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论古代文学中的“雨打芭蕉”意象

 放歌渔者 2015-01-06

论古代文学中的“雨打芭蕉”意象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1年第5期)

 摘要:雨打芭蕉是我国古代文学中重要的抒情意象。中唐之后,雨打芭蕉成为人们审美观照的对象,审美认识逐渐深化,由重视觉欣赏向重听觉欣赏演变,体悟其音乐美。雨打芭蕉主要是由雨和芭蕉两种元素组成,但同时也受气候、地域等外在因素影响,因此雨打芭蕉呈现出声韵、节令、地域等丰富的美感特征。在欣赏吟咏的同时,雨打芭蕉引发了古代文人羁旅思乡、闺怨相思、闲适情趣等复杂的情感体验。

关键词:雨打芭蕉;发展演变;美感特征;情感体验

 

走进烟雨迷蒙的江南,随处可见三两株芭蕉,优雅的身姿引起了无数文人的欣赏与吟咏,芭蕉偏又“多情管定风和雨”(宋张镃《菩萨蛮》),把最美的时光都交给了淅淅沥沥的雨。“种蕉可以邀雨”[1](p293),雨打芭蕉是古人偏爱的听雨方式之一,且“芭蕉声里催诗急”(宋陈棣《骤雨呈质夫兄》),是“诗肠之鼓吹”[2](p184),能诱发文人创作冲动,成为寄托情感的载体。据笔者统计,雨打芭蕉意象在唐五代诗词中有26处,宋代诗词中有217处,元明清时期,随着芭蕉种植普遍化和以蕉雨为主题的景观营建,诗词文创作的数量也是为数不少,仅乾隆一人的诗中就有47处雨打芭蕉意象,其中有8篇是专咏之做[①],创作数量之多可见一斑。雨打芭蕉是古代文学中重要的意象,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本文就雨打芭蕉意象的发生发展与演变,美感特征以及情感意韵展开论述,试图全面、深入的展现其历史面貌和文学意义。

一、雨打芭蕉意象的发展与演变

芭蕉又名甘蕉、绿天、扇子仙等,汉代就开始了开发利用,《三辅黄图》记载:“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破南越起扶荔宫。以植所得奇草异木:菖蒲百本;山姜十本;甘蕉十二本……”[3](p195)芭蕉在东晋已经成为文学题材和意象,卞承之(?—407)《甘蕉赞》是芭蕉题材作品的发轫之作,此后谢灵运、沈约、徐摛、庾信等人都描写过芭蕉。但中唐之后雨打芭蕉这一自然景象才引起关注,成为文学表现的对象。岑参的《寻阳七郎中宅即事》:“雨滴芭蕉赤,霜催橘子黄”是最早关于雨打芭蕉的记载,岑参虽然被称作盛唐诗人,但此诗却作于大历年间。[②]此后,雨打芭蕉意象出现的频率逐渐增多,韩愈、白居易、王建、杜牧、皮日休、徐凝、李煜等大家名家都描写过雨打芭蕉,其中杜牧的《芭蕉》一诗是咏雨打芭蕉的专题创作,借蕉雨寄托羁旅之思。在中晚唐时期,雨打芭蕉常常作为一个视觉意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如上引岑参的诗作,又如何扶《送阆州妓人归老》:“芭蕉半卷西池雨”,王建《逍遥翁亭》:“零落蕉花雨打开”,皆是描写雨中芭蕉摇曳之姿。这一阶段,雨打芭蕉作为视觉意象和作为听觉意象在出现数量上大体相当。

