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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情时代”之模仿的艺术

 昵称535749 2015-01-07

贪婪已经过去,共情正变得越来越重要。

人性自私吗?当我们从生物性的角度评判社会问题,我们往往基于人类自私的属性,但我们不该忘记,人类天性中同时有另一些特质,将人与人紧紧凝聚在一起,调整彼此的步调,关怀弱者,帮助他人。因此,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能够感同身受,这种能力植根于漫漫历史长河。本书记载了一个世界著名的灵长类动物学家对人类道德起源问题引人入胜、浅显易懂的考察,它挑战了一直以来人类对该问题最基本的假设。

共情时代》,作者弗朗斯·德瓦尔荷兰著名的心理学家、动物学家和生态学家,主要著作有《黑猩猩的政治》、《类人猿与寿司大师》、《灵长类动物如何谋求和平》以及《人类的猿性》等

译者刘旸,也就是科学松鼠会的桔子帮小帮主。

英国前首相托尼·布莱尔在家的时候会正常走路,可一站在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旁边,和他共同面对照相机,就突然风格大变,成了美国牛仔:两条手臂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旁,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摇摇摆摆。布什走路当然一向这么趾高气扬,他还解释说在他的家乡得克萨斯,这就叫“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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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出处:2001-2009.

认同感是联系人类的纽带,有了认同感,我们才会进一步接纳同我们亲近的人的境况、情绪和行为。我们把他们作为榜样,和他们感同身受,对其动作进行模仿。因此,孩子走路看起来像双亲中同性的那一方,接电话时也会学着父母接电话的语气。美国剧作家亚瑟·米勒写道:

“没有什么比模仿更令人愉快了。我小时候,个头儿只到爸爸屁股兜那么高,他那个兜里总塞一条手帕,一半在外边飘来晃去,我就把自己的手帕也揪出一个角挂在兜外边,和他手帕在外边的长度一模一样,这么学了好多年。”

模仿也是类人猿的专长。因此在英语里,又把“猿猴”这个名词当动词用,表达“模仿”之意。给动物园的猿猴递上扫帚,它就开始横七竖八地扫地板,动作就像每天给它打扫卫生的人一样;再给它一块抹布,它就沾水、拧干,去蹭窗玻璃;如果给它钥匙……你惨了!你或许觉得这见怪不怪,可有的科学家竟还在质疑猿猴的模仿,死活不承认它的存在。我实在不明白这些科学家的证据在哪里,或许他们给猿猴做测试的方法有问题。

一个典型的实验是这样的:一位陌生的实验人员穿着白大褂坐在猿猴笼子外边,给它演示一种从没见过的工具。工作人员演示五次,然后把工具递给猿猴。人们从来不考虑猿猴不喜欢陌生人的事实,也不管学习非同类的动作总要困难一些。没错,这些猴子的表现确实不如人类小孩,但小孩子并没有被关在铁栏杆后边啊。他们高高兴兴坐在妈妈腿上,人们亲切地同他们讲着话,最关键的是,他们面对的是自己的同类。相比做实验的猿猴来说,小孩子的心情明显更加轻松愉快,也更容易被实验吸引。遗憾的是,尽管用小孩子和用猿猴做实验根本没有可比性,人们还是得出结论,说猿猴同人类小孩在认知能力上有差距。

于是,“模仿”不可避免地被贴上了“人类专有”的标签。结果,这个结论由于错漏百出,要经常被修正;而且归根结底,动物从同类那里学习动作根本就易如反掌。这样的例子顺手拈来,鸟和鲸鱼能轻而易举地学会同类的歌唱;在美国的野外地区,熊还会互相交流经验,学着和人抢吃的。这些熊总能发明出新的偷食秘笈,比如有一种车,如果在车顶上猛跳,就能把所有车门震开。熊发现的新招儿像森林大火一样蔓延,最后所有熊都学会了踩车顶开车门的方法,公园入口不得不贴上告示警告这种车的车主。很明显,熊会把其他熊的成功经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果我们一定要说人独特,那至少要小心措词,可以说“人类的模仿能力比其他动物更完善”。即使这么说也不严谨,因为我们自己的研究恰恰为猿猴模仿找回了公道。把人类实验人员换成同类,同样的实验就能产生相当不同的效果,那些猿猴能学得特别好,连一点小细节也不放过。

