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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陵手记

 谷子689 2015-01-06
谒陵手记
■ 祝 勇
《山花》2004年第9期  纯文学期刊-散文随笔



  一
  
  木轴在石臼里转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将近四百年了,朱由校还在昏睡。(明熹宗朱由校于天启七年[公元一六二七年]服用阉党官吏霍维华所进仙方“灵露饮”后死亡,终年二十三岁。)
  守墓人上了年岁,几乎和坟墓一样苍老,却很健康,肌肉被晒成酱色。陈徒手问守墓人一天二十四小时是否都守在这里。守墓人说,吃饭回家,就在村里。什么村?德陵村。德陵村。我重复了一遍,想象着树丛中的村庄。徒手的话顺风滑过,但我觉得“小时”这个词在这里显得很古怪,像草丛中不安分的蚱蜢,我想把它逮住。
  每个村子都是用陵墓的名字命名,而且,每个村庄都有一圈儿寨墙,密不透风地把村庄围住。这种具有防御功能的村庄在北方十分少见。这种格式引起我的浓厚兴趣。我们停车,悄悄进庄。有孩子在玩,听见我问话,扭头就跑。土黄色的村庄使我们显得很突兀,这轻而易举地划出了我们与村庄的界限。除了对那即将坍毁的村门发出一声叹息之外,我们似乎很难与村庄再发生任何联系了。
  在村子里,我们目睹了一个个守墓家族的存在,那日渐密集的房屋以直观的方式呈现着家族繁衍的进程。快四百年了,这村子。老人说。但我发觉时间在这里从不张扬自己的功绩,除了对古老的围墙稍加修改,使它略显沧桑以外,四百年中,它几乎什么工作都没有做。我想问老人是否见过墓的主人,但这问题把我吓了一跳,未及出口,就咽回去了。
  其实时间的功绩是看不见的,除非我们能让死者重新说话。与生者比较,死者更有权力对时间发表评论,同样,只有时间,能够记住那些消失的面成。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死者湮没了陵墓里那具高贵的尸体,但我看不见他们,只有那巨大的陵墓,在时间中负隅顽抗。
  
  二
  
  帝王们在建立功业的同时,就开始了艰巨的造陵工程。也就是说,他们自从登基那一天起,就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他们掌握着人间最高的权力,同时感到了自己在死亡面前的无能为力,他们的神圣与荣耀在时间面前将全部失效。时间将把一位至高无上的皇帝变成一具腐烂丑陋的尸体。这使他们陷入深深的恐惧。恐惧与权力成正比。权力给皇帝带来的最大的伤害是它不可能永恒。人们对皇帝匍匐在地是因为他们忽略了皇帝威武的外表下脆弱的内心世界——皇帝常常比起我们更加不堪一击,他们敏感、多疑、经不起风吹草动。作为他们生命中的极端行为之一,把坟墓建成巨大的堡垒,便映照出他们内心的荒凉。
  陵墓把他们的名字放大在大地上。他们已经认识到时间的无情与记忆的不可靠,他们只相信石头,所以才把自己的一生都存储在石碑上,并且希望自己的尸骨获得石头的属性。石头也因此成为帝王最忠实的奴仆,顽固则是它们应对时间的惟一表情。
  地下宫殿的华丽让我们感受到帝王们的守财奴本性。奇珍异宝从人间消失,并被深埋于地下,墓穴里为盗墓者预备了酷刑和死亡。盗墓者偷盗的不仅仅是皇帝的珍宝,他们还企图侵犯皇帝的特权。死后的皇帝保持着生前的冷酷,让所有的侵犯者粉身碎骨。皇帝们用一生的时间来想象来生,用近乎疯狂的掠夺对死神行贿,他们企图通过陵墓,把生前的权力兑换成死后的权力。他们希望那里并非时间的终结而仅仅是另一种时间的开始。
  威严的陵墓出现了,它以富丽堂皇的形式,包装死后的天国。高大的宝城试图隔绝尘世的光阴,但时间却无孔不入,它以流质的身体对抗坚硬的石头。它穿透城墙,顺着棺椁的缝隙悄悄爬到死者的身边,它延续着自身的权威,让皇帝在华丽的棺椁里腐烂成泥。
  
