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吴江酒
陈林春
首先应当声明,敝人不是高阳酒徒,更不是刘伶阮籍。但因是男人,这一生还是喝了不少酒。算起来,百分之八九十的酒是在吴江喝的,而在吴江喝的百分之八九十的酒中,又有百分之八九十可能是吴江产的酒。 弱水三千,我饮一瓢。有人说现在的中国一年要喝掉一两个西湖。如是,我连一瓢也没有,只剩却樊哙杯酒何足辞的勇气。 曾经11年没有醉酒,但就在第11年酩酊过一次——醉在太湖边,醉在糟烧上。 太湖边上有个小镇,一个叫做庙港的地方。听着湖风,看着湖景,四五战友聚会;塑料酒桶装的糟烧,直喝得湖风四起,湖涛翻滚。 糟烧,有地方称为“枪毙烧”。盖因其度数高,酒性烈,入口如火烧,多了,便如同被枪毙。那一次,就有了被押赴“刑场”的感觉。 庙港不出糟烧,糟烧是铜罗出的。铜罗叫不叫“枪毙烧”,不知道;“枪毙烧”是浙江双浦的叫法。 铜罗的糟烧,是以大米等粮食为原料的,除了烧,绝对纯。现今之世,找不纯,就像找四条腿蛤蟆那么容易;找纯,比找三条腿的人还难。糟烧,在江南一带,是纯粹的粮食酒。太湖边上烧那么一回,醉那么一次,会让你记住江南有好酒,纯情在糟烧。 糟烧属于白酒系列。在人们的思维定势中,江南人性格甜糯,惯喝的是黄酒。吴江是江南腹地,喝黄酒的真是不少。但是,江南人在很早的时候,其实多的是燕赵之士,礼邦、雄邦,在两千年前的争论中,阖闾选择了后者,因而,浪下三吴,尚武之风尤烈,从江东起事的项羽,性格并非甜糯,而是雄霸之极。可惜的是,那时黄酒可能还没有出世,人们喝的也许是米酒。这种米酒,可能一直喝到景阳岗上打虎以后。 黄酒肯定是从米酒中超凡脱俗出来的。吴江铜罗的黄酒硬是把“出生”攀到了西汉的严忌。本姓庄的严忌,因避皇帝老儿的名讳而成严忌。严忌是西汉辞赋大家,但是,铜罗的黄酒中,我怎么也没有喝出辞赋的味道。后来,有一个姓秦的老先生,写了一首诗,刻到酒瓶上,说西施当年喝过吴宫黄酒,我是将那酒喷出来的。 大多数吴江人、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正宗吴江人,的确偏爱黄酒。不仅因为习惯,也因为黄酒的营养,还因为黄酒的情调。如果你到太湖边、村庄里,或许会看到夕阳下,港汊旁,古树下,一个老者,一只小几,几上置几碟菱藕、芋艿、螺蛳、黑豆干,如果再有几盆茴香豆、螃蟹脚,便不知比那首阳山上的薇菜好到了几个小康,三两杯放着姜丝、葱白、红糖的温热黄汤,喝下去,便喝得湖水赋诗,夕阳陶醉——原来神仙不过如此。喝到情深情动处,或许会出萧萧易水、专诸豪情,或者忽起越王剑心、阖闾霸气——谁说黄酒中只有水性柔情?由柔变刚、刚柔相济、以柔克刚,才是外示柔弱、中行刚烈的吴人本色!因而,我带来的一腔楚地豪情也在杯杯柔情中柔心柔貌后内敛升华。 那年,垂虹桥还被掩埋在地下,不见今日断桥风姿。我曾从那条西沟浜走到吴江东门供销社的盛家厍,花了几毛钱,打了一军用水壶的黄酒,带到军旅。喝惯烈酒的战友,皆嗤之以鼻,于是成了我的独享,微醺之际,曾独唱钟山。而让我至今怀念不尽的是那一坛尘封十年的黄酒,虽然来自震泽小厂,不是出自名门,却让我喝得一咏三叹。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位朋友送我的,两坛。开过一坛,觉得其味不过尔尔,遂桶装罐满,送尽一坛,剩下一坛,遗置车库,重搬新家,将其打开。唯这一打开,奇香盈室,口鼻生津。俯看坛内,明光如鉴,水天凝结。急急炒一盘花生,烹一碟螺蛳,姜丝温酒,玉杯浅斟,绵甜爽冽,恍如一涧山泉流淌心肺,和音悦耳,清荷琴韵;又似黄帝琼浆,直入奇经八脉,开关通窍,启智生慧。浅斟转为豪饮,星意朦胧间,瑶台月下,霓裳羽衣。一俟醒来,朝霞四溢,苏州河上白鹭翔集…… 从那以后,再饮其他黄酒,酒心皆失,寡淡无欢,宁茶代之。倒是桃源出的、用糟烧为基的“古吴春”,重新焕发我的酒性,虽是烈酒,醇厚甘冽,滋味隽永,堪与名酒媲美。厂家子弟,自灌原浆,小酌之间,似有茅台之属。惜乎,故人仙去,序列变迁,厂家子弟虽年华如日中天,却再也无缘相聚,虽下意识中品咂古吴数次,口舌生津后方知是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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