宋代雨打芭蕉出现的数量是唐代8倍左右,参与的作家也更多。南宋时期诗词中都出现了雨打芭蕉的专题创作,如万俟咏《长相思》、杨万里《芭蕉雨》、谢翱《芭蕉雨》等。这一阶段雨打芭蕉已基本作为听觉意象出现,并且形成“听蕉”、“蕉窗听雨”等固定的赏蕉模式,雨打芭蕉的美感特征和情感意蕴得到深入发掘。唐五代时期文学作品所描写的雨打芭蕉仅仅被当作自然声响,和雨滴梧桐、雨打荷叶等雨声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如唐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省试骐骥长鸣》),徐凝的“更闻寒雨滴芭蕉”(《宿冽上人房》),描写雨洒落在两种不同的植物叶上所使用的动词都是“滴”,很难区分出二者之间的异同。进入宋代,雨打芭蕉之美逐渐被细化、美化,音乐美被发现,如苏辙《新种芭蕉》:“萧骚莫雨鸣山乐”,就将蕉雨比作乐声。杨万里《芭蕉雨》用生动形象的文字将雨打芭蕉音色的“清更妍”、节奏的抑扬顿挫形象展现出来。南宋时期还出现了《芭蕉雨》的词牌,“雨打芭蕉”的音乐之美得到了深入的挖掘和展现。蕴含的情感也更为丰富,不只是离别相思的悲情,更有喜悦、闲适等情趣。

元明清时期,雨打芭蕉意象不再局限于诗词,而是遍及文、赋、散曲、戏剧、小说等文体。文体的丰富为描写雨打芭蕉提供了更为广大的表现空间,如《明文海》收录了李荫的《芭蕉夜雨赋》,运用大量的铺陈排比刻画夜雨芭蕉,极尽描写之能事,对其声音的清浊缓急和所引发的各种情感都有细致的书写。明代著名画家沈周的《听蕉记》兼用描写与议论,状蕉雨之声,体悟听雨之理趣。叙事文学常使用芭蕉夜雨来烘托氛围,抒发感情,戏剧中还出现了明代李文蔚《芭蕉雨》。

纵观历代文学作品,雨打芭蕉作为意象的价值要远远大于作为题材的价值。专咏之作出现时间晚,数量少,而雨打芭蕉意象却广泛的被用来写景抒情,造成了有名句无名篇的现象。有些名句被反复征用,如杜牧《雨》中有两句:“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门外有芭蕉。”宋人晁补之《浣溪沙》化用这两句:“一夜不眠孤客耳,耳边愁听雨萧萧。碧纱窗外有芭蕉。”又如北宋张愈的残句:“生涯自笑惟书在,旋种芭蕉听雨声。”陆游《忆昔》的尾联借用了这两句,只将“书”改作“诗”。

二、雨打芭蕉的美感特征

雨打芭蕉作为一种自然景象主要是由芭蕉和雨两种元素所构成,但同时也受季节和地域等外在因素影响,因此雨打芭蕉展现出丰富多彩的美感特征。随着认识的深化和不断的吟咏,雨打芭蕉的声韵美、节令美、地域美得到了细致深刻的发掘和表现,为我们欣赏雨打芭蕉之美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一)   声韵美

   “雨打芭蕉”在视觉上有一定的可观性,芭蕉在风雨中摇曳之姿在文学作品中也有表现,但相对听觉来说雨打芭蕉的视觉美感比较单调,涉及的作品数量不多。雨打芭蕉的美感主要是诉之于听觉,其声音之美成为文学作品重要的表现对象。中唐之后雨打芭蕉、桐叶、荷叶等听觉意象成为文学中重要的抒情意象,这些植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阔叶植物。芭蕉叶又是其中最大的,嵇含《南方草木状》曰:“(芭蕉)叶长一丈或七八尺,广尺余。”[4](卷上)朱弁《风月堂诗话》:“草木叶大者莫大于芭蕉。”[5](p106)蕉叶薄且宽大,表面平整光滑,覆盖有角质,因此雨点打在蕉叶上,声音响亮,节奏清晰,如同鼓点,“芭蕉雨粗,莲花漏续,是有鼓意”[6](p397)。雨打芭蕉与雨滴梧桐虽然同为雨声,但是蕉雨之声更加响亮,近人沈其光《瓶粟斋诗话》曰:“郭频伽诗:‘芭蕉不作寻常响,一阵花奴羯鼓催。’此的是蕉雨;又云:‘梧桐叶上无多雨,一滴听他又几时。’此的是梧桐雨。”[7](p657)郭频伽即郭麐,清乾隆嘉庆时期人,他这两句诗分别写芭蕉雨和梧桐雨,细致入微的刻画出二者的区别。朱熹甚至以是否体现雨打芭蕉声音响亮作为评判诗文优劣的标准,《朱子语类》:“举南轩(笔者按:张栻)诗云:‘卧听急雨打芭蕉。’先生曰:‘此句不响。’曰:‘不若作‘卧闻急雨到芭蕉’。”[8](卷一百四十)黄昏和傍晚时的蕉雨之声更为响亮,“孤灯深夜听芭蕉”(清蔡衍鎤《峡口听雨》),夜色褪去了白天的喧嚣,蕉雨之声更为清晰,最能挑动心弦,成为听蕉雨的最佳时间,以至“古之愁夜雨者,多以蕉叶为辞”[9](p265)。

