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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船买酒白云边

 子文的空间 2015-01-15

     几乎是本能地,或者说宿命地,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古代的人和事,喜欢那种从古典诗词歌赋中散逸出来的那种感觉。什么感觉呢?也说不上来,权且,称作着意境吧。

农村的孩子,惯闻鸟叫,但我对布谷鸟的叫声情有独钟。每当那清亮的声音从云层里传来的时候,我常常会愣住,驻足,凝神,静听,小小的心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不知今夕何夕兮。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布谷就是杜鹃,更不知道有所谓“杜鹃啼血”的传说,但心下就是固执地觉得,千百年来,这鸟就是这样叫的,这样哀婉,这样摄人心魄。

小时候,地球还没有现在这么暖,大雪常常连下好多天。很多大雪夜,会突然醒来,听到“咔嚓”的声响,在静寂中显得特别清晰。是后山的竹子被积雪压断了。后来读到“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觉得这千年前的诗句,写的是正是千年后的我的大雪之夜。

偶尔也有半夜睡不着辗转反侧的时候,就竖起耳朵去听各种声响。会听到不知道什么鸟隔山和鸣,一唱,一和,此起,彼伏,小小的心里觉得无比美妙,会睁着眼睛听上好一阵子。后来读到“山深闻鹧鸪”一句的时候,便固执地认为“鹧鸪”便是我童年的时候听到的那种鸟,并且固执地不去考证,不去寻得一个正确答案——倘若有人告诉我,鹧鸪并不是我所听到的那种鸟,我一定拒绝接受这个答案。

下雨的晚上,尤其喜欢。喜欢躺在床上听雨打在屋瓦上的声音,万籁俱寂,唯有雨点滴滴答答。听雨的时候,真正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脑海里,天马行空,有无数奇幻的故事一幕幕上演。我想,“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大约也是诗人如此灵光乍现而成的吧。

以上的感觉,大约都是我十岁以前的记忆。那时候,我和所有农村孩子一样,田间地头,疯了一样玩,能够接触到的课外书少之又少,也无任何家学渊源,心灵尚未经古今中外的浇灌。我的这些行为,我现在解释为——天性。

印象中,第一次接触对联,是小学六年级,在一本无头无尾的杂志上看到的,立刻就痴迷了,反复地看反复地看,几乎把里面的所有对联都背了下来,例如“此木为柴山山出,因火成烟夕夕多”之类,说不出什么理由,就是觉得妙不可言。

后来有了一些课外书读了,真正是嗜书如命,尤其喜欢历史题材的书。读着,读着,恨不能进去故事里去,与其中的人物理论再三或者搏杀一番。我想,现在那些写穿越剧的作者们,小时候,一定都有过这样强烈的愿望吧。创作,一方面是为了收视率,一方面难道不是为了偿少年时的愿?那时候,阅读时遇到的古代的人和事,埃及金字塔、空中花园、西施和范蠡的缠绵,屈原的汨罗江披发行吟,都使我恨不能身在彼时彼地。

我如此想了解我之前曾经存在过的那个世界,可是,历史书上能够呈现给我的资料,如此之少。所以,我立志当个考古学家——那是少年时代我的第一个可以称得上理想的愿望。

初中时代,和师范时代,若分别评选一位我最喜欢的老师,我都会把这唯一的选票投给历史老师。他和她二位,满足了我对历史——准确地说,对古代生活行迹的愿望。

16岁,读余秋雨《文化苦旅》——奇迹般的,我在初中的时候就不知道从什么书上读过《文化苦旅》中《道士塔》一文,不可遏制地刻骨铭心——悲愤不已。看敦煌的壁画,看千年的藏书楼,看无数我之前闻所未闻而一见倾心的人和事和物这样无可挽回地凋敝、衰败和没落,心痛得无法呼吸。这不仅仅是少年意气,实在是天性中,我已认定那些东西美妙绝伦,是我无缘邂逅但愿意拼命去保护的东西。而《文化苦旅》将这些毁灭抽丝剥茧地写出,在我,是看了一出又一出的悲剧,特别是那时候,总是晚上看书,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周身冷得不行。同样的感觉还出现在我寒假的时候读《红楼梦》,一个人读到凌晨两三点,只觉得寒冷彻骨。

当然,更多的时候,古人的生活,像一首美妙的绝句,以其优美的意境,浸润着我的想象。

在我的想象中,那些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构筑的生活,是那样从容、宁静、优雅、简朴,物质需求极简单,精神世界却极丰茂。赏青山绿水,吃粗茶淡饭,大杯畅饮,倾心畅谈,自由呼吸,恣意歌舞.....这当然是想象,是时光过滤了痛苦,而想象又羽化了沉重的浪漫主义式想象,但是我,忍不住不去想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读一本什么触动心灵的书时候。