先说无意识的模仿。我们的黑猩猩群里,常有幼年的个体把手指头塞到铁丝栏杆的网眼儿里,如果塞得不合适了,用暴力是拔不出来的。成年黑猩猩慢慢长了记性,不去解救被困的小黑猩猩,小黑猩猩最终总能自己慢慢弄出来。但与此同时,整个黑猩猩群也被小黑猩猩狂躁的叫声弄得很抓狂:这种嘶叫不常听见,一旦发生就意味着事态严重,和野生黑猩猩掉入偷猎者陷阱的情况相仿。

有些情况下,我们还能观察到黑猩猩主动模仿被困的情形。有一次我怀着好意上前帮小黑猩猩脱离,结果小家伙的妈妈和群里的阿尔法雄性却报以凶神恶煞的恐吓。碰了一鼻子灰,我只好退回来。这时一只年轻黑猩猩跑过来,一边盯着我的眼睛,一边把指头伸到网眼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铁丝盘住,就好像当真拔不出来一样。另外两只年轻黑猩猩也跑过来,在附近做同样的动作,她们互相推搡,把手指头塞到自己选中的小网眼儿里。这些年轻的黑猩猩不久前可能也有过类似经历,如今黑猩猩幼崽的遭遇勾起了它们的回忆,它们就又重复起同样的动作来。

黑猩猩显然没读过论文,不知道论文里说了生物可以利用模仿来获得奖励或达到其他目的。它们对获益想也没想,就自动采取了行动。这对它们来说习以为常。英国同事安迪·怀腾(Andy·Whiten)恰好也有同样的想法,于是我就和他共同开展了一项雄心勃勃的研究。不同于以往,我们研究的目的是要看黑猩猩从同类身上学习的本领有多强。因为从演化生物学的角度来看,黑猩猩学人没什么实际意义,真正有用的是向同类学习,互相取长补短。

然而,叫黑猩猩做示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能轻而易举地指挥同事示范一个动作,连续做十遍也不成问题,可你叫一只黑猩猩来做做试试!这简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直到苏格兰姑娘维姬·霍纳的加盟。我无意冒犯,但她的举手投足和黑猩猩颇为神似,懂得如何使用身体语言(比如她会蹲下身体,没有什么零七八碎的紧张动作,知道如何让自己的姿势显得很友好),而且敏感,能一眼看出谁是女主角,谁期待关注,那只满脑子想着玩,哪只眼大肚子小。她对不同性格的黑猩猩使不同的招儿,于是实验对象心情放松,皆大欢喜。如果说维姬的出现是我们的第一件制胜法宝,那么另一件便是黑猩猩本身了。大多数黑猩猩之间有血缘关系,至少也是一起长大,因此互相关注是自然而然的事。好像一个大家庭,前晌吵架,后晌就和好如初,对彼此的关注自然比对人类更多。这对黑猩猩来说天经地义。

维姬发明了所谓“双项选择行为”法。实验人员交给黑猩猩一个黑匣子,如果用小棍儿捅,食物会滚出来;用棍儿挑控制杆也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两种方法一样好使。首先,我们把捅的招数教给群体中一个成员,通常所选择的是地位较高的雌性,让它再去示范。一大帮黑猩猩都围拢过来看它怎么搞到黑箱里的巧克力豆儿。接着,我们把箱子交给群体里另一只黑猩猩。如果模仿者假说是真的,它应该更喜欢使用捅的方法。实际情况正是如此。然后,我们在基地另一个群体内重复刚才的实验,第二群黑猩猩没看到第一群里发生了什么。只不过在这个群体中我们教给领头雌性的是挑控制杆的招儿。你能猜到结果如何吧?它的一大帮同伴都更喜欢用挑杆儿的方法打开箱子。通过这样的训练,我们实际上人为制造了两种不同的“文明”:挑杆者和捅盒者。

这个结果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如果每只黑猩猩都独立学习,那群体中应该做法各异,而不会出现任何倾向。很明显,群体中有没有示范者,结果有本质区别。实际上,如果我们把盒子交给毫无经验的黑猩猩,它们说什么也别想吃到里边的好吃的!