响亮悦耳的蕉雨之声并不单调,而是变化多端,丰富多彩,沈周《听蕉记》:“夫蕉者,叶大而虚,承雨有声。雨之疾徐、疏密,响应不忒(笔者按:忒,差别)。”雨声的大小疏密等客观条件不同,加上蕉叶“大而虚”,声音也相应不同,因此给人多种审美感受。其一,“草木一般雨,芭蕉声最多”(宋王十朋《芭蕉》)。陆游也感叹:“芭蕉正得雨声多”(《秋兴三首》其二),诗歌中常用“多”字状雨之声。“声多”即是响亮、稠密、铿锵有力,听上去清脆爽朗犹如金石:“夜来雨打叶,惊闻金石响。”(明李梦阳《蕉石亭》)“金石琤锵听未休。”(明赵完璧《蕉声》)其二,“窗外芭蕉,数点黄昏雨”(杜安世《凤栖梧》)。疏雨洒落蕉叶之上,其声似断还续,似续还断。点点,数点,点滴,滴滴,声声,几声等量词,萧萧、零零等象声词常常被用来形容和限定蕉雨之声,声音稀疏但又不绝于耳,缅渺悠远,如同流动的心绪、如丝的哀愁,似有似无。其三,“芭蕉得雨便欣然,终夜作声清更妍”(杨万里《芭蕉雨》)。蕉雨时而大,时而小,时而疏,时而密,“细声巧学蝇触纸,大声锵若山落泉。三点五点俱可听,万籁不生秋夕静”(杨万里《芭蕉雨》),如同一曲优美的丝竹乐。明林鸿《赋得芭蕉雨》对蕉雨的音乐之美也有着生动的描写:“簌簌江城古梅落,征音羽音是耶非,嘈嘈切切鸣天机,碎若珠玑落寒玉,清如素指调金徽。”雨打芭蕉的音乐之美,用文字表达还是难以穷形尽相,南宋期间产生的《芭蕉雨》词调今已不传,但是古筝曲《蕉窗夜雨》和广东丝竹民乐《雨打芭蕉》,曲调优美凄切,广为流传。其四,“窗外芭蕉雨,檐前蟋蟀声”(宋释宗泐《秋夜》)。蕉雨之声常常与同样清旷幽深的蟋蟀声组合出现,如:“芭蕉叶上雨催凉,蟋蟀声中夜渐长。”(陆游《雨夕焚香》)“空阶鸣蟋蟀,寒雨滴芭蕉。”(宋释智圆《秋晚客舍寄故山友僧》)这种组合极为常见。“惟闻绕砌虫声,和此惨淡音”(清黄图珌《芭蕉夜雨》),蟋蟀之声凄切,与蕉雨形成清绝的二重奏。

(二)时令美

芭蕉生长期较长,秦岭淮河以南地区从暮春至晚秋皆茂盛,福建广州等地更是四季常青,因此雨打芭蕉欣赏周期颇长。不同季节,雨打芭蕉展现出的美感也是不同的。春夏两季是芭蕉生长的旺盛期,古人有“一日之计种蕉”之说,雨中芭蕉更是生机盎然,如:“蕉叶卷舒雨,鸠声问答春。”(宋真山民《春行》)“空斋数点黄梅雨,添得芭蕉绿满庭。”(宋吕徽之《夏景》)“燕子将雏语夏深,绿槐庭院不多阴。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宋汪藻《即事二首》其一)甘霖滋润的蕉叶迅速从心中抽出舒展开来,浓绿逼人,展现出强劲的生命力。

