒了,在宿舍躺了一周。你在哪来着?我刚才怎么没看见你。”“我在门后面看书来着。反正我中午也睡不着,我每天中午都在这等,我怕你说不定会来教室呢。”“我把你给我的藿香正气水全喝完了。不好意思。”“没事儿,你喝就行。我反正又用不着!同位儿,你现在去哪?我跟你说……”他像一个许久未见到妈妈的丢了魂的孩子终于见到妈妈一样,喋喋不休,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地给我讲述他这些天想跟我分享的事,语无伦次。我心里却无比伤感,他越没有生气,越贴近我,我越伤感。我知道,我是心疼他了。

他一路跟着我,生怕我再飞了或找不到了。我去阶梯教室看书,他就在旁边的座位上等我;我去图书馆,他就坐在我身边,煞有介事地借一本人文类书籍在看;晚饭,他一直守在食堂门口直到看见我,让我帮他打饭,他在我身边等着;一直到晚自习,他都守在我身边。班里的同学似乎都知道他上周得了“相思病”,看到他像只小狗一样趴在我身边,他们都笑了。我知道,还有某些女生的醋意。

期末考试却也渐渐逼近。

这越陷越深的感情把我坠入迷途,我幸福着,也迷茫着,却更深地痛苦着。我痛苦于我的学业,更深的痛苦却是失去了自我,我找不到我自己了。我本就极不喜欢数学,专业课几乎荒废,临近考试,想学却完全学不进去。我满脑子都是他,到处都是他。我无法集中精力违心去做内心深处极为排斥的事情,即便让我在几乎失去自我的状态下,去学好我感兴趣的事情或许也并不现实,更遑论这天书一般的多本大部头专业数学书。我预感到我的期末考试会史无前例的挂科。每每想到这里,冰冷与恐惧连同愧疚占据了我的全身。我知道,这些对他不是问题,他可以轻轻松松在数学上考个好成绩,我做不到。这对他不是事儿,对我却成了天大的事儿。我的成长经历里,还从未想到有一天会与挂科联系在一起。自尊心的强烈及自我纠结的痛苦如蚕茧般将我缠绕,密密实实,我受不了了!我要突破!

我开始排斥周大川。

尽管我惯常于考前突击,但这不是文科,这是厚厚好几大本极其难啃的纯数学书。考前的两周里,我已尽力而为。期末考试结果出来,如我所料,数学分析差一分及格。其他科目还算给我面子,都及格了,虽算不得高分。

这样的结局是,我的自尊有些崩溃。我对这样的成绩并无所谓,但我对同学的评价有所谓,我对父母供我读大学不容易有所谓。虽然,很多的不务正业让我在班里赢得了各种称谓:“张文豪”“张大书法家”“张编剧”“张导”“张才女”……但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那在别人眼里都不是“正室”。我依然需要用专业课去赢得我的尊严。

我痛定思痛,决心把丢失的自我找回来。

我彻夜难眠,纠结再纠结,捋顺再捋顺,我决定先从深陷的情感泥潭中把自己拔出来,自我救赎。我20岁的心智只能以这样的水平处理,这已经是我能够拿出的最高理智。

我窝在宿舍哭了三天,边哭边给周大川第一次写信,我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写了三天,写了三十多页信纸。又犹豫了两天要不要交给他。眼看着考试结束面临寒假,大家都要离校回家了,我觉得我必须得在这个学期结束前交出去。我去找他,不在教室,不在图书馆,不在自习室,我想到了机房,果然,他在那里。他正忙着弄他的数学建模。看我过来,站起身,刚要跟我说话,我一把把信塞给他,嘱咐他不要拆,回家再看,扭头跑了。

跑出机房的瞬间,我五味杂陈,我无法预料周大川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我知道,我这样做是最绝情的极端方式。但我已经受不了了,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无法跟他做成普通朋友,只能断绝。我不记得回宿舍的路上我有没有哭,只记得那天我穿了很多、很厚,依然在浑身打哆嗦,一直打到心里。

离校之前,我不敢面对他,我刻意躲着他。我等大家都走了,才最后离校。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我只能先自救,否则一个失去自我的人,即便别人喜欢她,又能持续多长时间呢!又如何面对未来呢!

回到家,我把一切跟他相关的东西全部销毁,我想把他从我的记忆里生生挖出去或全部速冻。开学后就以最陌路的陌路人相见。

我把日记里凡是提及他的纸页全部撕掉,厚厚的日记本最后被撕的只剩下了薄薄的几页。他送我的药盒在我最后端详了一阵后被我忍痛扔掉了。所有跟他有牵扯、有痕迹的东西全部清除。我不知道我哪来的那么大的决心,也可以叫冷酷。这样的过程也让我更加冷静清醒地认识了一遍周大川。

其实,他的很多方面是根本不适合我的,或者只是因为我喜欢他而片面忽略了他的很多不容小觑的问题。比如,他从不知道借了别人的钱要还,只要别人不提,他是没有意识要还的(这点也受到了班里很多人的腹诽);比如,遇到同学间有困难了,或女生需要帮助了,他的眼睛里是看不到别人的需求的;比如,他经常有求于别人,但如果别人找他帮个忙,他一般都不会重视;比如,对待师长,缺乏常规的礼节或礼貌……后来,我归结为一点,就是独生子被娇宠的自私、以自我为中心在他身上非常集中与典型。他是一个情商低,几乎不会体谅别人的人。