我们还试着让黑猩猩玩了一个“电话游戏”,从而检验信息是如何在个体间传播的。这里用到了另一个“双项选择黑盒子”。想把盒子打开,可以把小门往旁边推,也可以向上翻。我们教会一只黑猩猩推小门,然后让第二只看第一只操作,第三只看第二只,以此类推,一直传递了六次,黑猩猩仍然会选择推门的开盒方法。一模一样的盒子交给第二组,如果开头儿教翻盖儿,那么一直传下去的就是翻盖儿法。

安迪在苏格兰用儿童做了同样的实验,得到完全一样的结果。不过他的工作可真让人嫉妒,这个实验让儿童来完成,只需几天,可要想用黑猩猩做个新实验,要足足花费一年。黑猩猩不仅成天在户外撒欢,而且我们不能强迫,一切全凭自愿,只能叫它们的名字,眼巴巴地盼望它们过来配合(事实上这些黑猩猩不仅知道自己的名字,还记得其他黑猩猩的名字,所以我们可以派一只把另一只给弄过来)。成年雄性黑猩猩无暇陪我们玩,它们忙于争权夺势,还得留神其他竞争对手是不是有了艳遇;雌性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们有自己的生殖周期,还要照顾幼崽,若独自来参加实验,就会为孩子牵肠挂肚,对实验本身没有好处,要是把小崽子也带来,盒子立马被拿去耍了,更不怎么样;有些特别有性吸引力的雌性本身确实想参加游戏,可它们摇晃着气球一样的生殖突凑过来,搞不好额外附带三只雄性,把门敲得震天响,谁也别想集中注意力。还有时,好不容易找到一对黑猩猩,它们却偏偏在早上大吵一架,反目成仇,谁也不理谁。反正总能冒出点幺蛾子,这可能是为什么在传统的实验设计中,科学家总喜欢让动物和人互动完成实验。这样至少实验一方是可控的。

把两只黑猩猩配起来做实验难度就大了,但是付出多,回报也更丰厚。若你看到它们是怎么互相模仿,就知道“猴子学样”不是浪得虚名。它们仿佛钻到对方身体里,互相腻在一起,有时学样的那只甚至抓着示范那只的手看它演示,示范者被奖励了好吃的,放到嘴里大嚼特嚼,学样的就凑过去闻嘴。若换成人做示范,这些行为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人必须远远地待在安全距离之外。成年猿类有时具有很大的危险性,人绝不能近距离亲密接触。然而,模仿双方是不是有肢体接触,结果可能完全不一样。有时我们的黑猩猩看到示范直接就学出来了,根本不用给好吃的作为奖励。这说明它们观察了,自然而然就会去模仿。说到这里,我们就回到了身体的作用。

黑猩猩如何学样呢?是不是先对同伴产生认同感,然后就对肢体动作心领神会?但理论上还存在另一种情况,即它并不需要别人来演示,只要看清盒子的构造、注意到小门儿可以被推到一边或者被翻上去就够了。如果是前一种解释,则需要黑猩猩能再现观察到的操作动作;而后一种则需要它掌握技术窍门。魔鬼盒子(ghost box)是一款独具匠心的设计,多亏它,我们得以区分上边两种可能。之所以叫“魔鬼盒子”,是因为这个盒子可以自己开启和关闭,无需额外操作。如果掌握技术是唯一的条件,那么盒子本身就可以让黑猩猩学会如何控制。实验结果如何呢?我们让黑猩猩反复看那个盒子开开关关,开了还有奖励,结果它们看得莫名其妙,直看得烦躁不已,仍然啥也没学会。