秋雨芭蕉则呈现出凄清萧肃之美。秋雨芭蕉具有秋天物候特征,“芭蕉急雨作秋声”(宋张扩《博古堂》),听窗外点滴蕉雨之声,知秋之降至;“络纬独知秋色晚,芭蕉添得雨声多”(宋周紫芝《雨后顿有秋意得小诗四绝》其二),听雨打芭蕉顿觉秋意袭人。宋赵彦镗《秋声》:“纷纷败叶扑西风,呖呖征鸿度碧空。咿咿菱歌烟暝外,丁丁衣杵月明中。潇潇细滴蕉窗雨,唧唧悲鸣草砌蛩……”诗中列举出各种秋之声,潇潇蕉雨声就是其一。秋在我国文化中不仅是指代一个季节,而且具有深广的文化含义和丰富的美学特征。宋玉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九辩》)欧阳修曰:“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凛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秋声赋》)秋表现为萧肃、苍凉、凄清、孤寒、幽冷的美学风味,蕉雨作为秋天的一种标志性风物,其神韵演绎着秋的文化与韵致。“忽闻声淅沥,自觉气潇森”(明余翔《芭蕉雨》),蕉雨也具有秋天所包含的某些美感特征,呈现着凄冷、幽寒、清峻之美。而最能体现这种美感的是秋夜蕉雨,如:“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李煜《长相思》)“数叶芭蕉数叶秋,灯长雨久不眠愁。”(宋方菊田《芭蕉》)“梦回蕉叶上,残雨几番鸣。”(宋蒋廷玉《秋意》)“空阶夜滴秋宵雨,雨入芭蕉动窗户。”(宋曹勋《夜坐吟》)诗文中描写秋夜蕉雨的例子还有很多。夜色笼罩,听觉成为可以穿越黑暗的感知方式,寂静中,雨之声更为清晰,产生点点滴滴如同滴在心头之感。夜晚又延伸出灯意象:“幽人听尽芭蕉雨,独与青灯话此心。”(陆游《雨夜》)“数叶芭蕉数叶秋,灯长雨久不眠愁。”(宋方岳《芭蕉》)昏黄幽暗的光线,冷清凄切的蕉雨声,夜深难眠的抒情主人公,三者构成了一幅“秋夜听蕉图”。

(三)地域美

芭蕉是热带植物,主要分布在淮河以南地区,岭南地区最为繁多茂盛,芭蕉中的耐寒品种在淮河以北、甚至黄河以北地区也有少量分布,因此雨打芭蕉存在的地域及其辽阔。但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雨打芭蕉是江南水乡典型的风物。明李东阳的一首题名很长的七律中有两句:“蓟北秋风歌杕杜,江南夜雨听芭蕉。”(《得李秋官……)这两句诗对偶精炼工整,将北方和江南的两组名物相对,展现了南北风光之差异。“杕杜”用了诗经中的典故,《诗经·唐风·杕杜》曰:“有杕之杜,其叶湑湑。……有杕之杜,其叶菁菁。”朱熹《诗集传》曰:“杕,特也。杜,赤棠也。”唐风乃今山西省中南部太原一带的民歌,赤棠也主要生长在黄河流域,“杕杜”具有鲜明的北方文化特征。夜雨芭蕉被作为江南的典型风物和“杕杜”相对。人们有时候即使在北方闻蕉雨,也会联想到江南。清人查揆聆听“京华”居所的芭蕉夜雨,情不自禁的想起:“芭蕉叶长雨声大,江南只在栏杆外。”[③](《小秀野草堂卷为顾水部题》)雨打芭蕉也是文学作品中常描写的江南景色,如:宋洪适《虞美人》:“芭蕉滴滴窗前雨,望断江南路。”明顾璘《寄题俞鲁用分绿轩》:“江南五月百草长,芭蕉绕檐十尺强……郡斋秉烛为君吟萧萧一夜闻秋雨。” 《诗人玉屑》论促句法所引诗歌:“江南秋色推烦暑,夜来一枕芭蕉雨,家在江南白鸥浦。”[10](p46)

