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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尸房与翡翠岛:读《翡翠岛编年》

 昵称535749 2015-01-12

每个人邂逅“爱尔兰”的方式都不一样,但是只要喜爱文艺,早晚碰上。我非常幸运,第一个闯进视野的爱尔兰人,就是大诗人叶芝。萨金特为他画的肖像,介于速写与素描之间,逸笔草草,神完气足,从眼眸鼻梁嘴角一路帅到发梢,唉,“多少人爱你年轻时的容颜”!画笔总是骗人的,以后陆续看到叶芝的照片与其它肖像,包括叶芝父亲为儿子画的那一张,不得不承认萨金特真是大师,他突出了叶芝的轮廓,用阴影掩饰了他略有斜视的眼睛,又用凌乱不服帖的头发来表现诗人的浪漫,真实的叶芝哪有那么帅。同理,作为诗人的叶芝,与萨金特相仿佛,有双点铁成金的手,《当你老了》美化他对茅德·冈的苦恋——虽然他后来的婚姻也很幸福,《因尼斯弗里湖岛》歌唱隐居生活——虽然他本人并非隐士,《驶向拜占庭》勾勒出一个激动人心的国度——虽然他从未踏上那块土地,至于《凯尔特的薄暮》,简直可以算是一个假古董,他不懂爱尔兰语,所用的也不是真正的民俗学材料,可是,它多么美!古色斑斓,宁静神秘,让人一见难忘。爱尔兰文学史的篇章可以铺展得很长(当然英国文学史的篇章要相应缩短),斯威夫特、谢立丹、哥尔德斯密斯、斯特恩、王尔德、乔伊斯、萧伯纳、贝克特、希尼、托宾,可是如果硬要选一人当“爱尔兰文学的名片”,我想肯定是叶芝当选,他塑造了全世界的“爱尔兰想象”,浪漫、唯美、忧郁、深情,而且所有的矮仙和精灵们绝不会提出反对意见。

包慧怡的《翡翠岛编年》里,最让我深深服膺的是《岛屿柠檬和世界鳗鱼》一篇。她说:“事实上,作为精灵与矮仙、竖琴与风笛之邦的,在史诗与神话的广度和深度上唯一可与希腊媲美的(欧洲范围内),说着淙淙泠泠、语法优美的盖尔语的,人称仙境或翡翠岛的老爱尔兰是浪漫主义想象力的最后的停尸房。”她一直尊敬的“爱尔兰国家诗歌教授”哈利·克里夫顿也曾尖锐地指出:“再也没有什么比‘凯尔特薄暮’式的抒情传统——或其他任何抒情传统——腐烂得更快,假如它执意要抽去自己的智性脊柱。”这并不是说叶芝不值得追随,包慧怡与克里夫顿所反感的,是将一个既浪漫又智性的叶芝加以片面理解的做法,是将早期叶芝与晚期叶芝相分离的倾向,是只重“岛屿经验”而无视“世界经验”的态度。在她看来,“就一个国家诗歌精神的两个维度先后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程度而言,叶芝不愧是爱尔兰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诗人,第一个现代主义诗人。”听说爱尔兰文化部要在2015年纪念叶芝诞辰一百五十周年,包慧怡承担着其中的一个项目,翻译《叶芝诗选》,我想以她对叶芝的理解及其她本人的诗歌功力,定会不负重托。

在中国,叶芝那薄薄一册《凯尔特的薄暮》,这几年就有了五个译本,拥趸者甚众,我想很多文学青年对《翡翠岛编年》的预期,是带着“爱尔兰迷思”的,而此书没有丝毫迎合读者之意。包慧怡是复旦英文系出身,陆谷孙先生夸赞的才女,目前在都柏林大学攻读中世纪文学博士学位,研习神秘主义韵头诗和8-15世纪手抄本,同时,她又是一个译了9本书的译者,写有不少绝佳的文艺评论。如果她愿意,此书在知识层面完全可以写得天花乱坠,显然,她志不在此。腰封上的两句话看似宣传、却是允当:“剑走偏锋的岛屿风物志,背光处的爱尔兰私语书”。

包慧怡也写风土人情、日常生活,也写环岛之游、文化遗址,但怎么看都不似时下流行的文体,既没有一手托腮式的烂俗抒情,也没有一本正经的掉书袋——引了不少诗歌倒是真的,诗人本色。所谓“剑走偏锋”,我想她是有意不从“正面”进入,既然不愿从“停尸房”里寻找灵感,索性直接带着一双“幻视之眼”漫游“翡翠岛”。她的每一篇都是“有我”之作,我到,我见,我感,稀松平常的景致往往在她诗性的凝视之下显出魔幻一般的光彩,就如萨金特,就如叶芝。比如写王尔德,她惜字如金地只用了三页,不,还要扣除照片的半页,但起首一句破空而出:“二月起春雷,天鹅拨开菖蒲,严霜城都柏林一夜之间变成了奈良。”又比如《海岬上的灯塔》一篇,突然插入这样一句:“关于灯塔我有太多缥缈的白日梦,每在爱尔兰看到一座新的灯塔(雪白或鲜艳的颜色,奇异的基座),就有海风味道的泡沫在我脑中翻腾。为了避免弄碎那些可能性的泡沫,我不应该进入任何灯塔。”——真是自由如风,颇有爱尔兰质地。而所谓“背光处”,是她更偏向于写沼泽、废墟、浓雾、峭壁,胜过写绿谷、白云、清溪、碧海,她扣住“海波尼亚”(Hibernia)的“冬境”之义,从不同侧面写出了一个“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作为自序的《在外过冬》堪称代表作,她写出了在漫长的冬境里,那种特别的孤独、幽闭与自足。有评论者说“她真适合在爱尔兰写诗”,我亦有同感,她在爱尔兰,真像米虫掉在米缸里,或者文艺一些地说,一粒冰砂恰巧落在一片白雪世界。

我个人最喜爱的,是书的第四辑,“通灵人之梦”。如果熟悉叶芝,当会知道叶芝于1887年加入通灵学伦敦分会,此后在“金色黎明”秘术修道会、“心灵研究会”等组织中进行通灵术研习,《幻景》是其集大成之作,也是一部难以解读的“天书”。在某次访谈中,包慧怡承认“通灵人之梦”“不妨看作是一个习诗者被岛屿催生的梦呓”。我以为它们更像是对叶芝的致敬之作,里面有大量“幻景”般的意象;同时,它们也是神秘主义诗歌和8-15世纪手抄本的自然衍生品,带着古老的难以言传的诗性。

在《叶芝故里》一篇里,包慧怡相当节制。她对探访此地原无兴趣,因为“心乡”最好只活在诗里。不过,在朴素的叶芝墓前,她还是“念了随身带的袁可嘉译《叶芝诗选》中《永恒的声音》一首,然后把书页撕下,压在墓前的鹅卵石堆下。”——很有仪式感,很美。我还没有去过翡翠岛,希望我去叶芝墓的时候,可以随身带着包慧怡翻译的这一首。(《翡翠岛编年》书评/maling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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