黑猩猩学样的时候,需要看一个活生生的同伴做示范,也就是说,模仿的前提是对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找到认同感。现在,我们已经逐渐认识到,人和动物的认知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身体建立的。大脑并不是一台每时每刻发号施令的计算机,它和躯体相辅相成,二者的关系是双向的。身体内部感知,然后同另一个身体进行交流,继而建立社交关系,并对自己周身的事物作出评判。所以,不论我们感知什么,思考什么,身体都在其中扮演一定的角色。打个比方,你有没有注意到,身体状况会影响你的感知。明明是同一座山,筋疲力尽的人看来,就比在精力充沛的人眼中更陡峭。当你负重累累,会觉得景物比轻装前进的时候更远。

你也可以试试让钢琴家从好几段演奏中辨认自己的作品。哪怕他对这段曲子很陌生,只在黑暗和无声的情况下表演过一遍(在电子钢琴上不戴耳机),也可以准确挑出自己弹的那段。听到曲调,钢琴家也许能在头脑中重现演奏过程中的身体感觉,找出最符合自己感觉的那个。因此可以说,他用身体认出了自己,就好像他用耳朵“听出了自己”一个道理。

“具身”认知领域(主张认知是一种高度具身的、情景化的活动——译注)尚处萌芽期,但它却能极大地启发我们看待人际关系的方式。当人们来到我们身边,我们就不自觉地进入他们的身体,他们的一举一动、情绪的波澜,都在我们身体里激起共鸣,好像自己真的变换了角色。正是借助这种方式,人类和其他灵长类动物才可以重现自己看到的动作。通常情况下,人无意识地用动作来附和别人,也不易被察觉,不过有时还是会露馅。典型的例子是父母用勺子喂小宝宝,他们自己也会做出咀嚼的样子。父母感宝宝之所感,这种反应难以抑制。另外,家长看自己小孩在台上表演唱歌,往往全情投入,恨不得对着口型一起唱。当我还是个小男孩儿时,每次站在边线外看人踢球,看到自己支持的那方带球,就止不住地跟着队员一起又踢又跳。

动物也一样。心理学家沃尔夫冈·科勒曾通过一组经典实验来研究黑猩猩对工具的使用。在那张黑白老照片中,黑猩猩格兰德(Grande)站在它自己摞起的木箱顶端,奋力够一根悬在房顶的香蕉,黑猩猩苏丹在一旁热切观望。苏丹实际上坐得远远的,可它还是随着格兰德的动作同步挥舞手臂。我还看过一段黑猩猩录像,拍的是黑猩猩用大石头砸坚果吃,一只幼年黑猩猩两手空空地坐在一边,前者每挥手砸一下,后者就空手做出猛砸的动作。能用肢体做出即时的附和,为模仿提供了一条捷径。

情感充沛的时候,认同感就表现得更明显。我曾目睹一只黑猩猩在大白天生产。这可是稀奇事:我们养的黑猩猩一向喜欢夜间生产,即使不是夜里,也得是人少的午餐时间。我当时站在嘹望窗口,看到一大帮黑猩猩既迅速又安静地把那只名叫麦(Mai)的黑猩猩团团围住,好像被什么秘密信号召唤过去一样。麦身体半直立,双腿微微分开,手掌打开,在身下围拢,随时准备接住从身体里掉下来的婴儿。另一只名叫亚特兰大的年长雌性站在它身边,做出同样的蹲曲姿势。最令人惊奇的是,亚特兰大竟也打开双手接在身下,虽然根本没什么好接的。大约十分钟之后,婴儿从母体中冒出来,是一只健康的“男孩儿”!群情鼎沸,大伙儿尖叫着拥抱在一起,可以看出它们刚才有多投入。黑猩猩亚特兰大自己生过好多孩子,看来这次在麦的身上找到了认同感。作为麦的好朋友,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里,亚特兰大几乎天天给刚做了妈妈的麦梳理毛发。