18岁的时候,已经毕业做了老师。和一帮女孩子谈理想中的男朋友和理想中的恋爱,我说:“月明星稀的夜晚,要是有一个人在我家楼下为我吹笛子,我就嫁给他!”但是,我家哪里有楼呢,平房。而且,也没幽谧的花园或者开阔的旷野,纵使有这浪漫的吹笛人,又该站在哪里对月抒怀呢?没有闪闪烁烁的星光和斑斑驳驳的树影,笛声又如何才能悠扬起来呢?所以,这仍然是天性中,对于古时候生活意境的太过痴迷所致。今天读木心讲述陈丹青记录的《文学回忆录》,读到这样一段文字: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前有《牡丹亭》,后有《红楼梦》,曹雪芹也赞美,借宝黛之口,竭力称赞。这种情致,现代青年不易共鸣。我少年时家有后花园,每闻笛声传来,倍感孤独,满心欲念,所以爱这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刹那间,有一种找到知音的感觉,默默地微笑了。

木心讲这句话的时候是1990112日,他的少年时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但是,他少年时代的某一刻的心情,跟我这纯粹乌托邦的想象,竟然这样奇妙地一致——这使我相信,古代和现代,古人和今人,在冥冥之中一定有一种奇妙的联通。

慢慢地发现,我开始相信这世界有一些超自然超人类的东西存在,并不是神或者鬼,而是意识形态里面一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横贯古今的力量。这种相信,绝不会使我走火入魔或者神神叨叨,但是,会使我懂得敬畏。

于是,现在,每当我出去旅行的时候,我总是会选择参观当地的博物馆或者古文化遗址。相比于那些商业气息太浓的名山大川或者已经翻修无数次的名胜古迹,我更愿意去博物馆或者古文化遗址去参观,虽然获得的印象是零零碎碎的,但是,我会用我的想象,将之连贯成一幅鲜活的图景。

而在这么多的博物馆中,最使我入神冥想的是湖北省博物馆,因为曾侯乙编钟和越王勾践剑。

当我近距离看到编钟和宝剑的时候,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想,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东西!历史书上的图片太模糊,文字太简略,而我少年时代对于这些东西的想象太频繁,太剧烈,使想亲眼看见这些神奇的东西的想法,在心里发酵成了一个狂热的念头。那天去博物馆的时候,我们一家三个是第一个进博物馆的。进去之后,我很后悔没有一个人来,东烨想要走马观光,东烨爸爸追着儿子跑,而我,只想在宝剑和编钟的气息里,驻足,凝望,冥想。

越王勾践剑寒光闪烁,锋利无比,它,曾经饮过多少英雄豪杰的鲜血吧,如今,静静地斜靠在博物馆的支架上。它,在地下埋藏了两千多年了,寂寞了两千多年,而今重新面世,举世闻名。这万众瞩目的几十年而已,与这漫长幽黑的两千多年,哪段时光更幸?现代人,能不能替越王,把这宝剑,再保存两千年?真想亲手抚摸这宝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隔着厚厚的玻璃,以及两千多年的时光。两千年,灰尘飞扬,然后一点点落定,板结成了厚厚的泥土,把曾经鲜活的生活一层一层掩埋。

壮哉!编钟。站在旁边,只感觉到人的渺小。而那时那地,现场聆听编钟演奏的各色人等,这种感觉一定会更强烈的吧。当庄严肃穆的雅乐奏响,心,定能沉静到直接与上帝或者天神对话吧。音乐,是通用的语言,古今,中外,天地。除了渺小的感觉,除了仰望的姿态,除了调动想象去想象当时的场景,我肃穆得不想拍照,不想言语。

参观博物馆,就像短暂的穿越。它使原先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生活场景,或者大小物件,或者某个人物生活的气息,以一种静默而又如般宣言坚定的方式,复苏过来,真实起来。我想,我知道了,博物馆里的无数藏品也好,古文化遗址那层层泥土也好,还是那些埋藏起来的尚未发现甚至永远不会被发现的宝藏或者废墟也好,都是古人留给后人的一把钥匙,拿着这把钥匙,后人可以打开历史的门,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如何穿越了千年万年,千里万里,来到这个世界面前。

那么,我从小就已经开始的,对于古代生活的痴迷和想象,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先人,以一种神秘的方式,留在我心灵——或者其他什么人——心灵上的一把钥匙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找出李白的《游洞庭湖五首·其二》来读。“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我现在的家,离李白携友游过的南湖,步行不过十多分钟的路程,而头顶的那忽明忽暗的月亮,也毫无疑问就是当年使李白诗兴大发的那一轮,那么,这南湖的水,这南湖的月,这南湖上的船,一定也有一些神秘的诗意,隐藏在工业文明的繁弦急管之后,隐藏在灯光污染的霓虹闪烁之外,等着我——或者其他什么人,去相遇吧?

    如果有那样的合意的朋友来,如果有那样晴朗的月色,何妨,划一叶小舟于湖上,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大杯或者小杯,清酒或者浊酒,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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