江南不仅是一个地域概念,更是一个文化概念,说起江南,总是让人想起小桥流水,山明水秀,烟雨迷蒙,“江南越来越成了一道诗意的空间,其自然风光和人文氛围中洋溢着清秀、空灵、温柔、婉雅的美感”[11](p126)。芭蕉雨本身所具有的柔美、轻盈、清婉的风味比较能体现江南的美学特点,在人们的审美经验中,雨打芭蕉是属于江南的。明清之际,江南园林多有蕉雨轩、蕉雨书屋等建筑,雨打芭蕉是江南园林常见的景观设计。计成《园冶·园说》曰:“夜雨芭蕉,似杂鲛人之泣泪;晓风杨柳,若翻蛮女之纤腰。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计成所描绘的正是江南园林极为代表性的景观,“是晚明江南文人闲适、艺术生活的真实写照”[12](p219)。蕉雨常常和极具江南特色的柳风、柳烟一同构建了江南水乡清雅明丽的风情,如:“疏雨听芭蕉。梦魂遥。惆怅柳烟何处。”(宋刘光祖《昭君怨》)“杨柳斜风力弱,芭蕉击雨声寒。”(宋释正觉《偶成示众》)“杨柳春风垂地影,芭蕉夜雨隔窗声。”(宋晁公遡《官舍》)“雨里芭蕉风外杨。”(清朱彝尊《曝书亭偶然作九首》其三)或者和另一江南水乡代表——荷联咏,“烟浓共拂芭蕉雨,浪细双游菡萏风。”(皮日休《鸳鸯二首》其二)“芰荷香里散秋风,芭蕉叶上鸣秋雨。”(宋石孝友《踏莎行》)其景其境清新明媚,细致幽婉,读来宛然身在江南。

三、雨打芭蕉意象的情感意蕴

“应物斯感,感物吟志”(《文心雕龙·明诗》),雨打芭蕉引发了文人们丰富的感受与情趣。雨打芭蕉是雨景之一,蕴含的情感基本是属于“喜雨、苦雨、爱恋的三种基本情感模式”[13](p127),但蕉雨是特定情境中的雨景,情感指向更为明确,主要体现为:羁旅思乡、闺怨相思、闲适情趣。

(一)“小窗一夜芭蕉雨,倦客十年桑梓心”——羁旅思乡

雨意象的羁旅思乡情感意蕴可以追溯到《诗经》,如《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东山》:“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隋唐之后,文人多有漫游、出仕、贬谪等经历,背井离乡之际,雨打芭蕉便成了羁旅思乡之情的发酵剂。羁旅愁思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方面:其一,思乡。“客思雨中深” (陈与义《雨思》),客居他乡,在夜深人静,窗外淅淅沥沥的蕉雨激起的家园之思让人难以入眠,如杜牧《芭蕉》:“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的故乡梦。梦远莫归乡,觉来一翻动。”李清照经历了国破家亡,寄居江南,对羁旅之苦有着深刻的体验,“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丑奴儿》),点点滴滴之声道尽了“北人”客居异乡的无限愁思。蕉雨之声还被用来形容这种愁思的程度,“空阶滴沥肠堪断,更向芭蕉叶上听”(宋张嵲《夜雨有作》),蕉雨比“空阶滴沥”之声让人更觉断肠。或用来表现愁思浓度,“人问孤舟多少恨,五更寒雨报芭蕉”(宋白玉蟾《泊头场刘家壁》)。其二,孤独。客居他乡,寂寞孤独之情最让人煎熬。“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杜牧《秋雨》),孤独的烦闷又无处排解,只能“关心多少事,一一付芭蕉”(宋俞徳邻《客中雨》),又或者“幽人听尽芭蕉雨,独与青灯话此心”(陆游《雨夜》),夜雨芭蕉,其境过清,让人更觉形影相吊。