美国动物学家凯蒂·佩恩也曾描述过大象的同感现象:

一次,一头大象突然看到她的孩子在追赶一只逃跑的角马,我发现她跳起了“象鼻象腿舞”,尽管动作非常微妙。实际上我也有过类似的表现,看我的孩子表演时我也会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忍不住告诉你,我有一个孩子是马戏团杂技演员呢。

我们不仅会模仿那些我们认同的人,而且这种模仿还能反过来拉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人类的母亲和孩子喜欢玩拍手游戏,他们相互击掌,或者按同样的节奏拍手,这些都属于身体同步游戏。回忆一下情侣见面会做什么呢?肩并肩地走路,一起吃,一起笑,随着韵律双双起舞。同步有加强联系的作用。拿跳舞来说。舞伴在动作上要彼此互补,预想对方的动作,或者用自己的动作带动对方。跳舞就是摆明:“我们同步啦!”而利用同步来增进情谊的手段,动物已经用了几百万年了。

同样是模仿儿童动作(比如把玩具狠狠地往桌上敲,或者像小孩儿一样上窜下跳),如果是孩子先做,成年实验者跟着学,做样子的孩子就特别激动;可如果小孩子不动,只有实验者一人干做,孩子就没那么高兴了。在各种罗曼蒂克的场合,如果你的情侣和你做同步的动作,比如你往后靠的时候她也往后靠,你翘起腿她也翘腿,你举杯她也举杯,通常会令你感觉特别好。人们甚至愿意付钱来表达对模仿的喜爱。荷兰人的小气臭名昭著,可如果餐馆女招待把顾客点的东西复述出来(“你要的是沙拉不加洋葱”),而不是仅仅说“没问题!”、“马上来!”,她们就会得到两倍的小费。人对自己声音的“回声”真是喜爱至极。

打哈欠、笑、跳舞、学样等同步和模仿现象,其中反映出的都是社会联系和人际关系。古老的群聚本能由此上升到了一个新层次,远比一大群动物朝一个方向跑或者一起过河更复杂。在这个新层次上,个体要更加关注同伴的动作,领会它们是怎么做的。一只地位相当于女族长的猴子有个诡异的喝水习惯。正常情况下,猴子会从水面嘬水喝,可这只猴子会把整个胳膊都扎到水里去,然后舔她腋下沾了水的毛。它的孩子学它的样子,孩子的孩子也照样学来。最后,唯有它的家族成员,在群体中清晰可辨。

我还见过一只雄性黑猩猩,它在斗殴中英勇负伤,折了手指头,没法再指关节着力,只好顶着弯曲着手腕,一瘸一拐地走。不出几天,群中所有小黑猩猩全都跟在这只倒霉的雄性屁股后边,用同样的姿势走来走去。灵长类动物这种跟身边同类学样的行为,不假思索,多像变色龙啊。

我小时候家住荷兰南部,有时去北方度假,每天和阿姆斯特丹的小朋友一起玩。待归来时,家乡的同伴就取笑我,说我讲话特别滑稽。原来在不经意中,我就能学来一口蹩脚而刺耳的北方口音。我们的身体——包括声音、情绪、姿势,都受周围人的影响,这是人生神奇之处,也正是这种属性,将社会众生“粘合”在一起。考虑到人类是理性决策者,这一现象更是远远没有得到应得的重视。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并不总是独立思考自己行为的是与非,每个人都是紧密大网的一个结点,所有人的身体和思维,都是相互联系的。

