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参加在南宁与防城港召开的一次年会,有机会前往中越边境的东兴口岸。行前功课,始知东兴市在行政上,属于广西壮族自治区防城港市代管的县级市。东兴市的对岸,就是越南的芒街市(越南广宁省省辖市,越制第三级省辖市Tr?c thu?c t?nh ?? th? lo?i III)。北仑河为两国界河,东兴与芒街,真一衣带水也。 这样的参访机会,让我不由想起留学柏林时,与一众好友前往小法兰克福(奥得河畔法兰克福,有别于众所周知的缅因河畔法兰克福)事。小法兰克福是德波边境一个不过6万人口的小自治市(德制州辖自治市Kreisfreie Stadt),对岸便是波兰斯武比采县(波制乡村县powiaty ziemskie)。 不知道为什么,从小时候起,边境就是我的神往之地。我一直认为跨越两国边界的那一刻,特别奇妙。有一些常识性质的世界知识书籍,也会介绍边境小镇上的故事,比如德荷边境的一所房子横跨两国,因此有两个地址,从自己的德国地址寄到自己的荷兰地址,要兜上一周等等。在房子里就可以经常出国,是不是很好玩的事?
真正到了中越边境的东兴市,作为游客团组,我们首先得办理《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入境通行证(边境旅游)》,边民则会使用《中华人民共和国中越边境地区出入境通行证》(俗称《边民证》)。办证的前提是提供身份证或户口簿及其复印件,相关规定可查《中华人民共和国普通护照和出入境通行证签发管理办法》。 办证件的过程倒也不复杂,就是比较费时间,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份证件注明持证人“从指定口岸出境、入境”。中文里的“境外”,还真是一个弹性很大的词汇。“境外”与“国外”、“关外”等语汇,值得好好辨析。因此,此行于我而言,进一步纠正了自己关于“出境”范围的理解。 此次出境的检查,也堪称规范化,特点是这里武警守边。中国(除香港、澳门和台湾)出入境管理部门有两个序列:一个是警察序列,由公安部出入境管理局领导;另一部分是武警序列,现役制,由公安部边防管理局领导。凡口岸的工作,多交由武警负责。当然,海关、出入境检验检疫也是必不可少的。 边检例行手续办结后,我们一行人就算走出中国国门,望向北仑河南,界桥飞渡,那边,就是越南的国门了。
此刻,不禁又回想起自己跨越奥得河的情景,德波两国,亦是一桥之隔。然而随着《申根公约》在欧盟各国间纷纷落地,彼时的边境检查悄然取消。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我们一众好友逛完小法兰克福之后,打算到波兰吃午饭。中午,德波界桥上偶有车辆行人通过,我们四五人跨桥而过,倒成了最大的跨国“团组”,大家看似闲庭信步,然而这缓缓流向波罗的海的奥得河,却记录着德波两国间数个世纪的恩恩怨怨,也见证了欧洲大陆各民族间血雨腥风的历史记忆。 奥得河作为德波边界,是历次大战特别是二战的结果。遥想70年前,德国战败,斯大林强行将德波边境向西推至奥得-尼斯河线,将原奥得河以西德国领土上的百万德国居民连根拔起,战败国公民们被迫西迁的路上,流离失所、凄凄惨惨,不知会作何想。更早,则发生过一战后因《凡尔赛和约》,这一地区斯拉夫人和德意志人的甄选问题,这里又有一番生离死别。再之前,斯拉夫与德意志历次大大小小的战事,更让人眼花缭乱于历史迷雾中。政治家和军事家们的一个想法,或者一个签字,甚至一个喜怒哀乐,就可以改变数百万人的命运。看来成败皆是百姓苦,中外同理。 这强行被改变的边界,经战后联邦德国的确认和东西德统一后德方的再度确认,就此固定下来,原来的小法兰克福横跨奥得河两岸,现在东岸看来是得永远被称为斯武比采了。 到达桥的那一头,首先感觉到的是巨大的语言差距,“熟悉”的德文一下子跳成几乎完全看不懂的波文,有点小小的震撼。再者是货币,波兰尚未使用欧元,货币单位目前是波兰兹罗提,好在边境城市往往在货币上不那么强调“主权”,欧元一样可以经过买卖双方协商,可以在当地直接使用。然后就是建筑风格上的不同,斯武比采这边的建筑,尚存有波兰社会主义时期的遗迹,城市广场、雕塑,还有20世纪80年代的遗风。再往后如城市交通、居民衣着等等,都与德国一方有看得见的差别。