  三
  
  聂友义说,再不修复,那些陵墓就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聂友义是北京市昌平区十三陵特区办事处的副主任。在那座老式办公楼里找到聂友义之前,我和陈徒手几乎走遍了那尚未开放的十座陵寝,它们是:德陵、景陵、献陵、庆陵、裕陵、茂陵、泰陵、康陵、昭陵、思陵。它们形制基本相同,呈环形,排列在山谷里,像是一个大家庭里的成员,围聚在一个巨大的庭院里,而与他们相关的所有阴谋诡计,在不再具有时效性后,都已被忽略不计。它们建造于不同的年代,却以相同的速度衰老着。在这里,我看到了权力不及的死角。在青山绿水的映照下,它们的破落令人心酸。
  高耸的红墙像患了皮肤病一样,遍体斑驳。有的地方已经露出里面的砖石骨骼。有豁口的地方,用铁栏杆拦着。陡手说,以前从坍塌的地方翻进院子里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即便如此,依旧很少有人光顾,除了存心盗墓的人,没有什么人对这些布满碎石乱瓦的古老墓地发生兴趣。
  几乎所有能够显示帝王尊严的细节都已消失,比如陵门上精致的琉璃装饰,以及神功圣德碑上的字迹,只有杂草在肆意生长,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帝王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从时间中获得的一切,最终都得归还给时间。在记载功德的文字不翼而飞之后,那裸露在基座上的功德碑,已经成为对帝王生涯的极大反讽。即使我已经预感到这一切,但是这份残破的景象依旧令我怵然心惊。我甚至对那些痴迷的帝王们陡升恻隐之心,因为他们对于自身能力的炫耀,恰恰暴露了他们的极限。所有神圣的光环和对于永恒的企图都将在大地上消失,不知那些颓倒在荒草里的砖石,是否会同意我的观点。
  
  四
  
  对陵墓的修复并非出于侧隐之心。一个保护古代文明成果的行动在陵园里悄然展开。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场耗资巨大的行为艺术,展示着时间的倒流过程。我看到倒下的砖墙重新站立,剥落的墙皮又被重新粘合,流散的五供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新制的青砖被楔进地里,填补着砖地上粗大的缝隙。不知这样的行动可以使时间倒退多久,不知道这样下去的结果,是不是墓道突然开启,沉睡已久的死者突然醒来。
  这是借助了科技神力的时间倒退法。比如粘贴墙皮的技术,就是任何一个皇帝不曾面对的。一些脑力工作者和体力工作者因此有了用武之地,那些正在恢复形貌的石碑上又增加了他们的功绩,只不过他们的功绩是看不见的,越是隐蔽,就越成功。聂友义说,这样的修复行动,应该每二十年进行一次。表面上,修复者通过在时间中的接力,成全了帝王的意愿,但在我看来,经过修复的遗址是一个复合体,它包含了古人们面向未来,和今人们回复过去的两种逆向的努力。
  
  五
  
  修复工作使不同时代的工匠有了对话的机会,相隔四百年的两位工匠的手指可能出现在同一榫口上,他们在摆弄那些构件的时候无意中触及彼此的指纹。修复者能够通过自己的触觉,感知营造者的存在;能够通过某些不易觉察的细节,猜测那个人的年龄、身材、经验、嗜好乃至习惯。他们会挑剔彼此的毛病,甚至发生龃龉。对待陵墓的每个细部,他们比皇帝更加一丝不苟。这时的陵墓已经不属于皇帝而只属于工匠,他们生命的意义在皇帝死去之后才刚刚展开。
  辉煌的陵墓是作为结果出现的,它依赖于那些曾经在空中飞舞的灵巧的手指和娴熟的臂膀。如果我们把注意力从尊贵的皇帝,转移到那些工匠的身上,陵墓的意义就会发生转变。甚至,它的荒疏空寂也只是假象,那些在空气中消失的身影与喧哗随时都可以得以复现。皇帝们试图借助石头来固定飞逝的时间,但是在工匠手里,连石头也获得了生命,可以吐纳呼吸,也可以生出皱纹。在工匠那里,陵墓可以脱离皇帝单独存在,这样,陵墓和工匠就获得了各自的自由。作为渺小的个体,工匠无法抵抗皇帝的苦役,但他们用无与伦比的手艺解救了自己,同时把皇帝沦为他们达到艺术目标的人质。他们绑架了皇帝,并最终把他永远关押在他们悉心营造的无比精致的囚室里。
  
  六
  
  令我庆幸的是,在十座陵墓之间奔波,我并没有看见现代化的旅游设施,只有一些村庄穿插其中,保持着古朴简单的生活方式。他们对欲望的节制刚好与帝王的贪婪形成反差。
  坟墓与村庄的组合十分耐人寻味。帝王用自己的死为那块荒郊带来生机。人们纷纷迁徙到这里,以守陵人的名义,休养生息。如同陵墓之间没有区别,村庄之间也几乎没有不同——甚至于村民的相貌都是相似的。皇帝的死亡变成了整个村庄的肥料,使它越长越大,越来越旺盛。村庄沉浸在波澜不兴的日常生活里。皇帝无所不能的嘴唇终于停止了骚动,代之以婴儿的啼哭与鸡犬的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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