这种联系已经不是秘密了。人类早已利用一种普遍存在的艺术形式对它进行了应用——这就是音乐。正如没有一种人类文明离得开语言,世界上所有的文明也都孕育了音乐。音乐将我们包围,对我们的情绪施加影响,如果许多人一起听音乐,大家的情绪必将趋于相同。观众一起激昂,一起抑郁,一起反思。音乐似乎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诞生的。这里我所想的其实并不是西方音乐厅里那些严肃音乐,听这些音乐的人必须把自己包装在高档正装之下,陈腐呆板,连随着节奏用脚打拍子也会被视为失礼之举。但即使是这样的音乐,也能让听众情绪趋同:莫扎特的《安魂曲》和施特劳斯的华尔兹显然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不过更典型的还是流行音乐会现场,千万人随着他们的偶像一起高歌,在空中有节奏地挥舞蜡烛或手机;蓝调音乐界、乐队游行、唱诗班唱福音、爵士葬礼,哪怕是家庭成员一起唱“生日快乐歌”,所有这些形式都在感官和身体层面激发出反应。在我家亚特兰大的圣诞大餐之后,整桌子人随着猫王的圣诞专辑高唱圣诞歌曲。享用着美酒佳肴,亲朋好友欢聚一堂,一同放声歌唱,没有比这更令人沉醉了,而这种美好感觉是具有多重意义的:我们以共同的韵律摇摆身躯、同声欢笑,最后,所有人都被感染上了相同的情绪。

我曾在一个乐团担任钢琴师。如果说我们的成功无足挂齿,那还真是过谦了。我从参与乐队的过程中学到了许多东西,比如,要想一起演奏,必须各司其职、宽宏大量、步调一致,这么高的要求在做其他事的时候是很少见的。我们最喜欢的一支曲子是动物合唱团的《旭日东升旅馆(house of the rising sun)》,我们尝试了各种手段,想让曲子听起来更富有感染力。若干年后,我才明白歌里唱的是怎样一座旅馆,但即使在当时那种懵懵懂懂的状态下,每个人还是深切地感受到了歌曲的颓败与阴沉。合作过程中让我感触最深的,是一起演奏所带来的凝聚力。

动物世界的例子举不胜举。这次我想要给你讲的不是咆哮的狼群,不是那些为了恐吓邻居而一起狂叫的雄性黑猩猩,也不是大清早就用惊人音量合唱的吼猴(这些猴子据说是世界上最吵的动物),而是合趾猴。这种动物生活在苏门答腊的丛林深处,是长臂猿的一种,全身乌黑,身形巨大,每当森林升温,它们就攀到高高的树上唱歌,旋律优美欢快,对我来说比鸟的鸣唱更令人感动,或许因为合趾猴也属于灵长类动物,它们的歌声听起来比鸟鸣更加丰富。

“歌曲”以几声大叫开头,随后是更洪亮和巧妙绝伦的乐句。合趾猴颈部长着巨大的喉囊,歌声通过这个“扩音器”得以放大,音量非同小可,可传至数公里开外。后来人们终于回过味儿来,判断出这么大的声音肯定不是一只猴子唱出来的。对大多数动物来说,赶走入侵者是雄性的活儿,可合趾猴以小家庭为单位生活,因此御敌任务由雌雄双方共同承担。雌性用高音大叫,雄性也发出刺耳的尖叫,你敢靠近试试,包准让你汗毛直竖。合趾猴粗旷的歌声汇成完美一致的和音,因此它们的表演被誉为“除人之外的陆地脊椎动物唱出的最复杂的艺术作品”。当雌雄二重唱组合对同种的其他个体大喊“走开!”时,它们也在宣称:“我们双剑合璧了!”

正如一同拉车的马匹刚开始也并不默契,合趾猴要练就步调一致的唱功,也非一朝一夕。和谐对维持伴侣关系和维持领地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对合趾猴有多亲密,别的猴子一听便知,一旦察觉纷争便可以趁机跟进,挑拨离间。怪不得德国灵长类学家托马斯·盖斯曼(Thomas Geissmann)曾这样记录:“和伴侣分手可不是明智之举,因为新组合的歌声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他发现经常一起唱歌的伴侣在一起待的时间也更多,其他行为也更默契。

合趾猴婚姻关系是好是坏,全写在了歌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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