在中越边境,我感到的差异却更大。我们看到的越南边民,几乎都是形色匆匆的商贩,他们向中国运入越南农产品,再往国内运入小商品。时值冬日,身材相对瘦小的越南边民们裹着宽大的上衣,却绑着窄小的裤子。看起来很不协调。实际上,当地的气温并不低,他们故意穿着的宽大上衣里,其实满满当当的是为避免海关检查而夹带回国的物品,如中国产的香烟、日用品。过边境检查时,我们一行游客,排在越南边民们的旁边,两边目光多少有些交集。我们似乎能感觉到越南边民们的一种紧张:似乎在说,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是啊,中越之间,又有多少说不尽的故事呢。仅仅35年前的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方从战略角度出发,曾将越南芒街铲平,一种说法是:“1978年,中越边界战争前夕,华人逃离,越人撤入越南内陆。战后芒街不再存有以前的建筑物(除一座60年代中国援建的石拱桥外)”。 两国国门之间,界河蜿蜒,中方1369(1)号界碑与越方1369(2)号界碑隔河北仑河相望,界碑侧,中越双方各开有一家免税店,光顾者却几乎都是国人。界桥笔直,与两国国门相连。桥面两侧插有彩旗,边民往来于桥上,熙熙攘攘。桥上有中线,中线北属中国,中线南属越南,不知为何,不少越南边民聚在桥面中线南侧路肩处,倒显得桥面中线北比较清爽。返回再过桥面,我才知道,中方规定(有中文提示牌),不许行人货物在桥面停留。可能越方无此规定。 我们得知,人民币与越南盾比价1:3000,且可在芒街直接使用人民币,不少人就省去麻烦,没有兑换越南盾,直接迈向越南国门。因为有前面办理出入境通行证和出境的等待,入境越南倒直接通关,没有任何检查,越方在通行证上盖出入境章而已。 出国门,入越境,见两大幅宣传画,颇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的城市宣传画遗风,唯有宣传画下停放的长途巴士一辆,车体上韩文一行尚未除去,颇有意思。我们最后猜想,应该是韩方的援助。很快,我们就发现,芒街是日韩车的天下,从出租车到货车,无出其右,中国的汽车能够成为委内瑞拉的公务车装备,却卖不到越南。 越民见到我们这样的中国游客,应是习以为常,我们中的大多数,却是第一次到越南,越南的市场是中式的、越南的政府建筑却是法式的。从外观上,越民和我们,在相貌上差别不大,语言却不能想通;从内心里,我的观点是,国有交而民不相亲。 为什么这么说?这里的越民,基本上都会一些汉语,然而,我们碰到的越民,都表示自己会说而不会读、不会写,会说的也都是和买卖有关的汉语,一旦“深入”问到比如“这些是你自己种的吗?”就不能听懂了。中国人对于越南,感情也很复杂,我们这一行人中,看到芒街的发展状况类似于国内一些并不发达的小镇,对当地居民也难免发一些看不上的议论,从付钱时,丢钱的动作就可以看出来。
这又让我想起在德波边境上,我同样想过的德波民族间的交往问题。在小法兰克福,那里居然就有一所始建于1506年,重建于1991年的大学(德文名:Europa-Universit?t Viadrina Frankfurt (Oder),英文名:Viadrina European University,中文名:德国奥德河畔法兰克福欧洲大学),我们觉得颇不可思议。这所只有5200名学生的高校,40%为外国留学生(多数是波兰留学生)。我们可以想见,当这些德波两国学生来往于界河之上,当这些学生毕业后,他们在两国交往间又会充当什么角色? 而至今,越南的教科书尚称中方为“扩张者”,有一种评价是,“尽管理论上越南的政治、经济发展都离不开中国,但事实上越南人对中国的友好是有限度的,甚至不乏仇恨成分。”
更为值得反思的是,边界概念在东亚和欧洲的分别重建。古代的东亚,国家间的边界并不明晰,中国史书上常记载中国军队“出漠北”、“千里奔袭”等战况,然而这些战争往往都以班师回朝为终结,古代东亚国家间的交往,“修文德以来之”的思想重,夺其地、掳其民的武力,并不首要。长此以往,形成的是边界概念上的模糊。大致如此如此即可。而欧洲从罗马帝国起,即以罗马兵团驻防线为边界,经历代战争,边界线是越打越清楚。教区、封建主领地、民族国家,都围绕边界线武装起来。 恰恰是近现代,边界线在欧路的重建以《申根协议》和取消边境检查为表现,而东亚却承袭了传统的欧陆思维,呈现不划不行,不打不明的态势。历史的如椽巨手,总是在重新擘画人类的生活。
我试图拍一下一家越南政府机构门厅里悬挂的胡志明相,里面的越方工作人员不耐烦的挥挥手让我出去。他的表情,与卖给我们越南酸奶的小型超市店员浅浅的笑容,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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