(二)“谢他窗外芭蕉雨,叶叶声声伴别离”——闺怨相思

  “芭蕉送雨颠风,最能挑人离索。”[14](卷二)蕉雨哀婉凄迷的氛围常常触发闺阁幽怨之情。曹勋《夜坐吟》:“空阶夜滴秋宵雨,雨入芭蕉动窗户。佳人愁絶坐幽闺,良人万里勤征戍。” 蕉雨惊梦,无法入睡,转而思念、伤感,成为诗词中写闺怨的常见模式,如明孙蕡《闺怨》:“夜雨偏伤独睡情,芭蕉点点助寒声。分明隔着窗儿纸,直向心头滴到明。”蕉雨悲凉之声激起内心的愁怨,雨泪同滴,一夜无眠。又如胡仲参《闺中词》:“听尽芭蕉雨,愁人夜不眠。凭谁将此意,为妾到郎边。” 蕉雨之声则引起对“情郎”的无限思念。有时又是引发来去无端的闺怨情怀,如陆游妾《卜算子》:“只知眉上愁,不知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雨打芭蕉将不可言说的离情别绪形象再现,如万俟咏《长相思》“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声声、更更显示蕉雨之声的单调、重复,是“无限情”的物化,“空阶滴到明”既是“景语”,又是“情语”,正如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说:“景物无自生,惟情所化。”[15](p386)又如:“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出。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顾夐《杨柳枝》)“今宵魂梦知何处。翠竹芭蕉,又下黄昏雨。”(李石《醉落魄》)皆是将无形相思和惆怅化作绵绵不尽的蕉雨之声。

(三)“阶前落叶无人扫 满院芭蕉听雨眠”——闲适情趣

如前所述,雨打芭蕉触发的情感常常具有悲情色彩,多与离别相思相关联。但蕉雨也有自然恬淡的一面,如韩愈《山石》:“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空山新雨,空气清新,盛开的栀子花散发着幽香,浓翠硕大的蕉叶在雨中弹奏着优美的乐曲,沁人心脾。梁清标自题《蕉林书屋读书图》曰:“人在西窗清似水,最堪听处有芭蕉。”蕉窗听雨也是赏心乐事。因此,雨打芭蕉也能让人产生清新愉悦之感,寄托优雅闲适的情感体验。

我国古代是农耕社会,下雨能让人们停止田间劳作,享受休闲时光,就连文人士大夫也可“偷得浮生半日闲”,如宋代大儒张栻《偶作》:“世情易变如云叶,官事无穷类海潮。退食北窗凉意满,卧听急雨打芭蕉。”清新淋漓的蕉雨让诗人获得片刻的闲暇,更让心灵从“世情”、“官事”的压抑中释放出来。听蕉雨成为文人闲适自得生活方式的重要体现,如张耒《四月二十三日昼睡起》:“幽人睡足芭蕉雨,独岸纶巾几案凉。谁和熏风来殿阁,不知陋巷有羲皇。” 李洪《偶书》:“世事悠悠莫问天,一觞且醉酒中贤。阶前落叶无人扫,满院芭蕉听雨眠。”听蕉雨还是一件雅事,文人兴建“蕉雨书屋”,“蕉雨山房”作为自己读书之所,“凄风苦雨之夜,拥寒灯读书,时闻纸窗外芭蕉淅沥作声,亦殊有致。”[16](p258)听蕉雨甚至是文人“诗书耕读”雅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方岳《过李季子丈》:“春晩有诗供杖屦,日长无事乐锄耕。家风终与常人别,只听芭蕉滴雨声。”听蕉雨还可以体悟禅理,超脱尘俗,身心两忘,如徐凝《宿冽上人房》:“觉后始知身是梦,更觉寒雨滴芭蕉。”僧人皎然《山雨》:“风回雨定芭蕉湿,一滴时时入昼禅。” 在寂静中点滴蕉雨和空无的心境相契合,超然物外。

总结:雨打芭蕉作为自然雨景,具有独特的客观特征和审美特质,在中唐之际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成为重要的文学意象,正适应了盛唐之后文人偏于内敛、凄婉的文化心态。长时间的审美观照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古人对雨打芭蕉的声韵美、地域美、节令美进行了深入的拓掘,展现了文化记忆中雨打芭蕉的美感和神韵。雨打芭蕉所蕴含的情感底蕴有阴柔哀婉,也有清新愉悦,正所谓“欢愉之词难好,而愁苦之词易工”,雨打芭蕉意象所承载的“愁苦”要远远多于“欢愉”。古人对此也有着理性的认识,如唐人无名氏之作:“芭蕉叶上无愁雨,自是多情听肠断。” “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17](p386),雨打芭蕉意象皆是特定境遇中主客体契合的产物,这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代士大夫的审美心理和文化心态。随着历史的发展,雨打芭蕉意象的文化积淀越为深厚,逐渐定格为具有丰厚意蕴的民族文化符号。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