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即便我们成为恋人,他也确实不适合我。与其这样,就不要耽误双方的时间了。

整整一个寒假,我再未提起周大川一个字,不断强迫自己不能想他。

初春,新的一学期开始了。第一堂数学课,他没有来,我身边的座位空着。整整一天,也未见踪影。

此后的教室里,他再未坐在我身边,直到毕业。我旁边的座位永远空着,全班只有我没有同桌,一个人,这成了班里一道怪异的风景。甚至平时很少见到他,遇到极其严格无法逃课的老师,他不得不来的时候,就搬个凳子独自一人坐到教室的最后面去。

我们真得成了陌路,毕业前亦再未说过一句话。

一切就这样平静地过着。

我依然不会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数学专业课上,因为不喜欢,我无法每天都面对它。但我要求自己每到考试前的一个月,全身心地开始投入突击。所以,平时的作业依然抄,课本依然很新。但只要离考试还有一个月,我便停止了我所有乱七八糟的副业,没日没夜全身心攻克数学各大专业课,其它什么也不做,除了吃饭睡觉。

我做到了。之后再未发生过挂科这样的“奇耻大辱”,舍友们也了解了我的风格,他们很难相信,需要苦苦学一学期的难啃的天书,我是怎么做到一个月就能搞定各科书的。没有解释,我不想说。那对我来说,纯粹是任务,纯粹是考试,没有任何感情和乐趣可言。但还是那句话,无论我多么讨厌数学,造化弄人,我与数学的缘分还是有的,它还是青睐我的。这在以后的数学教学生涯中也再次证实了这一点。

每天一个人冷冷静静地行走在校园里,过着已找回自我并有张有弛的生活,我觉得安静多了。我喜欢这样的安静。中午或傍晚时分,校园广播里依然会放出各种当下流行的歌曲,在天空飘散。那些曾经熟悉的调调,引发我无限的伤感。我知道,他的残余还有一部分在我心里,哪能这么快就铲除干净啊!

春天渐暖了,校园里鸟语花香。

我依然每天背着包去阶梯教室。对班级里的事务很少参与,我行我素。我知道,我的舍友程贝和崔瑜一直暗恋周大川,这次她们有了机会。虽不关心,每次回到宿舍却也见她们闲聊:周大川约崔瑜吃饭了,送给崔瑜巧克力啦;程贝追周大川,周大川没看上她,程贝在宿舍骂他了……我觉得无聊,充耳不闻。

直到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走到阶梯教室门口,恰好撞见他与我最要好的从初中就是同学的好朋友王丰(她在邻班)亲密地在门口拉扯。王丰看见我很尴尬。我把他们当做空气,视而不见进了教室。

坐定,我知道,他在报复我。他想让我看看,我跟你最好的姐妹好上了。转念一想,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他已不在我心里了,又谈何报复?于是,低头,摊开书本,做我自己的事。

那个之前每到生日也送我巧克力的孟岳,觉得现在是他的机会,故意接近我。我依然没有任何兴趣,在我看来,他跟周大川是“一伙”的,也就间接与他有着各种联系,我不想有任何牵扯。凡跟他有关的任何人和事,一概拒绝。

时间就这样走着,走着,走到了毕业。

大家就这样毕业了。毕业前我们唯一有过关系的一次就是拍班级毕业照。班主任说,一个都不能少。他是最后一个来的,姗姗来迟。

大学毕业后多年我在记忆里再未想起过他。时隔六年,直到读研时去北京访学,孟岳接待的我(他也于我考研后第二年考取北师大管理系研究生)。他告诉我,周金川也在北京,在读博,刚结婚。妻子是我们大学时邻班的另一位女生(他跟我最好的朋友的关系没有走到最后)。我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接话。孟岳也没有再说。孟岳在我的宾馆住处逗留许久,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告诉他,我结婚了。他怅然离去,走到门口,他扭头问我:“梅梅,你觉得我怎么样?帅吗?”“挺好的。”“我还是不错的,是吗?”“当然。很不错。”他高兴地走了。之后收到他的一条短信:梅梅,你不是一个庸俗的女人。我未回。

孟岳至今未婚,希望他早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周大川读完博士进入我们曾经就读的大学数学系任教,职称副教授。

从我大二那年清除对他的记忆至今,我几乎从未再想起过他,也不想想起。我有我的生活,我再也没有丢掉自我。我今天之所以真正能够坦然地解冻这段被速冻的感情和记忆,是因为他这几天时常来到我的脑海里。我知道,我该跟他有个了断了。解冻后,我发现,那记忆和生命依然是鲜活的。青春的灿烂,爱过,痛过,哭过,笑过,酸过,悔过,刻骨铭心地思念过……这本就是青春该有的样子。今天的我,除了对他感激,别无他言。谢谢他留给我如此美好而深刻的回忆,也感谢他让我在面对一份感情时学会了如何更成熟地驾驭,也对我当初对他的伤害深感歉意。

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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